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小说创作中有一个突出的现象,迄今似乎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这个现象就是,他的小说不仅大量引用笑话、口歌、段子(亦可称为情色笑话)等,也引用古代文献中的故事以及文学作品中的句子、情节、结构、描写方法等,更将媒体报道过的社会事件写入小说中。更值得注意的是,贾平凹在引用这些材料的过程中,是引而不注明出处,用而不理睬原主人,总是要经过一定程度的改头换面、加工锻炼,最终好像变成了个人的独创、发明,归在自己名下,一般读者很难看得出来。这可说是一种暗用或袭用,用得妥帖、适当,使情节多了一点谐趣幽默,多了一些喜剧色彩;用得不好,则显得夹生、别扭,就好像崭新衣服上的一块补丁。
一、 笑话
古代笑话尤其明、清笑话,为贾平凹小说所常引,有的笑话甚至被多次引用,即此亦可见作家的喜爱程度;在引用时,并没有以人物讲故事的方式,尽可能将原笑话保留,使其所包含的幽默讽刺意味与小说意图相谐调,而是把原笑话中的人物以及时间、地名等背景因素全部改换成当下,引用后的笑话完全成了小说本身的一个组成部分。以下试举数例。
1.中篇小说《美穴地》中,风水先生柳子言为女主人诊脉,面对多情的美妇人,柳子言情绪紧张,心跳不已,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稍稍安定下来,伸出手去把脉:
这时候,一只小鼠从屋角的什么地方溜出来,作了一个静伏欲扑的姿势,遂钻过门槛不见了,柳子言不知怎么说出了一句:“有猫吗?”
“毛?”女人轻轻地惊了一下,明显地平放在那里凭脉的手在骤然间发胀了。柳子言抬起头,看见女人一脸羞红地说:“不多……稀稀几根。”
这段情节本于《笑林广记·卷之四·形体部》中的“问有猫”,仅略作改动,把原笑话中的“鱼”换成了“小鼠”。全文如下:
一妇患病,卧于楼上。延医治之。医适买鱼归,途遇邀之而去,遂置鱼于楼下。登楼诊脉,忽想起楼下之鱼,恐被猫儿偷食,因问:“下面有猫(音同毛)否?”母在傍曰:“我儿要病好,先生问你,可老实说了罢。”妇答曰:“多是不多,略略有几根儿。”①
原笑话中“鱼”本是一个含有性暗示的词,是文学中常见意象,小说换成“鼠”则意味全失。按常理,一般人见着老鼠,本能反应是惊叫“有老鼠”,所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很少有人会情急之下去找猫的,此为小说情节破绽,殆无可疑。
2.长篇小说《老生》“第一个故事”里,写后来当了司令的匡三,小时侯却是专和其父对着干,父说白,他偏说黑,父说月亮圆,他偏说扁:
到了十三岁,爹死了,临死前担心死后儿子会把他埋在河边省事,但知道儿子和他对着干,就反话正说:儿呀,爹这气一咽,你把爹不要葬到高山上去,卷张席就埋在河边吧。爹一死,匡三却称,十多年了,从未顺听爹的话,这一次就听爹的吧。匡三把爹用席卷了埋在河边。秋末河里发大水,坟被冲得一干二净。
这个细节亦属套用,出处为冯梦龙《古今谭概》 (一名《古今笑》)“谬误部第五”中的一则笑话,名为《不误反误》:
有一狠子,生平多逆父旨。父临死,嘱曰:“必葬我水中!”冀其逆命得葬土中,至是狠子曰:“生平逆父命,今死,不敢违旨也。”乃筑沙潭水心以葬。②
3.长篇小说《高老庄》里有一细节,子路与西夏回到村庄,某一日自黄昏时下雨,至夜不停,子路半夜起来小解,就立在门口,迷迷瞪瞪地连眼睛也不睁:
西夏在炕上等了好久不见子路回来,以为出了事,跑出来,子路还立在那里,说:“你尿长江哩?!”子路说:“尿不完嘛!”他耳朵里满是屋檐的流水声,以为是他的尿声,西夏拍了他一把,他才清醒。
此细节出自冯梦龙《笑府》中“恍忽”:
“三人同卧,……第三人起溺,而隔壁乃酒家,榨酒声滴沥不止,以为己溺未完,竟站至天明。”③
