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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或南朝的低声部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诗 热度: 21072
潘玉渠

  南朝谢惠连 《雪赋》云: “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霭霭浮浮,瀌瀌弈弈。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帷席。既因方而为圭,亦遇圆而成璧……”

  李商隐 《南朝》云: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题记

  一 在南朝,这些骨质的象形文字,构成靡丽的插图。它们仿若机械裁剪而出的六角形,有着漫无边际的迷局之美——

  关于历史的裂隙,关于对君王的谀辞,甚或左支右绌的家国隐情。

  似乎,融化——显性的退却,更符合历史书写的本意,符合王朝更迭之际惯有的悲剧意图。

  不知不觉间,一些笔意遒劲的刺青——刘裕、陈霸先之流,长进了肉里,就像这场雪,遮蔽掉了原有的一切景致。

  他们来自庶族寒门,天生具有格外不屈的韧性,靠奋斗来开掘士族政治的根基。

  他们冲锋陷阵的时候,有着更强烈的荣誉感。所以,胜利的来临,往往在意料之中。

  而自认为血统高贵的士族,渐渐地弱不胜风。他们的确应该拆解掉峨冠、郡望,以及礼法中的偏见了。

  至少在形式上,应该学会低头。

  学会像这场雪一样裹束住习性的雾气与暗影,不断压低自身。

  二 于皇位不利的庶族重臣,一再超标。

  他们,大都出身行伍。

  而士族们不屑掌枢机、弄兵权,不屑于在朝堂之上圈一块工作繁重的领地。他们热衷于清谈,热衷于酒后挥毫,写华丽的骈文,描笑盈盈的美人儿。

  你可以将之视作颓丧、堕落,也可将之视作一种人生哲学、生活美学……

  他们真的愿意沉湎其中,参悟悲喜,触摸生死。

  但是,从根本上讲,这是一种没有远见的失策。当庶族豪杰真正崛起,他们就只有束手待毙了。

  往昔的傲慢与清高,没有维系住簪缨世家的风水。乌衣巷,作为汇聚荣华富贵的标志性社区,显然也就不合时宜了。

  这时的高门深宅,一片死寂。

  ——是废墟,也是墓穴。

  成王败寇,这句被鲜血喂养的定论,则一次次引来漫天飞雪。他们成了雪中的囚徒,两鬓冰寒,满目苍莽——

  尊严与洒脱全都不见了,唯有引颈受戮而已。

  三 作为南朝的第一场雪。

  它的步调略显凌乱,雪花无比拥挤地盛开着、飘摇着。只用了一个傍晚,便让金陵城陷入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昏厥。

  丝竹之声,在朱门之内喧响;马嘶和佛寺钟鸣,渐渐止息了。

  大雪蔓延开来的凉意,日渐成为皇权的病灶,让本就羸弱之极的王朝,一再坠入衰亡的深渊。

  此时,军心涣散,爱妃慌乱。看不见的敌人,随处都是。他们正手拿铜戈,在地图上切割;他们正演兵布阵,准备将宫城收入囊中。

  ……从细节上探究是非曲直,显然无谓。是昏君,让暴力逐渐合法化的。

  当铁骑从军帐飞出,江山的腹部隐隐作痛。

  实力的此消彼长,让正朔与否的话语权,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实现了转移。

  没错。雪落下来时,教训也落了下来。

  一阵山呼万岁,时间随即切入新朝。

  四 人因有心,故而最擅筹谋。

  兵戈在手,天下之事,无非三种:相互保全,彼此伤害,作壁上观。

  而金陵,就是偏安一隅的长安或洛阳:消泯心志,遗忘仇恨,禁锢视野, “借酒浇愁愁更愁”。

  当我们回溯历史,古老山河如此悲壮——

  元嘉三次北伐,中原尚未收复,而英雄气概被提前消磨殆尽。然后,权威在疲惫的君王体内,一寸寸地坍塌,一寸寸地灰飞烟灭。

  作乱的战车与刀锋,随之蜂拥而至。

  如同这场纷飞的大雪,沿着空旷的路径降落,再融化。君王,他感觉到了冷啊!

  ……当烽火再次熄灭,一切重归杳寂。

  往返于喉管的哀伤之辞,温驯的马匹,再一次成为亡国的佐证。

  我们早该清楚,金陵并非歌舞升平之地。

  秦淮河太瘦,盛不下舞榭歌坊的迷离之影。纱窗透风,琵琶寥落。

  风吹来,一地碎银……

  五 粮草断了,金陵城泥足深陷。

  大雪迅速掩埋掉一些年轻的尸骨——

  一捧捧红色的沙,提醒着我们:又到了改弦更张的时刻。

  而在金陵城,仍有人沉溺于风月,让该或不该的任性,累积成无法偿还的罪责;仍有人怀抱玉玺和美人儿,在几案上酩酊大醉。

  既然天下又成板荡之势,不如倾覆了,从头再来。王侯再次卑如草芥;力拔山兮的壮士都去造反了。

  这时,人与人的对峙,是事关生死的终极对垒。

  自古风水轮流转,你方唱罢我登场。而最稳妥的立身之术,当然不是做埋首沙石的鸵鸟,不是剃度出家,更不是携爱妃躲进枯井,自欺欺人。

  但是,败北的战报,无法惊醒梦中人。治国之道,又岂堪说与昏君听?

