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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的力量——简评潘志远散文诗组章《昆虫世家》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诗 热度: 20461
◎张作梗

  好的艺术品,无论对于创作者本人,还是接受者来说,都是一次对感觉的归认和清洗。不可能有超越“感觉”的作品,更不可能有“没有感觉”的艺术品。阅读潘志远的这组散文诗,总是使我回想起少年时在乡村读法布尔《昆虫记》的情景。 “清墟屯”在当时还是一个非常偏僻、原始的小村落,到处都是湿地、树林和植被披覆的坡地。一放学,《昆虫记》就像一个隐秘的导游,将我引领到阔大的野外去……那个时候,结识昆虫的途径既多又简便,随意推开一扇草丛的门,便会有成群的蚂蚱、蝈蝈或五彩斑斓的瓢虫,出来欢迎。

  然而,像潘志远的《天牛:牛在不牛》 《蝗虫:拥有人类一样的习性》这类打破或者说颠覆了我们传统认知的作品,还是令我既成的“感觉”措手不及,有如将人突然牵引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大自然的)秘密“所在”。天牛、蝗虫,谁不熟悉呢?然而,当你读到“何况你是天牛,从天而降,某些特征可以淡化,可以蜕变;何况你长着翅膀,能够轻松飞翔,让所有耕地之牛望尘莫及” (《天牛:牛在不牛》);或者“群居,拥有人类一样的习性。长距离迁徙,为生计所迫,与人争食,也无可厚非”(《蝗虫:拥有人类一样的习性》)等等如此意味深长的句子,你怎么能不停下来,重新审视早年我们所结识的天牛和蝗虫呢?

  艺术强大的生命力在于它的“独创性”。散文诗作为一种新生的艺术品类,在其漫漫的探索之路上,更需要诗人以独异的“发现”和刷新人们阅读视野的“独特文本”,来为它的成长布施“阳光和雨露”。从这一层面上来讲,尤根里斯的“任何没有独创性的东西就是剽窃”这句话,对于我们所有散文诗作者来说,都一样有着振聋发聩的警示作用。就我所知,潘志远是一个长期躬耕于“散文诗园地”的诗人,也曾经写出过不少优秀的作品;但在这组新作中,他并没有因袭或重复已有的“写作路径(和路数)”,而是在令人敬佩的顽强掘进姿势中,对“约定俗成”的各种“昆虫”,执意探寻并打捞它们被人忽略或为时间所遮蔽的异类生存境遇。这种努力因为部分地触到了传统认知的“空白地带”,而有了诸多“寓言”般的力量。也就是说,当这些新奇的“发现”赋予了文本以足够多的“言外之意”,它们就会溢出“文本”,使之获得更为持久、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彼此碰碰头,便有了新的举措。/一个伟大的发现,一个伟大的计划,在一瞬间达成。多年后,当大树訇然倒地,那是它们隐忍力量的必然结果,也是它们惊天动地的欢呼” (《蚂蚁:隐忍力量的楷模》)——这段文字字字写蚂蚁,但字字又不仅仅写蚂蚁,它里面所指涉的,或者说隐喻的,是一个雷霆般朴素的真理;而在《蛛网:一网风雨,一网星光》里,一段几乎削铁如泥的文字,则让我们陷入到早已远去的一段青春心境中——“坐等是一种悠闲,也是一种劳累。漫长的等待,是一种苦;此苦到蜘蛛这里,差不多已登峰造极”;尤其是“一座宝塔,踟蹰在前行的路途。一只陀螺,自己鞭笞自己旋转。/一个圆锥,测量自己的体积,也衡量世界万物,产生悬殊的对比。一个球,一场自己和自己的赛事,从生到死” (《蜗牛:踟躇在前行的路途》)这节近乎冷描摹的诗句,非有独到而深刻的发现,不能有如此“提纲挈领”的把握事物本质的能力,它们是静物素描,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自画像”。

  在我看来,潘志远的这些言近旨远的散文诗,非但远远超越了笼罩于当下散文诗诗坛的那些轻描淡写的“写景抒情”之作,而且是对固化的传统“哲理散文诗”的一种反动。没错,从文本的内质上考量,他的这辑散文诗组章,可以归并到“哲理诗”范畴,但因为行文的洒脱,以及文字散发出的氤氲“氛围”和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所催生的诗性意境,它已独自开辟了一种全新的散文诗写作模式——亦即,在对事物的“点”的冥想中,依托事物固有之“面”的反向步量,探究事物存在的多维(生活)方式,以期在与其他事物的勾连和对比中,找到独属于“这一个” (事物)的位置和它生生不息的奥秘。

  其实,这种开放的关照事物的方式也是一种对于“心灵物象”的反观——在现代诗中,诗人们早已屡试不爽,而且成果不菲。当我在《萤火虫:赋予光崭新的功能》里读到“属火,但不具备火的特性:不能取暖,也不能加工食物。/属光,但不用于照明。/警戒、恫吓、诱引……赋予光崭新的功能”这样极富洞见的句子,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里尔克的《豹》和史蒂文斯的《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它们里面的玄想几乎具有相同的切入事物中心的力量;还有“……当谜底最终被揭开,再看土蜂,它的细腰,不再是美的象征,而是恶的彰显” (《螟蛉:成就了蜾蠃的大义》),以及“生性孤僻,为爱而战,咬斗是为自己;但更多的争斗来自某些人的挑拨……” (《蟋蟀:更多的争斗来自某些人的挑拨》)……当我们读到这些句子,我们不会被其表象的“所指”蒙蔽眼睛,而是会深入到词语影射的“能指”背后,去反思人类的一次次愚行和不义。

  当然,在这辑散文诗中,并不都是这样冷峻、严肃、思辨味极浓的作品。厚重之感并不都是以“铁”构成,“棉花”一旦沾染了水,一样使人提之不起。我欣喜地读到了像《豆娘:越叫越心生爱怜》这样温柔、感性而又枝叶摇曳的诗作。一段“瘦小,弱不禁风的样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们吹走。/可事实上,风吹来吹去,将自己吹得无影无踪了,豆娘还栖息在草尖,翅膀叠敛在背上,那么静,那么稳”的文字,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那段捧读《昆虫记》的时光。只是,时间之风已将“清墟屯”吹得无影无踪,要寻找到早年的“豆娘”,已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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