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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派画家
我是林墨,一个先锋派画家。
林墨对第N次相亲的对象这么介绍自己。这次的女孩小红是林墨的大姑给介绍的,是城郊医院的护士。
林墨形象不差,个头挺高,外形也不是很“先锋”,短短的头发和指甲,白T恤和牛仔裤,看着挺清爽。小红对他的第一印象还可以,慢悠悠地喝着奶茶,好奇地打听什么叫“先锋派画家”。
林墨顿了顿,绞尽脑汁:“那个……你知道量子力学吗?”
小红怔了怔,又恍然大悟:“量子……哦,我知道了,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网上挺火的一个梗。”
林墨耐心地解释:“宇宙啊,其实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是一团概率云,有无限的可能性。”
小红的表情已经有点索然,拿吸管戳着奶茶杯里的几粒珍珠。
林墨感觉自己没说明白:“也就是说,不同观察者眼里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而且空间也是可以膨胀和收缩的。所以,我的绘画观念是,不要用理性和框架来局限色彩。”
小红王顾左右而言他:“今晚有个好莱坞大片,据说挺好看的,是科幻片,里面还有异形。”
林墨笑了笑:“好莱坞拍的那些都是伪科幻片,宇宙的神秘和浩瀚,怎么能被摄影机拍出来?”
小红的脸色有点变了,点着手机:“哦,不好意思,老板给我发了信息,今晚得加个班。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林墨有点诧异:“这样啊,说好我请客吃饭的,我画室旁边的那家刀削面……”
小红已经站了起来,说了声再见,就迅速离开了奶茶屋,似乎那个加班非常紧急。
林墨还没来得及起身送送,小红已经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了。
林墨茫然地坐下,继续喝着自己的奶茶。
奶茶店的小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忍不住走了过来:“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就这么相亲啊?还先锋派?还刀削面?”
林墨說:“我大姑说,这个姑娘很喜欢艺术,而且,我想她是山西人,肯定爱吃刀削面。”
小老板拱拱手:“得,你赢了。这两杯奶茶我给你打八折。听哥一句,下次约姑娘聊艺术,起码去个咖啡馆。”
林墨怔了一下,想:她到底喜不喜欢艺术啊?
画家村
这是个很特别的小村,里面住着几百名艺术家,当然,多数是像林墨这种没有任何头衔的画家,或者说是美术爱好者。
村口伫立着一个巨大的鸟笼,大概三米高,本来刷了白色的漆,现在都斑斑驳驳,掉得差不多了。映着蓝色的天空,显得有几分怪诞和萧索。
小蓝嚼着口香糖:“哇塞,这个景好酷啊!林墨,你帮我拍几张照片,好好取景啊,拍出那种夜访吸血鬼的感觉,我要发朋友圈。等会,我补个口红。”
林墨在一边等着小蓝补妆,一边呆立着看天,丝毫不敢表现出怠慢。因为大姑说了,必须好好抓住小蓝这个好机会,这是他至今为止见过的条件最好的姑娘。人家家里有煤矿,是真煤矿,不缺钱,还有好几套房,父母对男方没要求,就看姑娘是否喜欢。林墨已经三十五了,过了这村没这店。林墨对相亲不积极,也不抗拒,因为他爸妈都快急死了,在老家抬不起头来,说隔壁老马早就抱孙子了,天天给林墨打电话催。不过,林墨在心底深处,还是期待能遇到一个真正理解和欣赏自己的人,毕竟人都是怕孤独的。
小蓝补好了妆,让林墨从各个角度抓拍了几十张照片,拿着翻了看看:“嗯,还行啊,你照相技术还不错,不愧是艺术家。”
听了表扬,林墨脸微微一红,心里还是受用的,对小蓝多了一点好感:“要不,去我的画室看看吧。”
小蓝说:“不急,你先带我逛逛。这个画家村真不错,适合打卡拍照,有种密室逃脱的感觉,还有种废土风。”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街上没什么人,一排自盖的小楼延伸到远方,墙面上都是各种涂鸦,有梦露的头像,有梵高的星空,还有小猪佩奇。小蓝在涂鸦的名画《呐喊》下面站住,指着那个双手捧腮的呐喊者:“哎,你再给我拍一组,我模仿这个鬼的样子。注意,一定把我俩拍成同款的造型。”
林墨有点无奈,但还是满足了小蓝的要求。
在给小蓝拍了几百张照片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五星盛宴”的楼下,这是一个二层的门面房。
小蓝很有兴趣:“什么是五星盛宴?”
