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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和理想之间——读《驼囊》

时间:2023/11/9 作者: 扬子江评论 热度: 13716
黄毓璜

  在通常的情况下,我会说知道一点教育。一方面,早年就读于师范院校继之以二十多年的教师生涯,多少给了一些如此说话的底气;另一方面,现时的“教育问题”成为社会广泛焦虑的一个热点,成为每个家庭面对的现实,自己也有所遭遇、有所痛感,常会萌生说点什么的意气。这样,阅读肖元生、周韫的这一部可以归入“教育题材”的长篇《驼囊》(载《钟山》长篇小说2012年B卷),就非独有些兴趣,更有些未必“合理”的、“小说之外”的期待。

  期待云者,当然不是或者说不能是冀望一部小说“明确回答”、“切实解决”问题,那不是我们应然的要求也并非小说家该尽的义务。更何况教育上集结了古今中外那么多“理论”,包括一些彼此对阵干仗的理论,纠结了那么多内在外在的共时情状及其历时因由。它们彼此缠绕、牵三拉四,平日价就会有些“说不清”,诉诸小说,会让你不能不先自在如何“叙事”、怎生“下口”上颇费踌躇。

  也许有鉴于此,长篇在结构上费了心思。用“停止思想”作为开宗明义第一章的标题,让人疑心这样怪怪地开始叙事,大概包含了作者的一种“宣言”:他有意“写一部教育小说”,却无意服膺什么先在的“正确思想”,无意出示某一个人的某一种“思想”,不只是因为“大胡子”之后,“思想着的”都是些“毛毛虫”,还因了有太多的思想须得思辨——如同他进入叙事,对时应景间,会扯出些名著名人名言来说事,会有些过去现在风行过的热词、热句,多少带点调侃地脱口而出,似乎执意让我们一起来面对众声喧哗和纷纭现实,依循既往的多方位照察、现实的多角度展开以及思想的多层面冲突,来抵达不很确定而又分明存在的艺术目标。

  也许还是“有鉴于此”,长篇用了“切分音”做了第二章的标题。若然可说“停止思想”包含了关于“思想”的“宣言”这点意味,那么,这第二章不妨说是包含了关于“艺术”的宣言:对付那些“彼此缠绕”、“牵三拉四”,他在叙事上做了些手脚:以“我”与“偶”双重叙事人轮值担纲,以“仿宋”与“楷书”的不同字体来调控叙事方位。“镜头”的切换组合和“人称”的多所变换,造成“切分音”式的“格登”效应,同时也取得进出于故事内外的方便和多方位、多角度的表现可能。

  或许仍然是“有鉴于此”,长篇又用了“气象犬”来标称其第三章。以孩子对于“气象”的敏感,隐含“天性”与“环境”、“自然”与“人工”、“利导”与“强植”等等题义,读者会领略到这里并非做出孩子睡觉会蹬被子的莫名诉告,大体会悟觉到这里无异是宣告了、预示了文本的模制:写实与写意、形象与喻象的相互为用、相辅相成,是这部长篇一体化了的表现方式和构成形态。

  作者是否企图以这些告白、导读于读者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确实在长篇的叙事序列上,为时间序列、空间序列、因果序列、联想序列的有机组合和灵动调度给出了“随机行事”的有效途径并自由运筹的时空保证。

  虽说《驼囊》的叙事中,多见随手拈来、借客形主、枝蔓横生的妙笔,处于叙事序列核心部位的,自然还是现实的场景,是一所坐落在通灵县城的简称为“通中”的学校。(初中部)迁校激起的社会风波,公(办)转民(办)引发的人心浮动,学校领导的处心积虑,任课教师的实力较量,“高考”那压倒一切的气势,“状元”为全县带来的风光……或许,还应该特别提到“乌合之众”、“座位门”、“轮回”、“穿越”等章中对群体、对知识界、对权重位高者的盲目行为、偏私心理以及周旋手腕的具体描叙……那些诚然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那些关涉权力的转换与寻租、关涉名利的盘算与争逐、关涉治民的精义与要术,我们诚然并不生疏,而且,作家远没有为了艺术的强调,去接近那些处于极端部位的现实情景;然而,他既然已经从一所学校透视向诳语的历史和怪异的现实,就从普遍的意义上接近了问题的症结。如同鲁迅所说,“学风如何,我以为是和政治状态及社会情形相关的”。当“社会体制”的强大联袂了“乌合之众”的冥顽,当眼下的功利伴同了急切的实用,当权力牵手了利益,欲望拥抱了金钱,先贤陶行知的立论就奢侈了,他当年说“学校没有改造社会的能力,简直可以关门”。而至于今,简直可以说,一个学校别说“改造社会的能力”,避开“社会的改造”怕就难以安身立命;而越来越显得弱小的个人,在“他人引导”无所不至的现时,别说“兼济”,“独善”的愿景也难免流于说梦。这大体注定了一所名校无可奈何的苦衷,注定了酷爱思想而怀抱理想的长篇主人公举步维艰的悲情。

