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精神符号与“四元素”说
“大地”往往是诗人的精神符号。它有着神秘的、人类不可预知的力量,更是诗人共同的精神情怀,以大地为精神符号的生命歌吟存在各种体裁的作品中。大地歌者,从来就不会忘记大地的养育。诗创作依附于大地,又对大地进行某种意义的疏离,都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些诗人立命于大地却忘记了大地,处于悬浮状态。他们看不见阳光也看不见江河。是在象牙塔里写诗。大地所深蕴的诗学,他们无法看到。从而对精神性质的符号,无法感知。不只是个体生命,人类整体的命运,更无从谈起。生命的精神气脉纵贯天地,诗学思想,须臾不能离开立命的天地元素。它所生发的千古情怀比比皆是。山峦高卧神灵,江水映耀星月。生命的期待,人生的关怀,都源于脚下这块大地。当然,这与浪漫主义创作有着类似。天地元素。这是一个关乎灵魂的词汇。古希腊哲学早就认为,世界万物由“四种元素”组成:水。土。火。气。认为它们在任何时空都不会改变,而且正是这四种元素,在创造着世界万物。由这物质的上升到精神之本体性层面,则是法国20世纪著名科学哲学家、新认识论创始人、诗学理论家和诗人加斯东-巴什拉。他在《火的精神分析》这部诗学论著中,明确用启发传统哲学和古典宇宙论的物质要素的符号标出想象的不同类型。他认为,在想象的王国中,可以规定一种“四种元素”的规律,这个规律按照与“火、气、水、土”的关系,排列不同的物质想象。这种理论,是建立在理性心理学基础上的想象的理论。通过对火进行的精神分析,巴什拉在证明一种科学的精神在实际操作中的运用。
巴什拉通过对火的分析,希望把知识与物质的想象统一起来。如,他从理性精神分析的角度对普罗米修斯情结、恩培多克勒情结等进行分析,描述了火从原始形象到生死本能精神的发扬,再到火象征的光和热对人的灵魂的启迪和升华,直至最高的火的纯洁化的生命高度的过程。巴什拉把古希腊“四种元素”引伸进了诗学的范畴,所提出的“四元素诗学”,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在诗歌创作中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也是当代诗学的重大发现。他认为,文学作品的想象是由上述“四种基础物质”组成,诗人或作家的想象力,通常倾向于其中的一种元素,他承认诗人建立的想象意识,可以与物质世界建立一种原始的关系,并使这种关系获得一定的深度和强度。而形象的梦想,是直接关乎内在的自我和外在物质实体的亲密联系。诗人的气质因对不同的物质元素的回应而跃动。一个伟大的诗人,能够找到它自身存在有和由外在真实间的一种秘密的亲密互动性。
从大量的诗文本中我们可以找到这些“四元素”循环的辙迹。诗文本中所蕴藏的形象以其在诗文本中的含义而伫立。那些沉浸其中的语言因子,其实早已在意义的解构上,对其有着内在的注解。我们只能体会其中所蕴含的意义的“原象”了。 “四元素”有时候也代表着人的四种生理机能:火:感觉。气:领会。水:想象。土:理解。在诗中,我往往读到的,是“火”所隐喻的太阳和希望,表现诗人心灵光明的一面。以及“海” “火焰” “圣像”等等,都是光明的喻象。这些喻象有别于那些悲郁世界的喻象,如“废弃的城堡” “尘埃” “荒芜的原野” “霜寒” “冬天”等等,都在一定的程度上成为诗人运用语言的隐喻意象所在。诗文本在创作过程中,有时候是能够运用这种意象的。一颗双重的灵魂,在时态上相互跨越,成为融通本质的存在,这种存在也是为了完成梦幻与现实之间的过渡。
