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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6-8)

时间:2009/2/10 作者: 逍遥澈 热度: 336167

  ◎6
  
  我决定去上海找珊,明天就走,买好票,晚上找欣和她道别,她说你等一会儿,然后换下工作服,走到我面前说,你不找我我也会找你的,我下班了,以后再也不来了,你陪我走一段吧。
  
  欣推着自行车,我跟在她旁边。
  
  为什么不来了?
  
  我找到新工作了,比在这里挣得多,只是……
  
  只是什么?
  
  哦,也没什么,或许我对这里有感情了。
  
  是吗?
  
  或许只是对你有感情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
  
  明天下午我就在上海了,出现在一个叫珊的女人身边。
  
  你们认识才很短的时间,你真的会爱她吗?
  
  不知道,我真爱过一个人,结果又怎么样,我只凭感觉做事,不管是对是错。
  
  还回来吗?
  
  不知道。
  
  你会成为一个好作家的,我祝福你。
  
  看着欣远去的背影,那笼罩在被雪反射的光里的模糊背影,只是……只是什么?为何那一瞬她的神情忧伤。
  
  回去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发现竟然没有一样可以带去的东西,我决定一件行李也不带,中午上车,夜里到达,下了火车,珊来接我,上海没有雪,温度比意料中的高,我脱下大衣,搁在手上,珊迎上来,微笑着看着我。
  
  你来了。
  
  对,我来了。
  
  上海繁华的街景充斥我的视线。
  
  我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珊说。车驶过一条条街,把把喧闹甩得越来越远。
  
  珊的住所在北京还能算是一个热闹的地方,但一路从陆家嘴和外滩走过来,就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了。
  
  我知道你喜欢安静,就放弃了社里给我配的房子,在这里找了一处。
  
  这个地方适合做爱。我仔细看了一下窗帘的颜色,是我最喜欢的淡蓝,说道。我只是说说,并不想真做。
  
  珊脸红着说,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坐在沙发上看她忙这忙那,一股家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想,接下来几天里,我的生活吃住都得靠眼前这个女人。
  
  去了一家人不是很多的餐馆,找一个靠窗的角落。
  
  有炒豆角吗?我问,并不抱很大希望。
  
  果然,侍者抱歉地笑了笑。
  
  珊说,哲,你想吃的话,我明天做给你吃。
  
  餐馆的装修并不豪华,木制的修饰很多,透着古朴的气息,一股檀香的味道直钻鼻子,悠远,犹如来自远古的脚步。
  
  街上的霓虹绚烂夺目,人们的影子被染上颓废的色彩,然后碎得七零八落。
  
  珊在昏黄的灯光下和我说话,我知道你会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
  
  一点也猜不着?
  
  一点也猜不着。
  
  为什么?
  
  你是一个特别的人。
  
  你在担心?
  
  是的。
  
  担心什么?
  
  担心你会离开。
  
  我看起来那么不执着吗?
  
  我根本看不见你的心,我太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了,它模糊了我的眼睛。
  
  别哭了。
  
  珊一边吃东西一边小声呜咽,珊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善良女子。
  
  我胸腔涨痛。
  
  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又泛到嘴边。
  
  珊,你为什么要爱我?
  
  没有为什么,就是爱,就是爱,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还是点点头。这个世界的人都疯了。
  
  吃完饭,珊问我去哪逛逛,我说,回去吧,我累了。五分钟后我回到珊的住所,在门口一把搂住她。她不动,瘫软在我怀里,等待一切该发生的发生。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晚安,我说。
  