林墨笑笑:“其实就是刀削面馆,山西人开的,味道很正宗。”不过,他立刻想到了大姑的警告,“等你参观完了,咱们中午去吃牛排吧,几公里外有一家西餐店。”
小蓝摇摇头:“吃腻了,我倒想尝尝这家刀削面。我妈从来不让我吃外卖,说都是地沟油。哎,你请我吃这个吧。”
虽然还不到饭点,但林墨还是言听计从,陪小蓝吃了刀削面。小蓝要了一碗油泼辣子面,味道果然很正宗,辣子红红的,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小蓝端着破了一个口子的碗,吃得很香。
林墨偷偷看看小蓝,心想,她似乎比之前的小红可爱多了,也更好相处。这么想着,林墨又给小蓝加了一个卤蛋。
吃完饭,小蓝终于说:“走,去你的画室参观一下吧。”
这时候,林墨才有点紧张起来。每当有人去他的画室参观时,他总不免抱有一些期待,但多数人只是出于礼貌说句挺好的,让林墨有一种遇不到知音的伤感。而且,林墨还有点自卑,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卖出过一张画了。
小蓝跟着林墨,来到了一间平房门口,门上挂着一块窄小的木牌:林墨美术工作室。还有几株竹子,看上去很青翠。
林墨先走进屋,因为窗户很小,白天屋里的光线很暗,要把灯打开。屋子不大,除了跟绘画有关的东西,其他什么都没有。墙上挂着十几幅林墨的作品,墙角还堆着几幅。
小蓝在屋里徘徊着,打量着林墨的作品。
林墨最满意的就是这幅叫《虚无》的画作,整幅画面是大片的水彩晕染,里面还夹着一些尖锐的深色线条,看上去没有中心点,也没有什么逻辑。这就是林墨想表达的东西,整个宇宙其实就是一个没有逻辑的虚无。
小蓝点点头:“挺好的。”然后继续看其他的画作。
还有一幅叫《浮现》,底色是纯黑,仔细看还有些深深浅浅的渐变,有一些不同颜色的几何图形,在黑色中沉浮,就像是在被石油污染的海面上,漂着一些彩色的积木。林墨想表达的是,一些事物会自然地从深渊中浮现出来,就像宇宙中自发形成的一些规律。
小蓝说:“这个也挺好。”
墙角那幅画叫《高维》,白色的画纸上,只有中央有一个彩色的立方体,边缘有些虚化,好像要自然地融入白色背景之中。林墨想描绘出三维和四维世界之间的边界,传达出一种哲学意义。
小蓝说:“林墨,你这些画我都买了,你开个价吧。”
林墨吃了一惊,有些口吃:“你……你是说要买我的画?”
