一、缘起
上世纪80年代末,还在国内,逛书店,发现一本叫《王鼎钧散文》的书,幽居书架一角,孤单落寞。王鼎钧何许人?没有听说过。取下一看,台湾作家。翻开书,正好翻到《哭屋》,这题目!我靠著书架才浏览一页,魂就被二先生摄进了哭屋。马上买下。夜里灯下读完,也真想哭几声。一年后,这本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王鼎钧散文》,跟我一起移民到了美国。
到了美国才知道王鼎钧就在美国,而且就在纽约,报上不时能读到他的文章。1993年开始我一边打工,一边给《世界日报·副刊》写散文。鼎公后来说:“他这个人哪,本来深居简出,对华文作家的圈子‘不沾锅。……直到一本叫《彼岸》的月刊逼他出来面对‘华文人口”。其实多少有些无奈。
《彼岸》2001年9月创刊,我和鼎公的交往也是从这个节点开始的。但第一次见面已是2001年11月25日了。约好下午3点星巴克碰头。天很冷。我提前站门口候。来了个老人,亭亭巍巍,戴着帽兜、口罩,支着手杖,穿得严实,不用说,就是。我上前一步,心里突然冒出了李贺的两句诗:“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进店,双人小方桌靠窗坐定,鼎公脱去羊皮袄,里面是中式蓝缎棉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鼎公那双脱衣服的手:纤细白皙,像女人的手。都忘了喝的什么饮料了。缓缓地闲谈,谈杜甫,谈五四以来的文学,我请教了鼎公台湾的一些作家,像王蓝等等。沉思的间歇,闲眺窗外既静止又流动的世界。第一次见面,到走出星巴克,已不复新雨了。
二、关爱
《彼岸》自创刊之日始就受鼎公关爱。鼎公常就文章内容、栏目设定到版面得失等等提出意见和建议。来稿有费斟酌处,我常打电话向鼎公请教。遇上文学散文稿荒,就向鼎公索稿,鼎公总是倾力扶持。自2002年3月起鼎公给《彼岸》输稿计11篇。甚至将正埋头在写的第三部回忆录《关山夺路》的几个章节提供我们首发。
2004年,《彼岸》开辟“忆旧”栏目,向鼎公乞稿,鼎公略一沉吟,就慨然授予“那些维护尊严的男人”这一章(《关山夺路》中更名为“我所看到的日俘日侨”)。鼎公曾说过,他的《自传》,写法会有些另类,不妨说是宏观传记。着重点与其说是写个人在历史中的遭遇,不如说是写个人遭遇的历史,这既是为自己作传,也是为时代作记,合二为一。鼎公这篇文章写的是抗战胜利后看到的日侨日俘,他们已是战败者,不复昔日的威风暴戾,另一番面目了。怎么会是这样?鼎公说:“因世事复杂,人生各有遭逢,分别述其所经所知,互补不足,设身处地,悲天悯人。…所记战败投降后之日军,内容颇为‘另类,或许因之更值得一读。”
有一回,和鼎公茗谈毕,走在闹哄哄的人行道上。我说:给我们篇文章吧?鼎公说:现在没有合适的,过些时候。过了些日子,文章传来了,是鼎公正在撰写的第四部回忆录中的一章:“张道藩创办小说研究组”。我问鼎公这第四部回忆录什么名儿?鼎公道:初步定名《文学红尘》。2007年一月号《彼岸》发表时就说选自《文学红尘》。后来改名《文学江湖》,鼎公说“文学红尘”已有人用过。当然,江湖险恶比红尘匝地涵义深刻得多了。
三、茶叙
和鼎公一个月总会见上一两次面,多半在茶室。有天下午鼎公来电话,约出去喝茶,说他在“老海军”门前等我,找到了一家只有两张桌子的小茶室。进去,原是卖ice cream 的。鼎公见牌子上有Green tea,不料那是指绿茶冰淇淋。既来之,则安之,坐下,每人一份冰淇淋,聊了一个来钟头。我问鼎公今天出门为何?鼎公说:明天要冷了,冷了就出不来了。这天是12月18日。