  晚……安,她说。唇齿间有说不出的温柔。
  
  两人各自回自己的房间。
  
  我真是太累了,长期熬夜和面对电脑屏幕使我的眼圈焦黑焦黑。我很少放得下我构思的那些故事,它们盘踞在我脑海,呐喊,片刻不息,通常我几篇小说一起写,一篇写厌烦了就换下一篇,如此反复,孜孜不倦。这次来上海,我决定让自己休息一下,但不会很长,最多两天就走,珊不欠我什么,没责任这样招待我,何况我是一个四肢健全,头脑异常发达的家伙,我能给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打量珊为我布置的房间,茶几上落着灰,几乎没怎么收拾,显然,她没打算让我睡在这间卧室里。我打开被子钻进去,很久才暖和过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珊已经去上班了,微波炉里有她为我做的早餐,两个煎得嫩嫩的鸡蛋,一块蛋糕,一杯鲜奶,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条和银行卡,纸条上写着:吃光所有,然后拿上银行卡,想去逛哪逛哪,只是要记得晚上回来吃晚饭,给你做炒豆角。
  
  最下面是银行卡密码。
  
  我吃完早饭,哪也没去,珊的房间里有很多书,进去挑了一本杜拉斯的,坐在沙发上,翻开,身旁,暖暖的晨光倾泻下来。
  
  不知为何,我想起欣,杜拉斯的文字让我想起欣,她在北京好吗?
  
  我忽然想回去了,马上。
  
  珊提前下班,她买了很多菜,当中有豆角,傍晚,她在厨房里叮叮铛铛地忙开了,我没有什么能帮她的,只是过一会儿跑过去从背后抱着她,直到她扭着腰说,等吃完饭好不好,我才轻轻走开。
  
  我已经打算好,明天就回北京。
  
  珊做的炒豆角和我妈做的完全不同,我吃出了不同的味道,她似乎想告诉我什么,可惜我想着怎么开口和她说明天走的事,没有心思去细细品味。
  
  吃完后我们做爱,期间,我们不许对方说话,只用眼神交流。最后安静下来,珊问我,昨天你为什么不要。
  
  因为昨天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
  
  你准备走了?
  
  珊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体会出话里的意思。
  
  我告诉她,是的,我要回北京。
  
  珊愣了一会儿,没有挽留,只是问我,下次什么时候来。
  
  我说,不知道。
  
  睡吧,明天我送你。
  
  珊侧卧在我怀里,怕我不安,不停地抚摩我,对我说,想来就来,我始终等你。
  
  我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了,在阳台上抽了一支烟,抽完掐灭,扔到楼下。
  
  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吧。
  
  ◎7
  
  回到北京我才记起来,我已经与欣断了联系,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一股冲动去了上海,又一股冲动回来,自己都觉得在做梦。不过我坚信欣一定会来找我,我要做的就是等待。接下来的日子里,心里一直像少了什么。
  
  离开珊的最初几天里,我忘记了怎么生活,珊是一个能让人产生依赖感的女人,我给自己泡了一碗面,站在阳台上吃,泡面吃完,天气预报里预报的那场雨就落了下来,小小的雨,没落一会儿又停了,天空明朗了一些。
  
  结果一直等到春天也没等来欣,珊没给我打电话,琳也没找过我,我一个人度过了整个寒冷的冬天,其间写了三篇小说,当中有一篇就叫《欣》,发表在北京的一家杂志上,我把时间设计在九十年代初,写的是一个平淡的故事,最高潮的地方就是男主角给女主角买了一件过冬的衣服。
  
  我希望欣看到后能来找我,可是整整一个冬天过去我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
  
  我的胡须又长又脏地长着,淹没了我的嘴,有一个月,我一次也没有出去过,体重从60公斤迅速掉到50公斤,有时候夜里,我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站在镜子面前,抚摸着毫无光泽的皮肤,想起自己以前也很强壮。小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父亲,没有人可以保护我,只有自己,于是每天坚持锻炼,希望不受欺负。
  
  雪消后不多久,春天到了,几个月来的阴沉一扫而空,我打算出去走走,房间里污浊的空气使我肺部强烈不适。胃病也犯了,一闻到泡面的味道就会呕出一大堆酸水。我悲观地想自己可能要死了,这时候有一道难题摆在我面前,临死之前,究竟希望谁在身边,琳,珊还是欣。
  
  我害怕孤独地死去。
  
  天气好起来,有阳光照在身上,我的病好了一点,于是继续熬夜,我想赚一笔钱去丽江,可以的话,带欣去,她今年暑假正好高考结束。然而一天后这个计划彻底破碎了,欣死了,死于急性白血病,从查出到死亡,只有短短的六个月。是饭店老板告诉我的,那天我去吃炒豆角。
  
  我故作镇静,其实心脏已经像碎了一样地痛起来,努力使自己不颤抖,问,怎么会这样?
  
