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朝至。
你会看见我在路边的电话亭打电话。
我说我是朝至。我今天穿宽大的衬衫。牛仔裤。白色平底布鞋。
我这么介绍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盛夏七月。我的指尖微凉。
路边的便利店里,中年老板和老板娘激烈的说话。
浓妆艳抹的女孩对着男孩尖锐的大骂。
车水马龙。喧嚣翻腾。
颜生,你知道吗。我昨天梦见你了。
我很久没见到你了。真的许久了。颜生。
妖艳美丽的女孩冲着男孩骂完最后一句粗话。转身离开。男孩伸出手试图拉住女孩。
老板娘把握在手里的头梳扔在中年老板身上。中年老板的脸涨的通红。
钢铁城市以不屑一顾的姿态嘲笑着。
颜生。我很想念你。你会想我吗?
呵呵。我就知道你会想我的。
女孩甩开男孩的手。男孩最终没有挽留下女孩。
中年老板目送老板娘穿过马路。
颜生。我要走了。明天我还来。
恩。我知道的。我会小心的。
我穿过马路。男孩蹲在路边。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仰起头。我看见一张悲伤的脸。
如同潮水般。覆盖他的全身。任谁也无法安慰。
买包烟。中年老板迟疑的接过我的钱。他脸上依旧通红。
于是我一路雀跃。吸一支烟。
哼唱一首最爱的歌。踢开路边的石子。
单纯而美好的样子。
左转。左转。穿过马路。穿过胡同。
你会看见一座木质阁楼。那就是我家。
右边有两棵大梧桐树。宽大的树叶。郁郁葱葱。
朝夕站在阳台上晾晒衣服。阳光透过叶隙照在她身上。
你不知道,那样子真的美丽极了。
她是我亲爱的姐姐。我叫她朝夕。
父母自小不在家。我们相依为命的长大。在这座阁楼里相拥着度过多少个漆黑的夜。
你又出去了。
恩。我去给颜生打个电话。
衣服上的水珠滴落在水泥地板上。悄无声息。
快去吃饭吧。
朝夕做的饭菜可口。我想你一定知道。胡同的叔叔阿姨都这么说。我猜你一定听说过。
朝夕给我递来一杯开水。
是开水。小心烫。
我把蒸汽吹散。不自觉模糊了双眼。
那一年我十七岁。朝夕十九岁。
正是耀眼的豆蔻年华。
和一片抑郁的天空。
他叫卓墨。如果你仔细的念,感觉它们从喉咙口到舌尖。你会发现,它们其实是两个寂寞的字眼。
他住在六楼。没有电梯。走道光线昏暗。
刚从外面走进这座大楼会有瞬间的失明。
陷入巨大的恐慌中。
房间的光线充裕。他在清晨醒来。看到大片的阳光。心里便觉得欢喜。
对着镜子刷牙。发现自己满脸胡渣。
赤裸着身体来来回回的走。喝一杯冰冷的水。
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伸出双手。光影在掌心浮动。
楼下对面便利店里的夫妻总是吵架。
偶尔看到相恋的人在这里告别。
电话亭里的女孩穿不合身的宽大衬衫。洗的灰白的牛仔裤。白色平底布鞋。
絮絮叨叨的说话。
他猜她在和谁说话。恋人。或者父母。
不过都与他无关。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两条深深的法令纹。
阳光灼伤他的皮肤。他微眯着眼看她。
宽大衬衫随着她的身体摆动。
兴奋的样子像是只欢快的小鸟。
然后他看见她穿过马路。拍了拍陌生男子的背。在便利店买了包烟。
雀跃着离开。
他闭上眼。想像她的轮廓。和花瓣般美好的容颜。
于是他起身。穿好衣服。穿过走道。
数着阶梯下楼。
一二三四五。
在便利店买了包烟。他猜里面一定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幸福。
他一边吸着烟。重新数了下阶梯。发现前后数据不一样。
他是那样怀疑自己。
对生命的不确定。
恍惚如同梦境。
我在半夜惊醒。
看到朝夕坐在角落。
朝夕。朝夕你怎么了?
她抱着我哭。泪水滴落在我的肩上。一片潮湿。
朝至,你会离开我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眼里闪烁着熠熠光华。
我说朝夕。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们不离不弃好吗。
那晚我梦见莲花盛开。
杨花凋落。
梦见颜生对着我微笑。笑容依旧明媚如三月阳春。
朝夕早早便做好早饭。
我说我出去给颜生打个电话。
朝夕把筷子拍在桌上。
朝至。我不允许你去。
为什么呢?
