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的日子
白天, 城里没多少人, 到天黑, 人就更少了。地铁、 大巴、 公交车这些铁皮昆虫全缩回了它们的巢穴, 延长了冬眠。
晚8 点, 面包店已经打烊。 沿街一扇扇卷闸门紧闭着, 即使白天, 大部分铺面也是紧闭着的。 有些店门上贴着告示, 说20 天前就该重新营业。 个别店主把重新营业日期一改再改, 直到失去了耐心, 再也不去改。 谁也不知道那个确切的日子。
没有买到面包, 我们随便兜转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回家。
除了一对眼睛,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人们的脸了。 只有宅在家里的时候, 才能看到电视剧里人物袒露他们的焦虑、 喜悦和恐惧, 在那些和以前一样的妆容精致的脸上。
一些人和他们的狗站在逐渐浓稠的夜色里, 放风, 呼吸, 漫步。 狗不知道人类世界出现了什么变故。
我们默默地走。 偶尔遇见一些行人, 他们也没有说话。 别人迎面走来, 我们就提醒自己小心避让对方。
眼睛主要用于看路。 我们开始习惯于安静, 像刚去参加了一场葬礼。 而别处的城市里, 确实出现了为数不少的死亡, 一些遗体失去了与未亡人告别的机会。 在那些从来不曾见过的死者里, 只有少数几个名字被我们记得, 但不敢保证能记多久。 更多人不过是死亡数据中的基本单位, 可是每位死者仍带来了一些人漫长的悲痛。
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我们苦等确切的日子的到来。
旅 途
一个人穿过早晨的坟地去上学。一个人陷入泥泞, 高一脚、 低一脚走路回家。 大堤望不到头,长得叫人害怕。
一个人注视燃烧的蜡烛。 下了晚自习, 同学们都回了寝室。
一天下午, 我踏上一艘客船, 迷糊中听见马达响了整个晚上。 又有多少次, 我登上火车, 坐在窗边, 注视那些山山水水不同的着装。
我想着尽早到达目的地, 融入新的地方和新的人群。
直到回想起来的时候, 我才明白, 那些漫长旅途才是我难得的平静, 像有所准备, 将全力去干点什么。
点 火
我们去给祖坟送灯, 带着稻草、 香蜡、 纸钱。天色漆黑, 我们穿过田野回来。
我们又抱起一束稻草, 拆散, 分成小把, 点燃。 我们高高举起火把, 边在菜园里、 田埂上快速走动, 边大喊: “赶茅果!”我们加快步子, 小跑起来。 嗓门也更大了。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是很清楚, 以前也只从父母口中得知了一个大概。
火焰, 烟雾, 叫喊, 奔跑, 像一场驱逐仪式。 那些被驱逐的东西和我们手持火把追寻的意义都看不见, 只在我们的感觉之中。
火把照亮我们的脸。 在菜园、 田间磕磕绊绊, 奔跑, 叫喊,与黑暗中的某些东西搏斗——它们总是败退又重来。 那种感觉让人兴奋、 刺激, 还有那么点儿神秘的意味。
黎明时分, 我站在田埂上。 昨夜稻草烧完的黑色余烬残留在开始返青的野草上, 天地之间, 一片寂然。 我打量焕发新绿的战场。
秧 鸡
早上, 他起床, 打开书本、 网页, 所有文章只剩下标题, 全部内容像被砍伐的森林消失不见, 甚至断桩残茬都被焚烧, 书页不过一片荒原。他想去寺院借来几本经卷, 里面没了菩萨或圣像, 这些道场承载古老的空虚, 老鼠、 流浪的猫狗出没庭院, 山茶花已经颓败, 杂草掩盖了地砖。
人们对一个声音着魔, 上瘾般痴迷他的话。 在路上, 人们木讷或狂热, 好似大脑萎缩, 对世事无动于衷, 唯一的反应只有本能。
从前, 他想做一只鸟。 可是无论在哪里, 他发现自己都置身于笼子, 只有大小的区别。 直到他疯了, 那些追捕的人终于罢休, 因为没人愿意花费时日陪一个疯子玩耍。 那个人在夜里仰望月亮, 常常喃喃地说: 我是一只能飞很高的鸟儿。 他身上慢慢长出羽毛, 变成了一只秧鸡。
贺兰山下
开阔的北方平原, 植被稀疏, 枣树林、 白杨林也只偶尔出现。地上浅草的叶子尖细而硬扎, 它们给自己过塑了一层保护外壳,用于抵挡从更北方不断吹来的疾风, 免于失水过多, 免于冻死在极其寒冷的荒原。在这块平原的西面, 其实架有一道天然的屏障——贺兰山。嶙峋的石块峥嵘于山体之上。 这些山岭没有柔和起伏的轮廓线条, 反而像旧石器堆放处, 时光和恒久的疾风打磨出不计其数的石器, 坚硬锋利。 那些破碎的石器散落在山巅、 山坡、 枯沟、 山道, 形成一片隐忍的寂静。
一只灰色的岩羊受到汽车的惊扰, 小步跑过乱石间, 登上陡峭的山坡, 随即走向更高处。 绝壁上, 几只岩羊蠕动, 个个身形从容自在, 如履平地。
西夏风
天上飞着点点黑豆般的燕子, 它们突然俯冲, 几乎贴地滑翔,又猛地上蹿, 折身飞往一座浑黄的土丘。大大小小的土丘都是古坟。 生前权力越大、 身份越显贵的死者, 他的坟墓也就越发高大, 占地越广。 这种奇怪的逻辑, 不过源于欲望的延伸。 在风的激烈刮擦下, 堪称巍峨的坟墓丧失了锐气, 原本的庞然秃了、 矮了, 逐渐缩成无限的小。 风剥走了坟墓上层层包裹的黄土, 顺手也扬弃了墓中死者仅剩的威严与荣耀。
坟顶四周, 许多圆溜的黑洞, 像一个个射击孔。 一只燕子钻出洞口, 展翅, 纵身, 掠向别处。 坟墓已经是人鸟共享的场地。
这片陵园长好几公里, 宽又有好几公里。 古坟如零落的棋子,搁在原位, 博弈从来不会结束, 而棋手们已经不得不起身离场。
路过一座坟, 走了很远, 才看见另一座。 一座坟与另一座坟的距离如此遥远, 恰好对应了死者们生前的关系。
雪 山
雪山老了。 跟人相反, 雪山越老, 她的白发越少。 飘落的白发融化成清水, 带着冷清的气息欢快地流下山去, 流过鱼塘、 果园、 青稞地、 菜园、 四合院。也许只是眨眼间, 或者过了很多年, 雪山不剩一丝白发, 已经满头乌漆漆的。 没了以前的终年积雪, 雪山不再叫原来的名字。当然, 获得新的面貌后, 雪山自然成了另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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