  老板说,这个小姑娘很倔强,谁也不说,查出有病还和没事一样。说完丢给我一件衣服,是我买给欣的那件。
  
  她走的时候把衣服忘在店里了,你似乎和她很熟,就托你带给她的家人吧。
  
  我接过来,发现袖口处用钢笔工整地写着一个字:哲。
  
  我的名字。
  
  是不小心忘记了,还是特意等我来取?
  
  衣领处有苦涩的味道,和我妈枕边的一模一样。
  
  我的眼泪迅速掉在衣服上,赶紧走出店门,冲到街上,最后见她的那天晚上,我们边走边聊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晚欣说,你们认识才很短的时间,你真的会爱她吗?
  
  她问我,我爱她吗?
  
  爱,我泣不成声,一切都晚了。
  
  空荡荡的街上,我的意识全崩溃了,跌跌撞撞,几乎瘫倒在地上。
  
  原来我这么急赶回来,并不是因为杜拉斯的文字。
  
  ……
  
  ……
  
  ◎8
  
  我想像不到欣临死前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当我打电话告诉珊,让她另找一个依靠的时候,她一定很难过,我不是一个能给人幸福的人,离开是对的。
  
  我祝福你,珊。
  
  等把记忆都收拾好,打包,扔在脑海里的某个角落后,就去丽江,把在北京的一切卖掉,在那座传说中的小城住下来。
  
  依旧喜欢站在阳台上,不过再没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出现。北海的水很清澈,故宫的围墙还是那样鲜红,颐和园的天空蔚蓝不改,只是,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更加沉默,每天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回忆,然后流泪,再坐在电脑前,把带着刺的往昔记录下来,就是上面1—7节所记叙的故事了。
  
  我常常写着写着就停下来,回想那些过往是痛苦的,必须写写停停,不然会窒息。我的心脏越来越经不住重压,衰老远超时间的流速,一点点把我击垮。
  
  云南光怪陆离的景象时常出现在我梦里,西双版纳大榕树下碎金般的阳光蛛网一样笼罩我整个梦境,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穿衣服,下楼去吃炒豆角,想起欣浮在嘴边浅浅的笑,知道她的脸色为什么总是那么苍白。浸沐在傍晚宁静的气氛里,我想,琳可能会跟铭离婚,她是爱干净的女子,容不得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
  
  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早上,我还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房东来跟我收最后一次水电费,我把钱交到她手上,这个60多岁的老人也不容易,孙子在北京读大学,儿子儿媳下岗一直未找到好的工作,在外面打零工,于是她把自己和老伴的房子腾出来租给别人,自己老两口住在车库里。
  
  昨天你出去的时候有一个女的来找过你。
  
  哦,谁?
  
  不知道,没说,个子挺高的,长头发,头上戴着一个淡紫色的发卡。
  
  是琳,那个淡紫色的发卡是我用第一笔稿费买来送给她的。
  
  明天我就走了,大妈,你照顾好自己。要是那个女的再来找我,就说我已经离开。
  
  祝你一路顺风,年轻人。
  
  翌日,湿漉漉的路面布满泥浆,我背着大包,天刚蒙蒙亮,看一眼南方的天空,心中充满惆怅。
  
  下午,火车便要载着我离开北京城,去那遥远未知的地方。
  
  我的眼泪无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身后的一切繁花般绚烂,而我,已经不愿意再留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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