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珊,但同时无法忘记琳,尝试过的人就会知道,像有两股来自不同方向的力要把你撕开那样痛苦。
我学会了喝酒,那种便宜的二锅头,够辣,足以让灵魂沉沉睡去。
琳很长时间内没有给我打电话,我还没改掉守在电话旁发呆的习惯,电话铃一响就赶紧接起来,可惜都是一些无聊人打来的。我渐渐相信,琳再也不会打电话过来了。她是对的,给我打电话,对她有百害无一利。
一家杂志社录用了我的小说,他们给我寄来五百块钱,那篇小说一万字,每个字才五分钱。我拿着钱到超市买了一箱方便面,然后到商场给欣买了一件外套,怕她难洗,就选了一件黑色的,带一条镶着蓝边的腰带,很漂亮,欣的身材高挑,相信她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卖衣服的小姐说,给女朋友买的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怕她问个没完就点点头。
走出商场已经下午,街道上车来车往,大家都面无表情地走路,天空灰蒙蒙一片,远处的大楼消失在淡淡的雾气里,我讨厌喧嚣的地方,像安静惯了的耳朵忽然暴露在嘈杂的音响前。
晚上我在楼下的街道上等欣,她比平时晚了一点。
给,我把衣服拿给她。
她一脸惊讶。
我早猜到她一定会吃惊,但想了一下午也没想出给她个什么理由好,我只是想这么做,结果就这么做了,其它,没有。就像捕捉每一丝转瞬即逝的灵感一样,我善于把握自己每一次小小的欲望,并喜欢把它变为现实。
收下它。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会爱上你的。
瞧,一个高中生竟说出这样的话,不过并没有错,我咧开嘴坏坏地笑着,眼角一定布满皱纹。
收下它,别的我不管。
谢谢。欣伸手接过去,向我道谢。
我摇摇头,说,回家吧,路上小心一点。心里忽然很满足。
我预感到,欣将成为我笔下的女主角,我的眼睛告诉我,她是一个有传奇的孩子。
◎5
北京的冬天终于下雪了,白色的小东西,从天堂来到人间,簇拥在一起,至少两个月内,他们都将主宰这座城市的色彩。小小的街道很快被铺上了均匀的白色,透明得像一层纱。小时候家乡一下雪,我就会跑过去跟妈妈睡,我以为我冷,需要妈妈的温度温暖我,可每次我妈抱着我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身体比我还凉,结果是我温暖了她,她的枕边通常是湿的,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深夜,房间里常常传出她抽泣的声音,那种想抑制但抑制不住的悲伤冲破喉咙,在空气里颤抖着,我一直在门外偷听,直到声音消失,那时候天差不多已经亮了。她几乎哭了一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为了我父亲。
我忧伤抑郁的气质很多源自母亲的哭声。
在雪里站一小会儿,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里面装着酒,呷一口,立即感到温暖了很多。
一朵雪花在我的掌心融化,消失不见。
我开始大口大口地把那辛辣的液体灌进肚子里,想获取片刻的安宁。
一星期后,珊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这些天没有给她发稿子。
我说这几天没有写,在休息。
你又生病了?
没有,只是很累,想休息一下。
迟疑了一会儿,她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
调到上海工作,明天就走。
还回不回来?
或许不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你,来送我吧。
我……
你来送我吧。
珊的口气担忧里夹杂着倔强,她的心情很复杂,我无法再推辞。
第二天在机场里,她站在一大堆行李旁边,像是把整个家都搬过去了。她穿着长长的黑色风衣,长发妩媚地披在肩上,几丝发梢被风吹起。
我走过去,帮她把行李推进候机大厅,她忽然哭了,问我,你觉得我傻不傻?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哪方面,愣住了,看着她,试图在她的眼睛里找到答案,可惜不行,她眼睛里像在下雨,迷蒙一片,除了我自己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到。
你究竟会不会喜欢上我?
