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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童话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诗 热度: 25930

村 庄

村庄长在一把硕大的蒲扇上,像成语长在字典里,几百年来一模一样。村庄里住着一些人,因为这些人,于是有了村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几百年来一模一样。每个人的一生长长短短,但都仿佛同一个人的一生。除了村长的粗犷嗓门和村长女人的细白皮肤,村里总是繁殖着同样的命运。

  村长至高无上。村长是村庄历史的书写者。村长是村庄跳动的心脏。村长和他的女人成为村庄的主体,他们走家串户,或者,每家每户串到村长家里,使村庄像一条陈旧的项链,被笑声擦亮,被口水濡湿,被叹息摩挲,被哭泣冲刷。村庄里的老人,像婴儿般印堂发亮。村庄里的婴儿,无不像老人那样皱纹密布。

  大量岁月堆积在村庄,让天空变得低矮,让大地变得厚实,发酵成养育古木和侏儒草的肥料。村庄散发出一股特有的味道,通过炊烟散播到远方。村里人认为,这是生活的味道。偶尔离家,闻不到这种味道,他们心里就会发慌。而村庄之外的人们认为,这是历史的味道。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隐隐觉得,在那个村庄里,生长着他们的前世或来生,因而对这种味道充满了向往。

  每一个人都和村庄密切相联。

  无论你有没有去过,你都是它的一部分,它的爱和恨、福祉和灾祸、希望和痛苦……无一不融化在你缓缓流淌的血脉里。村庄是故土,同时也将不可避免地成为我们的宿命。

  你看到村口那条小河了吗?顺着它,你就可以走到外面去,可以走进城市,可以看到大海,可以飞上蓝天。但你每时每刻都会陷落在村庄里,你只是村庄走出去的一只脚,甚至只是一枚脚印,你的头颅、心脏,当然包括灵魂,都从来不曾离开过这里。

  站在河边,目送你远行的那棵大槐树,几百年来以同样的姿势伫立着,不倒,不枯,和天上的白云一样,繁茂而平静。它身上每一片叶子、每一株枝干,都铭刻着你单薄如纸的背影。

  我们回望村庄。我们想念扎羊角辫、跳橡皮筋的村长女儿。没有女儿的村长一定当不长久,没有村长女儿的村庄一定会失去活力。村庄由男儿支撑,却靠女儿延续。但那个村庄,村长连同他抽的旱烟袋早已消失,男儿和女儿都像从大槐树上散落的树叶,飘向四面八方。然而,在极度聒噪和极度静寂的时候,我偶尔仍能从灯红酒绿里瞥见村庄哀怨的眼神,我能感受到从那蒲扇里生发出来的习习凉风。

  村庄仿佛埋在地底的古瓷,拂去泥土,瓷面上雕刻的花枝依然摇曳多姿。

民 居

林中的民居和树上的鸟巢没有区别。

  巢筑于树上,因为鸟有翅膀;屋砌于树下,因为人直立行走。鸟是进化到什么时候,才学会筑巢的呢,这个问题或许只有鸟能回答。不知道还有没有鸟,还有多少鸟,停留在鸟的远古时期?但所有人都坐在“当代” 的高铁上,远离了自己的古代,唯有那些隐藏于林中的民居,像一个个没被惊扰的旧梦,依稀透露出远古的声息。

  家谱是民居里唯一的书,是一条千百年来缓缓流淌的河流。河边的森林消失了,生活的主干却历历在目,成长的梦想早已被对钢锯的畏惧所取代。笑语和哭泣的枝丫还在不停地伸展,伸向时间的四面八方,结出一串串相貌各异、神态相似的果实,在蕴含春雨、清风、炎阳、雷鸣之后,打磨得亮晶晶的果皮上闪烁着自卑而自足的笑容。

  这些果实,在害怕被吞吃的同时,也在等待被吞吃。它们在这种害怕和等待的煎熬中,成就了自身巨大的惰性和食欲。民居里同时豢养着贪婪和谦让两只怪兽——它们时常在一起打得头破血流,但谁也离不开谁。它们像族徽一样高悬于厅堂门楣,然后被浸泡在文字和语言的糨糊里,直至有一天修炼成仙,幻化成文化的翩翩幽灵。