小蓝漫不经心地说:“对啊,你开画室不就是卖画吗?我觉得都挺好,都买下了,你开个价。”
林墨有些不知所措。已经有两个月,他没有卖出过一幅画了,以前他的画室在这里也是最冷清的。隔壁老齐的画室,专门卖那种很平庸的西式风景画,室内装饰用的,生意一直络绎不绝。林墨虽然一直坚持自己的画风,但是现实却告诉他,再卖不出画就要饿肚子了。所以,当小蓝轻描淡写地说要买下所有的画时,林墨反而觉得很不正常。
林墨说:“我这些画,有的还没标价。如果你要的话,我都可以便宜点……”
小蓝说:“不用。你这幅不是标了两千吗,我要十几幅,你就都按这个价给我就好了。”
林墨的心情有些激动:“那……那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画吗?其实,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我的画的。”
小蓝笑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和几个朋友投资了一间密室逃脱,要布置鬼屋。我虽然看不懂画,但觉得你的画都很吓人,透着诡异的感觉,很适合放在密室墙上增加气氛。正好有好几个房间,你这些画我就都要了。”
林墨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好意思,这些画不卖。”
小蓝有点惊讶,皱皱眉头:“为什么,如果是价格不合适的话……”
林墨说:“不是,我想把画卖给真正能欣赏它们的人。”
小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什么意思,你就是觉得我不懂艺术呗?”
林墨不作声,显然是默认了。
小蓝压着火:“那算了,我去别的地方买,我先回家了。”
林墨说:“我送送你吧。”
小蓝说:“不用了,别耽误你创作名画!”
说完,小蓝扬长而去。只留下林墨怔在原地。
烤串夜谈
晚上,林墨在画室里,拿小电热锅煮泡面,如果能加根香肠就更好了,不过香肠也不便宜,算了能吃饱就行。
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两个食品袋,冒着香气。
林墨一愣:“老齐?”
老齐是隔壁“山水人间”画室的画家,两人以前还合租过一间宿舍,后来老齐挣了不少钱,就自己租了个条件不错的一居室单过。林墨不擅长社交,老齐偶尔来看看他,两人关系一直还不错。
老齐打开食品袋:“你一个人吧?胖子烤串店的外卖,都热乎的,咱哥俩一起吃点。愣着干吗?拿盘子啊!”说着,老齐把烤肉串和烤蔬菜取出来,里面还有两瓶啤酒。
林墨给老齐拿来一个小板凳:“你咋来了,又发财了?”
老齐也不谦虚:“今天做了好几单生意,还有个老外,想订购一批高仿画,出口卖高价,我接了。但我一个人干不完,打算找俩助理。”
林墨说:“老齐,你知道我……”
老齐挥挥手:“放心,我没打你主意,你可是先锋派艺术家,哪能看上仿画这种活?我找两个学生帮忙。”
林墨喝了一口啤酒:“老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可笑的?”
老齐啃着肉串:“怎么说呢?其实我挺欣赏你的。你身上有股劲儿,一直没放弃梦想,这一点挺难得。”
林墨苦笑了一下:“梦想——太奢侈了,你看我都混成什么样了,再不开张,我就该卷铺盖回老家了。”
老齐給林墨递了一盒烤茄子:“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的,咱们这房子隔音实在太差了。下午那个姑娘,不是挺好的嘛,看着人家对你也有意思,还要买你的画,你为啥不卖?”
林墨的情绪也有点上来了:“她说要拿我的画去装饰什么鬼屋,这可是我的心血,这可是……”
老齐说:“这可是艺术品是不是?不能被亵渎是不是?传达了你独自仰望星空的深思是不是?就拿这幅《虚无》来说吧,有种宇宙虚无主义的氛围,还包含了你对人类文明进程的思考,是不是?”
林墨倒是有些愣住了,想不到老齐竟然有这种眼光。
老齐用鼻音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以为我只是个卖高仿画和庸俗山水画的,算不上画家,顶多是个画匠,是吧?可你知道么,我本科是哲学系的,还是全县第一名保送的。但社会比哲学更哲学。社会告诉我,吃饱饭才是最大的哲学。你的这些作品,好是好,但没人懂欣赏,就卖不出去,你就饿肚子,这就是最大的哲学,宇宙间最大的道理。”
林墨忽然像被闪电击中了,他很少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
老齐继续说:“既然说了,我就再多嘴几句吧,你的画看上去很高深玄妙,但是,缺乏生命力。梵高的星空好不好?特别好。但梵高也画过麦田。不但仰望星空,还得脚踩大地。兄弟啊,你的梦想太飘了,你忘了接地气,所以你的画,总是少了点真正打动人的东西。”
林墨的冷汗下来了。他没想到,老齐竟能如此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最大弱点。这也是他的画始终无法进步的原因,他一直以为是技巧的问题,但事实上,老齐说的才是根源。
林墨虚心地问:“那,怎么才能脚踩大地呢?”