朝至。你不要再骗自己了。颜生早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我发现朝夕任何时候在阳光下的样子都是如此美丽。
可是我亲爱的姐姐。我天天和颜生打电话,他怎么会死呢。
我那么爱他。他怎么会死呢?
我离开家的时候看到姐姐漂亮的脸庞上满是泪水。
穿过胡同。穿过马路。右转。右转。
电话亭。
颜生。
颜生,你到底在哪里啊?他们都说你死了。只有我相信你还活着。
你快出来告诉他们你还活着啊。
我好想你。你到底在哪啊?
路人好奇的往里面张望。
我背过身去。我说颜生。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很忙。
好啊。好啊。我们买对戒指吧。
我的快乐纯粹。像一株摇曳的小草。
只需要一阵微风。
七月的阳光惨烈。如同一个残酷的幻觉。
行人撑着太阳伞来去匆匆。
你看。那里繁花盛放。
你看。那里悲伤落幕。
谁的离别是谁的开始。谁的盛开是谁的凋谢?
他在半夜无端被惊醒。
大口大口喝水。陷入莫名的恐慌。
突然想念电话亭里花瓣般的女孩。宽大的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色平底布鞋。
他从窗口望下去。空荡荡的街道。
城市的灯火璀璨。远远望去是一片万家灯火。
路边偶尔有成群的年轻男女经过。年轻而且放肆的笑声。
他坐在阳台上。看着城市一点一点苏醒。
便利店夫妻又开始争吵。
行人低着头快步地走。
那个女孩迟迟才出现。穿白色连衣裙。上面有大片绿色刺绣。
她投了两个硬币后开始说话。他看见她用手擦拭脸。
然后背过身去。于是他确定她是在哭泣。
阳光刺痛他眼睛。
钢筋水泥的城堡里,喧闹在巨大的天幕下浮浮沉沉。
所有的悲欢离合在角落无声无息。
女孩将电话挂断的时候他看见她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他目送她穿过马路。在便利店买了包烟。
他走进房间。拉开抽屉。点了根烟。
寂寞如缕。
他穿过走道。数着阶梯下楼。
横穿马路。沿着女孩离去的方向走去。
左转。左转。
他看见她。在一家饰品店。
她在戒指专柜前徘徊。
他站在她的侧面。不敢正面看她。
店里开始播放轻柔的音乐。如流水般跌宕起伏。
她注视着其中一对戒指许久。
转身离开。
戒指有细致的花纹。很漂亮。是一种温情而美好的情结。
他付了钱。小心翼翼地把标价撕去。
用精致的纸包装好。
七月的天空突然开始下雨。雨点拍打在路面上。
声音欢快。空气潮湿。
他跟着她穿过马路。
在胡同的入口处他鼓足勇气叫住她。
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谎言在光天化日下赤裸着不知所措。
她转过身。看见他的脸。
他对着她笑。扬起手里包装好的戒指。
你的东西掉了。
世界变得寂静。
她迟疑地接过去。
谢谢。
他站立着。看着她消失在胡同深处。
七月的雨落在他的身上。滋长出一片绿色的藤蔓。
逐渐蔓延着覆盖住他的全身。
我还是想和你说说颜生。
是的。他叫颜生。是个温暖的名字。
他总是理干净的平头。明亮的眼睛。
他在我家楼下叫我。
朝至。朝至。快下来。
我在楼梯遇见朝夕。
朝夕。我出去会儿。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奔跑着下楼。看不见朝夕的眼里在我转身的那一刻突然弥漫着无法言说的忧伤。
我后来总是想像那双眼睛。如同一幅弥漫着水汽的江南水墨画。
颜生带着我在附近的河边捡漂亮的石头。然后把最漂亮的送给我。
他说朝至。我要用这些最漂亮的石头盖座大房子。
以后我们就住在里面你说好不好。
他用芦苇草围成一个圈。戴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芦苇草割破我的手指。泛出点点血迹。
颜生说不可以哭不可以哭。哭了就不漂亮了。
记忆里的阳光总是闪耀着温暖的光芒。
那天夜里朝夕突然把我叫醒。她说。朝至。你会离开我吗?
总有天你会离开我的。
我突然发现朝夕心里的孤独与惶恐,是我无法企及和触摸的彼岸。
你说,我那么爱的颜生,朝夕怎么会说他已经死了呢?