  流动的日子,因为越来越缓慢,也越来越静默。它的声音时常被欢快的山溪淹没,久而久之,我们只听得到山溪的潺湲,听不到日子的梦呓了。日子就真的停顿了下来,不再流淌——它聚变成云,呆呆傻傻地盘踞在民居上空;弥散成雾,懵懵懂懂地游荡在民居内部。它是一汪深潭,裹挟着漩涡,沉积着静水;它又是一种氛围,让人们感觉不到,却又永远牵系着人们。

  日子才是民居的永久居民。

  当然,民居得由生命来说话。一代代生命承接,缔造民居的历史。不管飞鸟还是蝼蚁,无论侏儒还是伟人,民居必须生生不息,否则就会像一块惨遭氧化的铁,再坚固也行将消失在风中。民居的坚固在于生命的延续与坚固。这里,早夭和长寿具有同等意义,它们都是完整的生命个体,都会在家谱中留下一个抽象的名字。那些泛黄的脆薄册页,不过是曾经滑过梦想边缘的一缕叹息罢了。

  民居的大树啊,向阳的那边生长着欢笑的枝丫,背阴的这边生长着哭泣的枝丫。

  我们不能删除任何一部分。民居的构成是生老病死,是悲欢离合,是婚庆吊丧,是纪念与遗忘。

  民居那微微翘起的檐角,像一只飞翔的翼,但民居是无法飞翔的。它屹立不倒,庇护着一个又一个飞翔的梦。它自己的根,却永远扎在那里。

  它的飞翔便是最终的坍塌。

古 屋

这座庞大的古屋,不知始建于何时,它和后面的大山紧紧镶嵌在一起,仿佛是同时诞生的。

  斑驳的土砖墙像一队队穿盔戴甲的士兵,全副武装,却又异常疲惫地围护着深井般的天心,一如很多很多年之后,用钢筋水泥圈养的生活。不同的是,这里抬头便能见到一角苍穹,有时寡蓝,有时浊白,却无不像一只孤独的眼,吐着郁积的光。每座古老的房子,都会标配这样一角苍天,它们像互相仇视一般互相抚慰,又像相互热恋那样相互撕扯。

  天有病,人知否;

  人有病,天也不知?

  不。他们洞观一切却都无动于衷。天靠亘古不变,人靠代代相传。他们各自拥有走向永恒的秘籍和武器。

  天向前走,卷起彩云。

  人向前走,遗落爱情。

  间或有彩云飘过来,在那些可人的情感悲剧里遛达一会,乘红楼而去,留下一摊摊落英,在船桨般的臼牙下碾碎、咀嚼,艰难地吞咽下去,随后又反刍回来,酸酸涩涩地转几个圈儿,衣襟便被悲伤濡得透湿。

  此刻,大门双合。

  门前两座石狮英武如神,却摆着狗一般柔顺的尾巴,圆睁的眼像两对喑哑的铜铃,像两盏久已熄灭的灯。它们雄强的姿势,永远昭示着弱者可怜的一跃,然后卑屈地倒下。

  院子里总有什么东西在嘤嘤叫着,恍惚每一个地方都能谛听到,如夏夜细若游丝的蚊蝇。可一侧耳,那声音便恍若震天价响的滚滚雷鸣。奇怪的是,嘤嘤声谁都听得见,雷鸣声却极少有人听见。听见的人先是恐惧,接着会静寂下来,这种静寂却更加令人恐惧,它在酷似洪荒的辽阔和近似针尖的逼仄中,摄人心魄,并轻轻勾下人们的头颅。

  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很矮小:从洪荒看,有如砂砾;从针尖看,恰似精灵。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反复地打量自己,从鼻头到鞋舌,从鞋舌到鼻头,却怎么也认不出他们看着的是什么。有探究者甚至把鞋脱下来,举到自己的眼底或鼻子底下,无果,亦间或有人发出叹息:多么奇怪呀……

  他便会在黎明来临之前遽然消失。

  厅堂很大,潮湿的地面铺排着不同层次的绿苔,有的地方像野外,有的地方像洞穴。走过这里的步子都蹑手蹑脚,像一只只在浅水里摇晃的残舟。

  屋梁宽阔而厚实,一条看不出颜色的巨龙,活灵活现地挥舞着雄壮的爪子,在不停地叫喊、攫取、吞噬……哦,再定睛一看,它原来是在拼命抖落身上淤积的灰尘和蛛网。

  蜘蛛真是一种可爱的动物——它为一切衰败纺织丧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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