诗文本“四元素”说,揭示着诗人内心与宇宙世界的联系。也是内与外的联系。是生命主体与自然客体的相融相通。是通过“大地语言”建立生命本体与世界的连接点,使内与外、直觉与思维的醒觉更为准确。从而达至天人合一、物我一体。而自然的所有,也是人的所有。比如,人与树的关联。人与海的关联。人与山的关联。人与草木的关联。人与鸟的关联。人与昆虫的关联。人与兽的关联。等等。真正的诗人,从来不会把人高高凌驾于自然物象之上的。因为世界万物,皆有可能是强有力的生灵。比如帕斯的《白》中四种色调的变化、高尔基的《海燕》 《鹰之歌》的力量、泰戈尔对于草木心灵的歌吟、安德烈·纪德对于大地粮食的吟诵,都是对生命大地的赞颂。在一些诗人的作品中,无处不存在着上述这些与自身“命理”相关联的“四元素”诗学。而且,无论是哪一种,都将成为诗作品中不可替代的精神代码。这是因作者的倾向不同而不同。但从作品中,皆能看到这种“四元素”在语境中的萌动。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但至少是有着某种默契,在默契中攫取与之相关的元素,并能融贯其中,或者说在创作中一种灵性与神性胶合在一起的力量使然,从而让其作品有着极强劲的冲击力。
如巴勃罗·聂鲁达的长章《海》的表现直截了当:黑暗与光明。过去与现在。失去与拥有。滂沱大雨与和风细雨。古旧与新生。等等,都在他的诗中反复交相映现,让海的喻象十分饱满、生动、辽阔。那些“雷” “塔楼” “鼓声” “铁工厂” “沙土”“书桌” “水草” “含碘的花” “盐水” “七个海洋的盐”等等,也在一定程度修饰着文本的力量。小与大,虚与实,上与下,交织在纵横驰骋的诗句里。还有一些看似不值一提的物象,却也能被聂鲁达所运用。如“袜子” “番茄” “小石头”等等,意在亲切而不疏离的一种“向下”的情感。这是泛人类的感受。它超越国界、朝代、性别和年龄的局限。即使是远道而来的人,也不会感到陌生。大海。与大海相衍生的物象。时间的无际。生命的存在的卑小。而“随口而出”的句子,也是对外部世界的即刻触觉。事实上,“海”是他的诗作中经常出现的大地属性。可以说,“海”是他的精神代码,是大地之博大精神力量的隐喻化身。在这一章里,聂鲁达对海的这些物象,就在自己身边。聂鲁达所重视的语言,是思想和力量,是精神的博大与自然的宏阔。他把这种博大与宏阔在文本中展露无遗,似乎不再留下什么可以进入的缝隙。而这大海,恍若德彪西《大海》的织体,舒卷或狂吼,同样的精彩。浪花在风的作用下,上天入地,波涛汹涌。一切微小的物质在海的面前,都会立即消失不复存在。灵魂在伟大面前,总是坦荡着,全裸着,剥除尽一切,它不阿谀奉承,也不步人后尘;它将融孤寂的力量为整体,它将独断专横彻底埋葬,不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不算什么”这种反复出现的“不算”,似乎一次比一次强烈。到最后,连“人”这样的能思考世界的主体,也一样会“在海里溶化,犹如一撮盐。海并不知道”,这种强烈的力量对比,让聂鲁达似乎找到了生命的歌唱点。人不再是主体,在海面前,而是与那些“水草”一样,与那些“盐”一样,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客体存在着。即使是溶化在海里,但是,“海并不知道”。人的存在,该是多么渺小。
聂鲁达出身于一个工人家庭,低下的社会地位,贫困的童年生活,幼年丧母和父亲外出,造成了诗人孤独沉默、善于思考的性格,以及对大自然和外部世界的关注与向往。因此,他的诗作,大多是对于大自然力量的直接表现: “那里的大自然使我如醉如痴,十来岁时,我已经是个诗人了。我不写诗,但是小鸟、甲虫和石鸡蛋吸引着我。”[1]在这章作品里,无处不体现诗的“四元素”。一些精神符号在语言的内部粼粼闪亮,作为词的一些物象在词与词的勾连中,构筑着生动朴素的语言镜像。其精神性质明亮、锐利、快速,不可一世,像一道又一道奔涌而来的巨大海浪,直击现实人心和复杂的时代。诗境上,有时又有不确定的因素,有如眩目的传说、回忆和梦幻。人间与地狱,光与色的交替幻化,成一个人内心的迷宫。 “海”包容一切,罪恶与功绩全在那“巨大的肚子里”。它不仅是被感知的对象,也在涵容感知本身。大海在翻腾,一种不确定性与多向性的本身,最适合于律动着梦幻的镜像。