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了。我真的很想念他。
你知道他在哪吗?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他。请告诉,我再也不哭了。我会变得很美丽。住进他用最漂亮的石子盖起来的房子。
可是颜生,我已经不再哭泣。伤痕却停留在左手无名指上隐隐作痛。
我转过身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满面胡渣。
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条深深的法令纹。
他手上握着漂亮的礼盒。他说我的东西掉了。
是一对漂亮的戒指。
说真的,我想任我怎么描述你也不会知道当时我心里的惊喜。
我猜一定是颜生找人送给我的。他说过要送我戒指的。
朝夕。朝夕。你看。是颜生送我的。
你怎么能说他死了呢?
雨后的空气清新。
一如我阴霾散尽的喜悦。
朝夕站在阁楼阳台。
我仰头看着她。笑靥如花。
她没有说话。
你还是不信?我给你看。
木质楼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我气喘吁吁地拿出戒指。
你看。
是的。我看到朝夕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泪水。
朝至。颜生已经死了。
我说他已经死了你知道吗?朝夕用力掐住我的脖子。我靠在横栏上。
世界在我的眼中颠倒。我发现落山的夕阳在那一刻竟然吞吐着鲜艳如血的舌。
是你杀了他?你杀了颜生?
朝至。我杀了他。
我们相依为命好不好?他不应该把你带走。你为什么那么爱他?
我闭上眼睛。朝夕的脸变得扭曲。我不想去看。
她在我的生命里是那么的美丽。
她就像一场盛大的烟花。在我的生命里华丽上演。孤单落幕。
朝至。你说过的。让我们不离不弃。
可是朝夕。你知道吗?我那么爱他。就算他死了我还是那么想念他你知道吗?
阁楼依旧保持沉默。
我撕扯朝夕的脸。难以自控。
他很久没有看到电话亭里那个女孩。
时常想起她打电话的样子。专注的神情。
他开始服用药物。荷尔蒙失调。人的悲喜需要药物来协调。
清晨到楼下晒太阳。依旧是穿过昏暗的走道。
数着阶梯下楼。
电话亭一直空着。再没见人进去过。
直到有一天他走进去。拿起话筒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电话线早已被切断。外围锈迹斑斑。
原来一直都是她在喃喃自语。
原来所有悲喜都是一场独角戏。
七月的盛夏。
是一片突兀的黑白。
七月的最后一天我去看朝夕。
监狱的空气闷热潮湿。
我依旧穿着她的衣服。那件宽大的衬衫包裹着我的身体。
她对着我笑。笑容天真无邪如同幼童。
我说。朝夕。让我们不离不弃好吗?
我们之间隔着铁窗。
让我们不离不弃。
我知道这对于朝夕是最温暖的一句话。
她是那样依恋这样的温暖。
走出监狱的大门。我突然发现这座城市陌生得让我产生无家可归的恐慌。
阳光惨烈如同幻觉。
我来到那个电话亭。投了两个硬币。给颜生打最后一个电话。
颜生。
心底的悲伤如同潮水汹涌。突然丧失了语言。
颜生,我答应过你不哭的。可是我爱你。也爱朝夕。
可是为什么你们都不能陪我到最后。
可是为什么把梦撕碎。叫我独自清醒。
我轻轻摘下左手上的戒指。放在电话上。
颜生。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电话。戒指还给你。它束缚着我太久太久了。
我太累了。颜生。再见吧。
经过便利店的时候我没有去买烟。
只是左转。左转。穿过马路。穿过胡同。
在胡同深处我突然蹲在角落失声痛哭起来。
如果你看见我。不要安慰。
就让我安静痛哭一次。
你会看见七月的夏花
以孤苦无依的姿态绽放。
是一片空旷无声的虚无。
他在黑暗中伸出双手。
想像她的轮廓。
轻声哼唱一首歌谣。
对着镜子舞蹈。
赤裸着身体坐在阳台看城市的霓虹闪烁。
电话亭依旧站立在夜幕里。
他穿好衣服。穿过走道。数着阶梯下楼。
投了两个硬币。
他说我是卓墨。今年二十七岁。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已经很累了。无力承担生命的重量。
我有个弟弟。叫颜生。我已经许久没看见他了。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他。请你告诉他。我很想念他。
告诉他我不会再责骂他了。我会好好爱他。
你告诉他快回来可以吗?
可以吗?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说的断断续续。
他说我已经很后悔。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七月的夜像把锋利的刀子。在他的骨子里深深划上一道伤口。
在阳光下逐渐腐烂。生长出绮丽诡异的花朵。
七月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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