原笑话中关键词是“滴沥不止”,表面上说小解之人睡眼蒙眬、迷离恍忽,实则含有讥刺酒家吝啬之意。而子路雨中小解,雨水冰凉,早激醒了睡意;迷迷瞪瞪中,却又听着满耳朵的流水声,是为明显的破绽、失真。
4. 《秦腔》中两次写到“挠痒”的细节,老支书夏天义爬在炕上让老伴给挠痒痒:
夏天义年纪大了,入夏以来脊背老是痒,趴在炕沿上让二婶给他用指甲挠,……他说:“往上,再往上,左边,左边!”二婶挠不到地方,他就火了:“你能干了个啥?”翻起身从门里出去了。
另一处是夏天智逮住儿子给自己挠背:
夏天智说:“来给我挠挠背。”夏雨说:“桌上不是有竹挠手吗?”夏天智说:“我要你挠挠背!”夏雨就在夏天智的背上挠。夏天智说:“往上。再往上。往左。叫你往左你不知道哪儿是左?”夏雨说:“爹难伺候得很!”
“挠痒”的典故出自明人刘元卿《应谐录》:
昔人有痒,令其子索之,三索而三弗中。令其妻索之,五索而五弗中也。其人怒曰:“妻子内我者,而胡难我?”乃自引手,一搔而痒绝。④
《应谐录》的这则笑话,其笑点乃是“一搔而痒绝”,这也是日常生活中人所多有的经验,此不待言;小说引用时,却恰恰把此笑点遗漏了。
二、 古代文献(史书、子书等)
贾平凹有时也从古代文献著作中撷取一些材料,主要还是一些有趣的、有意味的故事,经过加工,成为小说中的形象或细节。以下试举数例。
1.长篇小说《秦腔》中有一个人物赵宏声说:“男人都身上带着×,难道能说是有强奸嫌疑吗?”这个句子出现在贾平凹的不少作品中,比如长篇小说《病相报告》第23节“景川”,一警察跑过来要没收景川手里的刀子,理由是上街带刀便有作案嫌疑,景川气愤地说:“我也是带着强奸工具的,难道也是有强奸的嫌疑吗?”
这里化用了三国时期蜀主刘备与其手下简雍的一个对话,据《三国志·蜀书·卷三十八 许麋孙简伊秦传》载:
时天旱禁酒,酿者有刑。吏于人家索得酿具,论者欲令与作酒者同罚。雍与先主游观,见一男子行道,谓先主曰:“彼人欲行淫,何以不缚?”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对曰:“彼有其具,与欲酿者同。”先主大笑,而原欲酿者。雍之滑稽,皆此类也。⑤
2.长篇小说《带灯》中部“带灯给竹子转发一条段子”,其内容为:“一只兔子在前边跑,后边有百人追逐,不是一只兔子可以分成百只,因名分未定。”《老生》“第三个故事”中再度引用相同内容,并作了形象化叙述:
你见过冬季里村人用细狗撵兔吗?一只兔子在前边跑,后边成百条细狗在撵,不是一只兔子可以分成百只,因名分未定。有了名分,统治就要有秩序……
这可不是什么“段子”,而是非常有名的《商君书》中的一节内容,“定分第二十六”开篇,秦孝公问公孙鞅如何才能使法令实施起来“如一而无私”,也即一致奉行,没有奸私,公孙鞅有一段很长的答复,内中有以下数句:
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可分以百也,由名分之未定)也。夫卖(兔)者满市,而盗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⑥
众人逐兔的故事在这两部小说中,外附痕迹极明显,与整个情节无内在关联,只能说是一种闲笔。但是,它的版权归属是商鞅,而不应归于小说作者。
3.《病相报告》第9节“景川”中,胡方先是把戒指藏在狗腿里面,后来又不放心,取出来,拿刀片划开自己的大腿,“将那枚戒指塞进了伤口”,因这是另一个女人所赠,为防妻子发现,才用此极端手段。其实,剖腿藏宝,本于《太平广记》中一条文字“青泥珠”,谓武则天时西国献青泥珠一枚,则天不知其贵,赐给了某寺僧。后有一胡人前来听讲,意不在僧讲而在宝珠,后挑明要与僧人做一笔买卖:
僧初索千贯,渐至万贯。胡悉不酬,遂定至十万贯,卖之。胡得珠,纳腿肉中,还西国。僧寻奏闻,则天敕求此胡,数日得之。使者问珠所在。胡云:“已吞入腹。”使者欲刳其腹。胡不得已,于腿中取出。⑦