老齐打了个嗝:“那我哪知道,要不你还是去乡下看看吧,看看麦田,也许你就能画出梵高的麦田了。”
梵高的麦田
林墨感觉自己站在一片金色的大海边缘。
金黄色的海浪起伏着,散发着成熟的清香味,这是来自大地的气息,让人感觉厚重而踏实。林墨小时候也在麦田里玩,打滚嬉戏,还用手搓青嫩的麦粒吃,在田里捉蛐蛐,甚至躺在麦子间仰望星空。他这才想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站在麦田里了。
他拿着画板,打算在田埂上支起来。
不远处有个大辫子姑娘,穿着一件黄色宽大的短袖衫,在割麦。现在都是联合收割机割麦了,已经很少有人手工劳作了。这个姑娘身材结实,脸色红扑扑的,干活很利落。很快的,她就来到了林墨附近。
林墨礼貌地招呼了一声:“老乡,怎么称呼你?我在这边写生,不影响你吧?”
姑娘爽朗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大家叫我小黄。你可真客气,能影响啥呢?没事儿!”
林墨点点头:“你怎么手工割麦啊,没有机器吗?”
小黄说:“有机器,但我要留一些做种,还是自己收比较好。”
说着,小黄又甩开辫子,开始干活了。
林墨也拿出笔,开始在纸上涂抹。此时,林墨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画笔格外的顺畅。以前他经常要在画纸前苦思冥想,思考很久才能下笔,但这次,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脑海里自动流淌出来,接着从笔下还原出来一样。
大片金色在纸上出现了,有深有浅,能看出色彩过渡的痕迹。就像一片金色的大海,海的边缘是蓝色的天空。金色的中央,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画面正中,就像海中的女神,又像是初生的朝露。林墨画着画着,鼻子竟有种酸酸的感觉,他很久没有享受到这种纯然的创作快乐了。“打扰一下,你画的是我的麦田吗?”
林墨回过神来,才发现小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的身后。他赶紧说:“嗯,你觉得怎么样?”
小黄笑了起来:“我觉得特别好。”
林墨又问:“具体说呢?”
小黄说:“我不懂艺术,说不好。不过,虽然你这个不是写实的,但一看这就是麦田,颜色多好看,金灿灿的,远处是天,很蓝的,城里见不到这么干净的天。中间这个人影……是不是画的我啊?”
林墨怔怔地看着小黄:“对。”
小黄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乱说的,说得不好,你别见怪。”
缪斯女神。林墨的脑子里忽然閃过一个词,眼前这个淳朴可爱的姑娘,可不就像缪斯女神一样?
林墨忽然很感谢老齐,如果不是他的建议,自己也不会走到麦田里来,不会找到创作的真正动力,也不会见到这么真实可爱的人。
这时,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突然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对着小黄喊:“妈,我爸问你,今天午饭吃不吃鱼?”
小黄笑了起来,林墨才注意到她眼角有很浅的鱼尾纹:“你跑啥呀,去告诉你爸,吃鱼!”
小黄又热情地对林墨说:“这位画家,不嫌弃的话,可以去我们家吃顿饭再走,他爸刚打了几条大鲈鱼!”
林墨回过神来:“不了不了,谢谢你,我下午还有事要赶回去。对了,这幅画送给你们吧,就当我的礼物了。”
小黄惊喜地接过画:“真的吗?这太好看了,我回去把它裱起来,挂墙上,谢谢你了,画家。”
回去的路上,麦田在林墨的眼里幻化成流动的金色,不但落进了他的眼里,还流到了他的心上。
(插图/陆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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