2014年7月21日,星期天,鼎公发来电邮:“星期一有空吗?22日上午11时,到君豪饮茶如何?鼎拜”。我回他:“敢问还有哪几位先生?铮顿首”。鼎公再复:“唯使君与操耳。一笑。”我奉回一电:“如此说来,明天要下雨打雷了。11点牛马走准时到。”鼎公跟着回电:“算就了阴雨凉爽,勿忘带伞。” 次日,十点半出门,多云天气。我早5分钟到,看着电梯开门,巍巍然出来的果然是鼎公:戴着帽子、墨镜,里外两层外套,一个小黑包斜挎夹层,拄着手杖。君豪坐落红尘深处,吃客不少。我们找了张桌子坐定,一壶茶,一壶白开水(鼎公不喝茶),随意要了几个碟子。这儿楼面阔大,和林子有一比,吃客们是众多鸟儿,唧唧咋咋。至于我们在枝头呢喃些什么,那可是《桃花源记》里说的“不足为外人道也”!坐了一个半钟头,快起身了,鼎公看着我笑道:“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像是下判语一般。
回家的路上,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这两句诗。哪天得请教鼎公:一个人怎么才能做到自由出入尘网。
4月23日陈奇逢夫妇做东午餐。饭后鼎公跟太太说:“你去忙你的,我跟宣教授一起再走走。”鼎公说,他知道有家小餐馆可以坐下聊聊。到那里一看,关着门。只能打回票。上哪儿呢?想起了麦当劳,拐过街角就是。进麦当劳找到座位,我买了杯咖啡,鼎公什么也不喝。聊,信马由缰。我说,现在读别人的长篇,总觉得语言啰嗦,废话连篇,对话可有可无,乏味……,但长篇不能没有铺陈,所以像我是写不了长篇的。鼎公微微点头:也是,但是你也可以写不啰嗦的没有废话的长篇啊!我摇头了:写短篇还可以。那你写啊,我等着看呢!这话鼎公以前也说过。我往往抱怨杂务纷纭,静不下心来。鼎公说他不信,“那是你不动手写嘛!”大概是这样。于是我们谈当前的小说,谈文学是不是在不断发展进化?终于争论起来。唯其争论,所以痛快。5点已过,谈两个钟头了。鼎公说吃饭去。我说不吃了,还要买菜回家呢。鼎公说他在饭店买个菜,我带回去就是了。我说这怎么行,老婆知道了还了得,又不能骗她说是我自己买的。鼎公笑了:骗不能骗。出麦当劳,不几步就是巴士站,车来了,鼎公上去,坐第一排,隔着车窗彼此摇手。
四、流泪
我见鼎公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在一家新张茶室,还没几个人知道,我们也是瞎撞上的。下午,静悄悄,时间停住了。鼎公娓娓讲述了他数十年的遭遇。他说来美国后一直没有入籍,后来不能不入了,这才递了入籍表。递表以后,参加了一次双十国庆游行,这也是到美国后唯一的一次。“我是流着眼泪游行的,道个别啊!”鼎公说得很轻,象是自言自语,眼角湿了。另一次是纽约梨园社邀请国内京剧名角迟小秋等来纽约演出,在佩斯大学礼堂,鼎公和我相邻而坐。折子戏,压轴是迟小秋的《三娘教子》。台上唱到情深处,如有钱塘潮涌上心头,眼睛一酸,泪水出来了。我瞥一眼鼎公,鼎公也在抹泪。
五、点滴
鼎公学历不高,靠天赋和刻苦勤奋造就自己成了中国当代散文“一只鼎”。
前些年我回国,问鼎公要不要带什么书?鼎公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他以前看过耿济之的译本,不堪卒读,想找个新译本重读。我很吃惊。
鼎公说,他研究透了苏轼的《赤壁赋》,从一篇赋化开来,知道了文章该怎么写。我想,现在研究鼎公的人忽略了这一道门。
鼎公说,文学作品的文学性与意识形态(思想)无关,纯在艺术。一百年后谁还在乎文学作品的思想,艺术才是永恒的。
鼎公说“序”可传百年,虽然作品也许人早忘了。
鼎公称他的自传与众不同,以探照灯扫描的形式来写,初不见传主,但扫描主体,又无非传主。
文学是鼎公毕生的追求,鼎公追求的不止是自身的文学成就,而是整个华文文学事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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