胡人剖身藏珠事早在《资治通鉴》中已有记载,唐太宗评论胡人得到美珠便剖身藏之一事,认为爱珠不爱身。后来就成了一个人所熟知的成语。小说以戒指代替了宝珠,先是藏在狗腿里面,则殊不合情理。之所以剖身以藏之,以其珍贵也,藏在狗腿里,无意之中就贱视了此信物;之所以剖身以藏之,恐其丢失也,藏在狗腿里,就不怕狗会跑丢吗?小说中有一细节:划开狗腿,鲜血淋漓,狗卧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息,桌上一枚戒指沾满血迹,本段文字缺少美感,亦属一种比较秽污的描写。
4.长篇小说《废都》中,庄之蝶夫妇晚间在床上时,庄故意显得急躁,欲制造一点催情气息,便对妻子讲了一个关于急躁的故事:
给你说个故事吧。有个急性子人吃饭,菜盘里是菠菜烩鹌鹑蛋儿。他用筷子一夹,鹌鹑蛋滚到一边;再一夹,鹌鹑蛋又滚到那一边。夹了五六筷子夹不上,他急性子就犯了。把鹌鹑蛋一拨拨到地上,上去一脚就踩烂了!
庄之蝶的故事仿自《世说新语》 (“忿狷第三十一”)中的王蓝田事: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筋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纳口中,啮破即吐之。⑧
两个故事完全一致,仅是把鸡蛋换成了鹌鹑蛋而已。据史书载,王述(字怀祖,袭爵蓝田侯)性格沉静,安贫守约,不求闻达,但他的另一面却是性子急躁,吃一个鸡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也是一累。贾平凹替换成另一个急性子人,未免有些破绽,鹌鹑蛋从桌子上扫下来都不碎,莫非是石子,用得着再去补上一脚吗?
三、 文学作品
贾平凹还引用各类文学作品中的语言、故事,也借用其中的描写手法、结构。这类借用相当隐蔽、巧妙,有些地方可以说“化”得甚好,臻于化境;但有的地方,则显得颇勉强、生硬。以下试举数例。
1.长篇小说《白夜》中,夜郎有一次走进市民俗博物馆,遭到了几个女人的调侃,取笑他的脸太长;一个胖女人又调笑说“饮食男女的能说什么天下大事”,另一女性人物虞白接着说道:“对,孔圣人说‘饮食男,女性之大欲存焉!”胖女人听了这句话后,又笑得没死没活的。
“饮食男,女性之大欲存焉”,这是上世纪40年代女作家苏青的一个著名点读,流传至今。王一心《苏青传》中也说及此事:
还在《谈女人》中,谈到心理变态的老处女,苏青将《礼记·礼运》中的一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重新点过,变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本意未变,而有了幽默意味。⑨
张爱玲《天才梦》中有一个名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蚤子”,贾平凹散文和小说中多次引用,只是将“蚤子”换成了“虱子”,而且都注明引自张爱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句话为孔子所说,但点读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则始自且创自苏青,引用时亦应注明归属权。如此有名的点读,不是《白夜》中一个小说人物所轻易能够做到的。
2.《废都》中至少有两处地方暗引并化用了国外著名小说中的情节和结构。第一处,庄之蝶与唐宛儿行了苟且之事后,又在她身上写了几个字:
庄之蝶说:“快穿了,柳月怕要回来了!”妇人方穿了,梳头擦汗,问口红还红不红?口红当然没有了,全让庄之蝶吃了。庄之蝶便拿了唇膏给她涂。末了,一揭裙子,竟要在妇人腿根写字,妇人也不理他,任他写了,只在上边拿了镜子用粉饼抹脸。待庄之蝶写完,妇人低头去看了,见上边果真写了字,念出了声:无忧堂。便说道:“这是书斋名嘛!”庄之蝶说:“那我几时用毛笔写了,贴到你的房子去!”