  我不知道,作者何以给笔下主人公取名瘪蛋,倒是愿意不避穿凿之嫌,在长篇篇名跟主人公之间的关涉上有所意会。“驼囊”指称“沙漠之舟”背部的隆起物,亦指称沙漠行旅中储水的器具,相对于生理上有点驼背而心性上不肯“折腰”的瘪蛋,面对其为“教改”殚精竭虑、身体力行的精神秉持和行为方式,“驼囊”应该隐含作者对主人公的几许推重、几多慨叹——他的热衷于、力行于“教改”,实在是“如驼负重”,其改革精诚之于教育,如同一囊水之于沙漠那等可贵,而他所执意奉行的教改实验,终究亦如同一囊水之于沙漠那等无济于事。我们很可以依据文本所呈示的“有志者”而“事不成”的情形,认同长篇的一种归结:“离开了社会大环境和价值观,单单学校内部自己来改,怎么改也是改不起来的”,认同作者对曲高和寡的主人公落得形单影只、乃至举步维艰“像掉进盘丝洞”的真切描状。然而并不能说,作家推出其占了中心和贯串位置的主人公,仅仅是为了指认一种“乌托邦”。事实上,主人公形象展开的过程,也是作家流露其倾向的过程,我是想说,在瘪蛋那里,在终极的意义上,寄寓了作者由衷的首肯和深切的憧憬。

  作者诚然没有理想化地处置笔下的主人公,特定的生活履历和理论服膺,既定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方式,决定了瘪蛋还不能从容应对诸如世俗与精神、坚持与融通一类悖论,他的理念或有难免陷于“自相矛盾”的偏执,为他领衔的“实验班”的青年教师“都跟他隔了一个长长的时间冰河”,不能不说包含了自身的原因。然而,一个学科权威,一个特级教师,后来遭遇上百位家长联名上书不要他教自家孩子,并非说明他的“没落”,一如早先登门要求其辅导的人如过江之鲫并不意味着他的“辉煌”。要说主人公的“辉煌业绩”,该当列举的莫过于早年当知青时种梨树的事儿,作者投注厚重笔墨、浓重情感对其倾心、倾智、倾力的描叙,使人很容易想到那位著名的郭橐驼。“树木”与“树人”本存乎一理,瘪蛋的大成于树木而艰难于树人,盖因前者可以“独裁”,而后者屡屡遇逢着无法挣脱的“制肘”。主人公的可贵之处恰恰存在于不见容于大众,恰恰是如此这般地借助世人态度的落差得以朗照:当一切为了考分,社会围绕了应试,瘪蛋的一份守护,他关于要论人的活动价值“只能以社会为尺度”的信条,他关于用了“题海”进入高校是“坑害高校”的一类呼喊,他关于要“着眼于学生的长远”的一类思虑,就不只体现为一个抗世者的眼光和勇气,也体现了教育者良知的不泯和责任的自觉。

  

  如同我们在现实中不难体验到的那样,长篇主人公的思虑,他以其心理行为传导了的信守和心声,落点不在别处,正在于时下“教育问题”的症结部位:我们从根本上无视了教育的对象乃是“人”,是活生生的孩子们。《驼囊》让一个婴幼期的孩子倍儿介入文本的叙事,用了“喜马拉雅”、“迷路”、“波罗的海”的场景来“义生题外”,当然就是“写实”不足而继之以“写意”,“形象”不足而继之以“意象”,“征象”不足而继之以“象征”;包括长篇结局推出了瘪蛋的三个“尽可能”,关涉的都是根性的寻究,是从业教育者必须面对的“人”的情形、“人”的题义。这近乎了无需“启蒙”的常识,只是凡事要切中肯綮、窥见要害,往往不能不回到常识。问题更在于,坚硬的现实压迫和纷扰的现实遮蔽,使我们回到常识的路还碍难重重遥不可望,理想乎?乌托邦乎?徒唤奈何乎?作品卒章显志,给读者出示那浅浅的“狐疑”和苦苦的“微笑”,挟带几许怅惘、几许期冀,留给了我们“难答的问题”,也留给了我们不该规避而无以逃遁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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