怎么问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答案,你快告诉我。她几乎央求着,飞机快起飞了,珊还呆呆看着我,等待我的答案,这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此刻看起来像个孩子,稚嫩写满她的脸。
我朝她点头,会的。怕她以为我是在敷衍,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片刻不离。
那什么时候?要不要等很久。
不要,就现在。
珊立即给了我一个拥抱,她身上的香气淹没了我的鼻子,眼泪流进我的衣领。
记得要想我,记得要想我。她一边说一边吻我的嘴,几乎要把我的脖子折断,我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宣泄。直到广播里最后一次催旅客登机,她柔软的身体才离开我。
我愣在原地想,珊为什么要喜欢我?我几乎什么也不能给她。女人是奇怪的动物,不是一般地奇怪。
机场外的荒地上积着大片厚厚的雪,没有脚印,安静得像在沉睡,我坐在广场的台阶上,静静看着珊乘坐的那架飞机没入灰白色的云层里,不远处的栏杆边上,一群人正对着飞机大喊大叫,说着珍重之类的话,我也想过去和他们一起叫喊,可忽然发现他们都是孩子,一张张脸稚气未脱,我走过去,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肯定会惹来笑话,于是选择乖乖地坐着,等下一趟巴士来把我接走。
珊从北京去了上海,却片刻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
我像翻旧相片一样从记忆里翻出我们相处的片段,不是很多,但点点滴滴都很精致。
夜幕降临后,周围异常安静,寂寞使我抑制不住地去想她,嘴边还留有她唇膏的余香,淡淡的橘子香味,伴着女性激素的刺激。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向电话,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我一阵激动,拿起话筒叫道,珊,那头好久没有声音。
呼吸很熟悉,但不是珊。
一种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
琳,是你吗?我问道。
还是没有声音。
琳,我知道是你,你快说话。
那头出现哭声,是琳,没错。
你快说话啊。
好久。
哲,你有女人了?
琳的声音很凉,摇摇欲坠。
你在说什么啊,你知道什么?你这个女人。
琳被铭打了。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我在电话里央求她,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她终于答应出来见我,她围着围巾,戴着宽沿帽子,咖啡馆里的空调温度很高,她不愿意摘下任何一件,只露一双眼睛看着我。
让我看看。我伸手过去解她的围巾。
琳不躲闪,我看见她的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瘀青,手忽然停在半空不动了。
这个畜生。我怒不可遏,站起身,冲往门外。
哲,琳跟着我跑出来,拉住我。你要干什么?
我去找他,他凭什么打你。
不要去,你斗不过她。
斗不过也要去,难道就这样被他欺负吗?我情绪失控了,琳拼命拉着我,街上的人都看着我们,我一脸冷竣,琳哭着揪住我的衣服,那么用力都掰不开。她不停地喘气,帽子掉在一旁,头发凌乱。
看她那么坚持,我转过身一把搂过她,把她的脸摁在我的胸膛上,她的眼泪很快透过我单薄的线衣,与我的皮肤接触。
我不去了,琳,不去了,你别哭了好吗?
她像一只饥渴交迫的恐惧的小兽一样,在我的怀里打颤。
带我回家,请带我回家,我要跟你回去,哲。
我没有拒绝,带琳回到我那间凌乱不堪的房子。
琳洗完澡,躺在床上睡了。我在一旁看着她,确信她已经睡着了。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烟快燃尽的时候,房间里响起唏唏簌簌的声音,我抬起头,眼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琳一丝不挂地走到我面前,她身上布满伤痕,红色绿色交杂在一起,像爬满虫子,又像许多被封杀的嘴巴。
一瞬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恨自己是那么的没用。
那晚我吻遍了琳全身每一寸肌肤,舔拭着她的每一个伤口。她告诉我,铭整天夜不归宿。她说,我们结婚吧。
我说,天亮了你就回去,好好生活,不要再来这儿了。
我们何尝不是在犯错呢?
她倔强得没有哭,是因为珊吗?
不是,请别再追问,也不要流泪。
天亮后琳走了。我站在门口朝她挥手,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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