这个细节显然模仿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第四章一细节,阿里沙这个“隐秘的猎手”将养鸽女郎诱骗到手,一番亲热后,又忍不住在女人的下部画画、写字:
第一次见面后六个月过去了。他们终于在一艘停在码头上修理上漆的船舱里幽会了。那是个美妙神奇的下午。奥林比娅·苏莱达的爱是欢快、嬉闹的爱。她喜欢在慢慢恢复的几个小时内一直赤裸着身子。就像她喜欢爱一样,她喜欢这样待着。客舱已经拆除,油漆了一半,松节油的味道对记住这个幸福的下午是非常有益的。突然,弗洛伦蒂诺·阿里沙受一种不可思议的灵感驱使,把靠近双人床边的一罐子红漆打开,把食指伸进面里,蘸上漆,在漂亮的养鸽女郎的阴阜上方画了一个向下的箭头,并在她的肚皮上写下一行字:这是我的。当天晚上,奥林比娅·苏莱达在丈夫面前脱衣服的时候,把这行字忘了。她的丈夫一语不发,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变化,不动声色。但是在她换睡衣时,他走进了卫生间,拿起一把刮脸用的刀片,一下子把她杀了。⑩
另一处写龚小乙,此人当年亦是一表人才,聪明伶俐,自从吸毒之后,人人贱看。这一天急急上楼过瘾,躺在床上“在麻醉中去觅寻自己的幸福,去报复这个世界了”,如此一想,眼前果然一片灿烂:
他便有一个绝妙的念头,让墙上那挂钟的时针和分针突然停止,让时间突然停止,让他生出翅膀巡看这个城市的每一户人家在同一个时候里在干什么?果然,挂钟的时针和分针都咔地一声停住了,那一直在房子里飞来飞去的一只苍蝇也停止在空中。他就有翅膀从胳膊下生出,开始从城墙西门口一家一家往过看,直到东门口。又从北门口一家一家往南看到南门口。他看清了,在这同一瞬间里,几乎所有人家的床上,都赤裸裸地有男女在交媾,动作千姿百态。……
这一段情节描写,是整体借用法国作家勒萨日的长篇小说《瘸腿魔鬼》的结构。大学生唐克列法斯从魔瓶里救出了瘸腿魔鬼阿斯摩德,作为答谢,魔鬼带着大学生飞临马德里上空,挨家挨户揭开屋顶,让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这边一家,一个财产继承人正在询问算命先生,老家伙几时会死掉;那边一家,一个风骚的老女人入睡了,桌子上放着她的假牙、假发、假眉毛;还有一家,发了横财的老官吏盘算着建造一处修道院,以赎清自己的罪孽;旁边一家,正有一个侯爵想着要翻进一个少女的屋子……k
《瘸腿魔鬼》的结构符合它要表现的广阔生活的目的和要求,而《废都》却过于拘泥,主题、描写上极狭隘,为性而写性,下面有一大段极过分的秽污描写。如果略作比较,勒萨日的空中巡看,叙述文字上充满了幽默、风趣,调动着又不断满足着读者的好奇心;相比之下,《废都》的此段描写,则一味激起读者生理上的厌恶感,是一种向下的想象力。有评论者曾就此类描写批评贾平凹有“恋污癖”,信然。
3.长篇小说《古炉》“冬部”第11节,以狗尿苔的眼光,看霸槽披着被单“从巷口呼地飞了过去”:
霸槽长了翅膀?狗尿苔惊得简直要晕了,跑到巷口再看,原来霸槽又披着了他那条被子。被面染得灰不溜秋,两个角被风鼓起,如乌云在浮飞,而被面又几处都烂了露出棉花,棉花忽低忽高地扑闪着,像乌云里翻动了白色的老鹳。
此细节描写模仿了《百年孤独》第十二章俏姑娘雷梅苔丝手抓床单升天情节:
就在这时,俏姑娘雷梅苔丝开始向上飞升。乌苏拉的眼睛几乎全瞎了,此时却只有她还能镇静地辨别出这阵无可挽回的闪着光的微风是什么东西。她松开手,让床单随光远去,只见俏姑娘雷梅苔丝在朝她挥手告别。床单令人目眩地扑扇着和她一起飞升,同她一起渐渐离开了布满金龟子和大丽花的天空,穿过了刚过下午四点钟的空间,同她一起水远地消失在太空之中,连人们记忆所及的、飞得最高的鸟儿也赶不上。l
俏姑娘纯洁得不能让凡人一碰,谁敢被吸引到她的身边,一定会遭到横祸,且必死无疑。比如,俏姑娘正在洗澡时,有一个外乡客爬在屋顶上偷看,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俏姑娘只是充满怜悯地请他离开,否则他会死的,说话间瓦片瞬间坍塌,外乡客还未来得及叫出声便脑浆迸裂。临到升天之时,俏姑娘的面孔“白得透明”,完全一副仙女容貌,令人心疼不已。但模仿者霸槽却是一个欲望挠心、野心不得满足的村野鄙夫,他抻开床单在村巷里一跳一跳地飞跃着,看上去委实滑稽可笑。
4.《秦腔》有一个细节,张引生百无聊赖地坐在土地庙门前,突然想出了一个恶作剧:
我们都是穷光蛋,又都是光棍,我每到晚上就觉得没意思,我想武林也肯定觉得没意思才坐在这里,坐到别人家里人家不欢迎,土地公土地婆是两块石头,它们不嫌弃。我就想出了一个坏主意,寻了一条长线把那一元钱拴了,放在街上,我们就拉着线头蹴在庙门口,来瞧别人来捡钱的笑话。这时候,一男一女从街那边过来,女的头上裹着头巾,男的穿着大衣,还未认清是谁,那女的就看见了钱,弯腰去捡,我赶忙就拉线,一元钱在街面上滑动,女的也就随着钱小跑,跑到庙门前了,钱又上了台阶,她有些好奇,抬起头了,我才看清是黑娥。黑娥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
这个细节基本上照搬了汪曾祺短篇小说《钓人的孩子》,一个形制短小、然而几成经典的小说,现照录全文,便于两相比照:
抗日战争时期。昆明大西门外。
米市,菜市,肉市。柴驮子,炭驮子。马粪。粗细瓷碗,砂锅铁锅。焖鸡米线,烧饵块。金钱片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烟,炸辣子的呛人的气味。红黄蓝白黑,酸甜苦辣咸。
每个人带着一生的历史,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恓恓惶惶,忙忙碌碌。谁都希望意外地发一笔小财,在路上捡到一笔钱。
一张对摺着的钞票躺在人行道上。
用这张钞票可以量五升米,割三斤肉,或扯六尺细白布,——够做一件汗褂,或到大西门里牛肉馆要一盘冷片、一碗汤片、一大碗饭、四两酒,美美地吃一顿。
一个人弯腰去捡钞票。
噌——,钞票飞进了一家店铺的门里。
一个胖胖的孩子坐在门背后。他把钞票丢在人行道上,钞票上拴了一根黑线,线头捏在他的手里。他偷眼看着钞票,只等有人弯腰来拾,他就猛地一抽线头。
他玩着这种捉弄人的游戏,已经玩了半天。上当的已经有好几个人了。
胖孩子满脸是狡猾的笑容。
这是一个小魔鬼。
这孩子长大了,将会变成一个什么人呢?日后如果有人提起他的恶作剧,他多半会否认。——也许他真的已经忘了。m
5.长篇小说《高兴》第十九节,刘高兴到一家饭馆收破烂,有一老汉可能是老板的父亲,请刘高兴吃面。二人谈起了面汤喝法,刘高兴称自己口味重,要喝二锅面汤,老汉夸奖起来:
老头说,这就显得你贵呀!从前有个公主战乱中走失了,十几年后战争结束,好多人冒充公主来宫里,测试真假公主就是在十几层褥子下放一颗豌豆,是真公主那就垫得睡不着,而能睡得着的便是假公主,公主的身子骨贵呀!我说,哈,老伯,你是夸我还是骂我,我还贵呀,贵了还拾破烂?