万物都有生命,万物都在感应。刘勰在《明诗》中说: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就是说诗是“情、物、感、志”的多层次的融合体。而一些象征主义的诗文本,则将诗的层次更加复杂化了,如艾略特的《荒原》。诗的形象性使人物的经验更具有直感性。这种直感性使主观形象更具抽象的本质。而“万千微尘”中,诗的感觉到底能触到哪一粒?我们很难“借一斑而窥全豹”。另外来说,内在的因素与外在的感动,都会彼此感动生命的强力掘动。散文诗,能将散体的语言与诗性融为一炉,创造性地开掘出兼备诗与散体的特性与日常性,实属情感之力。心灵的幻象与外部的法则融通为一处,从而使诗文本上升到至纯之境。如:对于英雄的理解和感悟。那些被众神注视的英雄,其实正被平民遗忘。那些英雄,委身于大自然,他们的身上披着的,是风雨雷霆。而一些声音,却是从最不起眼的鸟儿和小昆虫那里发出来的。除了英雄之外,无人能够聆听得到,这种悲悯来自于主体自身而不是别的。但是,激情来自何处,当然离不开“四元素”的介入,即自然风物的裹罩。物象的审美,这时会随时而来,充实进字里行间。那么,诗文本的语言风雷,就是自然草木的风雷。那么说,一切风的形态和雨的姿态,都是生命的本态。在自然物象中重现生命主体之激情,让激情与真理合为一处,必会产生旺盛的诗情,使之远离平淡无奇的共性表述。
再看巴勃罗·聂鲁达《为留住记忆而挣扎》的最后一段,“花朵”是生命的美好,而我,只能以热切的眼光读这样的美好。那一条流过了身上的“时间之河”,只能回想起它的美丽的“涟漪”(记忆),还有一些“我汲取的水滞留在我心底黑暗的池子里”(为数不多的时光)。水池里的水已然不多了。但是,从前的回忆仍是有温度的——“明天,我必须把衰老孤单的手沉进这些水池。”一个“必须”,道出了对生命的留恋和热爱,而身心的体验与最后生命的苦痛显而易见。
文本中出现了“昨天” “现在” “明天”这三个时态。这三个时态的记忆,是呈递减线的。那些:茂密的树。小径。星。水。等等这些,都与生命相关,都可视为“生命”的物象。它隐藏在“四元素”的隐喻里,悄然萌动记忆的涟漪。它是生命的脉动,是有着回忆的喜悦与悲悯。 “我”的灵魂,安放在三个时态里,预知的梦境将重新发芽,但是岁月却让我走向衰老。而与衰老的躯体对立的,是时光的飞逝与飘忽不定。时光,是人生面对的,是不能更改的大自然规律。诗人迂回于语言的岩层,试图看见昨天那些旺盛的水流。而且,探寻未知的生命的神奇力量好像也别无他法。只有经历的毫不起眼的细节——是的,还是有一些“滞留在我心底”的“水”。沉思生命的存在与死亡,却没有直接写死亡。但死亡的气息却扑面而来。那么,人存在的哲学,实际上也是水的哲学、火的哲学、气的哲学和泥土的哲学。一句话,是“四元素”的哲学。这样的抒写方式,也许最适合于苦痛里的诗人的言说。三个时态改变着三个时空。旧忆与新梦上下粘连,精神的与物质的世界有着自由来往的路径。但这路径,是有着距离的。
注:转引自赵德明等译的《拉丁美洲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第4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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