  你看那城头上白茫茫的一片,不是力挽狂澜的处方——

  是降旗,更是一地祭纸。

  六 遗忘,而后祭悼。

  每一具粘连泥土的尸骨,都能过滤出精确的名字。他们湮灭无闻,像翻卷的黄叶,四处漂移。

  将士们魂魄归来。

  军功簿上的姓氏,能否再次闪现温度?

  谁也无法草率地给出定论。

  静寂的江水,设计未完的计谋,臣民的雷霆之怒,似乎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死亡,像是一种逃不掉的宿命。

  为了一姓之私,万千兵马,相向厮杀,何其悲哀!

  你看,大雪埋掉风林烟草,那铺天盖地的洁白,让金陵城又多了一层罪责:尸横遍野,谁又懂得他们的冷?

  而君王不知悔痛。

  当我们揭开南朝的隐疾,看到虚伪的年号,像雪花一样容易破碎;看到纸糊的华灯,最终在一夜之间,一盏盏地熄灭……

  七 九鼎上的关隘,奏章里的捷讯,统统是假的。

  金陵城遍布标靶与陷阱,通过一些坎壈终身的爱国者寄托忧愤,才是真的。

  从本质上讲,宋、齐、梁、陈,概莫如此。

  警讯响起。宫城上的细小裂隙,惯性似的引来又一场大清洗:公、侯、伯、子、男,似一枚枚死棋,被驱入穷途末路。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它要埋掉人间的一切罪孽。

  后宫则成了审判之所。被涂改了五行的玉玺,在新的王朝,重获了公信力。而你呢,皇帝?

  此刻,孤家寡人,仓皇如丧家之犬。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条定律吸引着尚未死心的人,前仆后继地投身于皇权纷争。不破不立。因何破?又因何立?

  昏君无道,黎庶才等同草芥。

  而所谓的国之柱石、九锡之臣,也不过是一截截愚顽的朽木、将冷的余烬,终须归入雪下的泥土。

  八 江山需要民心,需要放下身段的耕织与汗水。

  有时,也需要一点儿宗教和仪式感。

  而读书人的钥匙,顶多可以打开一扇逼仄的富贵之门。

  我从未怀疑,如椽之笔亦是利器;也一直坚信,十年寒窗也能积攒下真功夫。但,三寸之舌,毕竟是肉长的。

  我更愿意相信青铜与黑铁,相信那种闪着冷冽光芒的利刃,能够带来新的人生。

  当王朝的权力,不断分割。君王稍有懈怠,便会被人替代。

  但挑起纷争的前提,是手握重兵,是能够持续地将满腔抱负付诸于一场场铁与血的杀戮,让篡夺成为合乎逻辑的游戏。

  然后,后宫的脂粉在铜镜里凋零;被人随意拖拽的丝帛、金银、帝王之气,也都在史书中发霉……

  是的,时光流落,乱世疏离。金陵城的大雪仍在下着,无边无际地,携带着难以察觉的力量——

  压弯了前朝的宗庙,也压弯了历史的脊背。

  九 一场雪,不足以修改既定的情节。战败者面容麻木、如履薄冰,像一块块重金属。掩面哭泣的遗民,会在新的王朝重现笑容。

  祭台上刮起的猎猎东风,则是一曲例行公事的挽歌。

  有着漫不经心的潦草。

  大雪,有着严谨的刻度,它让惨淡的山水重新走向新生,让乱世平复内心的震颤。

  而史书刻意留下的那些倔强的风骨,一如祠堂里的香火,只是用来宽慰祖宗的。

  一姓之荣辱,又何足道哉!你看——

  金陵城还在,乌衣巷还在,瓦砾在,记忆也在。那些怀旧的风絮,低低地徘徊,它们也一直都在。

  南朝在史书中晃动,散而复拢的幻影,被笔墨定格:狮子冲埋有塌成泥土的皇族;木鱼敲响,鸡鸣寺有尚未唱完的经文。

  似乎,谁都不曾离开。

  十 偶尔,会想到南朝的种种。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那些远去的君臣、僧侣、经卷与梵唱,模糊而又深刻。仿佛,深一点是新生;浅一点便是死亡。

  雪,会泄露出金陵城的内在;当初散落于战场的旗帜、辎重与矛戈,也会被一同唤醒。

  历史的结论是:打江山易,治江山难。

  而过往无从假定。大雪没有尽头,胜败亦不可测。孤注一掷之后,谁都无法更改那些历史的拐点,无法从暗夜里打捞出光明。

  因为,它们是彼此的镜子,或底片。

  于南朝而言,纷乱是一种常态。所有的生、旦、净、末、丑,终将在大雪之后,了无踪迹。

  带走繁华,也带走阴郁的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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