这段情节照搬了安徒生童话《豌豆上的公主》:有位王子想找一个真正的公主做妻子,暴风雨夜来了一位自称是公主的姑娘,老皇后有的是检验法,她命人取来二十床垫子,把它们压在一粒豌豆上,随后又在垫子上放置二十床鸭绒被。第二天,公主醒来后抱怨整晚都没有睡好,她说自己感到有一颗很硬的东西硌得全身发青发紫。结果,她是当然的真公主了,而那颗豌豆也被送进了博物馆,现在还在那儿呢n。
《高兴》引用这则童话,实际上完全用反了:重口味,要喝二锅面汤,为取其浓重,不重则无味;一粒豌豆则考验身体感觉,到了极细敏的程度,这两种感觉恰处在两极。以对一个公主精细感觉的描写,来形容一个捡拾破烂者的粗重口味,实则冰炭不相容。
6.《老生》“第一个故事”里,李得胜与老黑到山沟一户人家去吃饭(糍粑),谈话间说到拉杆子的事:
正说着,屋门吱呀响了,两人回头看,跛子老汉出了门踉踉跄跄往屋后跑。李得胜唰地变了脸,说:他听见了?老黑说:就是他听见了能咋?李得胜说:这不行!起身就撵过屋后,老汉已经到了屋后半坡的一棵花椒树下,李得胜一枪就把他打得滚了下来。老黑跑近一看,那人昏过去了,背上一个枪眼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手里还攥着一把花椒叶。老黑说:错了,错了,他是来摘花椒叶往糍粑里放的。李得胜半会没言语,却看着老黑,说:他没让我相信他是要摘花椒叶的。老黑也明白了李得胜的话,就在老汉的头上也打了一枪,脑浆流出来,身子还动,接着再打一枪。说:该咱们拉杆子呀,他让咱们断后路哩!
这一段描写,是对《三国演义》第四回结尾曹操杀吕伯奢的模仿性改写:陈宫弃官,追随曹操起义兵攻董卓,李得胜与老黑准备拉杆子;曹操已知伯奢无辜,却还要忍心杀之,李得胜二人亦知老汉无罪,仍乱枪打死;杀戮地点均在后院。唯一不同之处是,陈宫看清了阿瞒乃“狼心之徒”,而李得胜二人则为恶到底,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这种改写是成功的,把人性中的恶纤细无遗地表露出来,与原作相比,更具冲击人心的效果。
另外,贾平凹小说中也直接取用新闻报道,尤其是产生过较大影响的社会事件。以近期小说为例,《老生》中就用过两则新闻报道。“第二个故事”结尾部分,玉镯追随白土上了首阳山,为了能让玉镯上下山方便,白土用了三年时间,在石崖上凿出150个台阶。这一细节显然袭用了“爱情天梯”主人公的内容,据一家媒体的报道文字:
56年前,重庆江津区中山古镇高滩村,村民刘国江和比他大10岁的寡妇徐朝清相爱,为躲避闲言碎语,两人携手私奔到深山,相守几十年。为了让她出行安全,刘国江在悬崖峭壁上凿石梯,终于凿出6000多级“爱情天梯”。虽然他们的孩子已经下山工作成家,夫妻俩还生活在这个地方。她喊他“小伙子”,他喊她“老妈子”。
2007年,刘国江病逝,如今,徐朝清追随而去。两个老人的故事曾引起强烈反响,被评为2006年首届感动重庆十大人物,同年被评为“中国十大经典爱情故事”。o
“第四个故事”中,老余指使戏生伪造照片,证明回龙湾镇发现了老虎,从而向上级要政策、资金,设立保护区。“秦岭里发现了老虎”,此消息一传出,天南海北的记者来当归村采访,大大地热闹了一番。最后却被专家论证、推断“秦岭里寻找到老虎是一场骗局”。在小说中,这是一个用大幅笔墨描写了的情节,但它全部照搬了“虎照门”或“华南虎事件”的内容。2007年陕西宣称发现华南虎,由此在全国引起广泛关注及质疑,后经网友揭发,所谓华南虎照片其实就是拍摄自一张年画,事件的主角亦因“诈骗罪”被判处徒刑,参与此事的官员亦分别受到惩处p。
小说是一种包容性极强的体裁,没有什么不能被小说消化的,新闻报道也不例外。当新闻事件进入小说之中,此事件经由作家想象力的扩充,并且经过一个充分文学化的表现之后,会提供出更多的信息。新闻事件具有单一性,文学则具备丰富性。而《老生》在借用并描述两个新闻事件时,则显得拘谨、规矩,被束缚住了手脚,几乎是照猫画虎,反不如事件本身动人或有趣。这说明新闻事件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其强大程度超过了作家的想象力,试问,现在有谁不知“爱情天梯”并为之感动?有谁不知“华南虎事件”并因其荒诞性而莞尔一笑?具有如此广泛影响的事件,对作家来说,本就是一个挑战。如果白土和玉镯二人的爱情故事压过了“爱情天梯”的主人公,如果戏生伪造老虎相片一事的喜剧性超过了“周老虎”给社会带来的喜感;要而言之,假如读者只知道前者而不知后者,那么小说毫无疑问就是成功的。倘若不是,小说套取新闻即为败笔。
钱锺书《谈艺录》中说王安石“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贼,唐宋大家无如公之明目张胆者”q。当然,此贼非彼贼,荆公实为风雅之贼。此例也表明了,看到一个好的句子,一则有意味的故事,一种新颖的结构,忍不住拿过来放在自己的作品中,偶尔一用,无论明用还是暗引,这在文学史上是常有之事。但是,大量地用,且用得好像成了自己的东西,久借而不还,忘了原主人,则似乎颇成问题。
【注释】
1.陈维礼、郭俊峰主编:《中国历代笑话集成》 (第四卷),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74页。
2.冯梦龙:《古今谭概》,栾保群点校,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9页。
3.冯梦龙:《冯梦龙笑话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6页。
4.陈维礼、郭俊峰主编:《中国历代笑话集成》 (第一卷),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10页。
5.《三国志·蜀书·卷三十八 许麋孙简伊秦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63页。
6.高亨:《商君书注译》 (第三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41页。
7.冯梦龙:《太平广记钞》 (下册),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第1665页。
8.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763页。
9.王一心:《苏青传》,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页。
10.[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徐鹤林、魏民译,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第230页。
11.[法]勒萨日:《瘸腿魔鬼》,张道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12.[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黄锦炎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89页。
13.汪曾祺:《汪曾祺作品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380-381页。
14.《安徒生童话集》,叶君健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8页。
15.《京华时报》2012年11月1日。
16.“华商网”2008年6月29日。
17.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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