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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南巡的御笔赐联与书画题咏*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与文化 热度: 21180


  内容提要:乾隆在位期间共开展过六次南巡,目的在于稳定江南,巩固统治,实现清朝政治文化的大一统格局。在历次南巡过程中,他常于巡游胜景时御笔书联,进行书画游艺与收藏品鉴活动,以体现统治者文武十全的文化形象,以及满汉文化的融合认同。通过相关文献资料的搜集整理,重构乾隆南巡书画活动的历史,有助于从文学艺术的角度去审视其文化认同的丰富蕴含。乾隆的御笔题咏、御制诗文和御笔书画,因其特殊的帝王身份,也具有不同于普通诗文书画的社会历史意义。

  爱新觉罗·弘历在位期间共开展过六次南巡,分别为乾隆十六年辛未(1751)、乾隆二十二年丁丑(1757)、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1)、乾隆三十年乙酉(1765)、乾隆四十五年庚子(1780)和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他在《御制南巡记》中说:“吾临御五十年,凡举二大事,一曰西师,一曰南巡。”西师展示武功,南巡则彰显文治,多胜景巡游时的御笔书联以及书画游艺的题咏。乾隆南巡多从京师出发,陆路经直隶、山东至江苏,乘船至浙江游览名胜,再北上阅视河工,由陆路经山东还圆明园。本文通过对相关文献资料的搜集和整理,重现乾隆南巡诗书画创作鉴赏活动的情景,体会其游艺时君临天下的风流倜傥,进而探究其书画题咏在中华文化认同中所起的作用。

乾隆自幼在汉文化的熏陶下成长,但长期生活在北方以游牧文化为主的环境中,江南的寺庙禅院、山石林泉、园林别墅对他具有深深的吸引力。南巡期间,他常常借助楹联牌匾点出周围风景的意境,以增强行宫御苑“诗画意境”的表达,为江南美景增添文化内涵。凡御辇途径的江浙名胜,几乎都曾有乾隆御题。据《南巡盛典》所载,御书、题匾额共计411 幅,御书、题楹联计282 幅。一些名胜景观屡巡屡赐,频次极高。

  自古名山僧占多,江浙地区寺庙林立,佛教文化根基深厚,乾隆南巡时常于当地寺庙禅院驻跸朝拜,故于扬州府的天宁寺、高旻寺,镇江府的江天寺、甘露寺,杭州府的云栖寺、理安寺等,留下了数量丰富的御书题额题联。如扬州府高旻寺,第一次南巡,御书寺额曰“江月澄观”,书联曰“潮涌广陵磬声飞远梵,树连邗水铃语出中天”,题联使用了“磐声”“远梵”和“铃语”等佛家词语,描绘了寺庙江潮涌动,山水相连的景色。第二次南巡,乾隆御书行宫佛堂联曰:“法云迥荫莲华塔,慈照长辉贝叶经。”莲华塔即邗江高旻寺天中塔,贝叶是印度贝多罗树的叶子,多用来写佛经,故佛经亦称“贝叶经”,成为禅诗中的普遍意象。又题“塔铃便是广长舌,香篆还成妙鬘云”。香篆即香柱,点燃时烟上升织绕如篆文,故有此称。另如乾隆四巡御书联曰“绿野农欢在,青山画意堆”;五巡御书联曰“清风明月取无尽,山峙水流用不穷”;六巡御书联曰“宇宙以来此山色,冲融之际荡烟光”。

  从书联的形式和旨趣可以看出,后三次南巡的题咏,宗教色彩减退,现实性的内容增加,宗教寺庙景观的神圣性有所减弱,更多地凸显大好河山的山光水色之美。书联用词与内容的变化,从侧面展现了南巡历程中乾隆游览名胜古迹时的心态变化,即将自我对景观的认识更加直观地投射于书联之中,力图在书联中营造一种体现文人情趣的审美氛围,而非一昧迎合宗教文化语境。杭州府云栖寺的书联也体现了这一特征,第一次南巡,御书额曰“香门净土”,曰“修篁深处”,曰“南无阿弥陀佛”;联曰“山深独辟清净界,竹翠常飞妙鬘云”。第四次南巡,则御书联曰“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个人的审美倾向在书联中体现得愈加明晰,也反映了南巡活动延续过程中统治者文化话语权的加强。

  江南的名胜和美景给乾隆带来了全新的审美体验,同时他的题咏也成为江南美景的点缀,彰显着特殊的帝王品味。镇江府的焦山、常州府的惠山、苏州府的灵岩山、杭州府的西湖等都是乾隆历次南巡反复题咏之地。灵岩山位于苏州西南,为春秋时代吴王夫差馆娃宫旧址;第一次南巡,御书寺额曰“吴范香林”,联曰“云去云来池边留塔影,烟凝烟泮林外泛湖光”,匾额点出了景观的历史文化内涵,题联则描绘了一幅云烟缭绕、山光与水色互相映衬的图景;第四次南巡,御书行宫联曰“气接鸿蒙开远势,峰连青霭入高空”,“鸿蒙”为自然元气,“青霭”为色紫之云,此联塑造了高远开阔的意境,具有一种雄浑的气势,体现了乾隆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心态。

  西湖位于杭州府,为历代文人流连之地。第一次南巡,乾隆御题八景曰“四照亭”“竹凉处”“绿云迳”“瞰碧楼”“贮月泉”“鹫香庭”“领要阁”“玉兰馆”,并各为题作“西湖行宫八景”诗,写秀水明山之美景,抒探幽揽胜之逸致。第三次南巡,御书行宫额曰“镜治澄怀”,联曰“曰游曰豫所无逸,乐水乐山亦静机”。“澄怀观道”是中国人的文化心灵领悟到的审美主题,“澄怀”就是挖掘心灵中的美,并由内心投射到外部世界,去感受畅游天地的乐趣。此联描绘游览之趣,从审美体验的角度突出了西湖美景的文化内涵。第六次南巡,在乘兴游览西湖之际,御题两联曰:

  好是足山兼足水,自然宜画也宜诗。

  春色芳菲入图画,化机活泼悟鱼鸢。

  山水俱佳,诗画相宜,芳菲春景,鱼跃鸢飞,一派自然和谐的景致,唤起了乾隆内心的雅趣和诗思。在题联中描摹景物,认同于静观万物、俯仰自得的文人骚客,渲染一种空灵澄澈的意境之美,极力彰显游览之乐。附庸风雅的皇帝流连忘返,使静态美景展现动态生机——云边塔影,烟外湖光,林浥甘露,峰现青莲,湖光山色之中。中国文人自古便有对山水的向往,山水塑造了文人的性格。乾隆在对江南美景的题联中,处处体现着传统儒家的乐感文化,书联亦发挥了点景的作用,为自然景观增添了人文蕴涵,使其更具有文化意义。这体现了其作为统治者,在传统儒家文化的接受和传播中所起的作用。御笔书联成为自然景观的一部分,与山光水色相得益彰,体现出诗情画意。题联与景观的交互作用,塑造了文人帝王的形象,成就了江南景观的流传。

  江南景观展现了自然之美,具有深厚的南方文化内涵,是士人的向往之地。《扬州画舫录》云:“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可轩轾。”园林别墅体现了江南文人丝竹娱人的生活方式,彰显了对雅文化的极致追求。乾隆六度南巡都表达了对江南园林反映出的文人儒雅气质的倾慕,每到一处江南名园,常常挥笔题咏,并让随行的宫廷画师将园林绘画带回京城,如颐和园“若海宁安澜阁,江宁瞻园,钱塘小有天园,吴县狮子林等,皆仿其制”。安澜园,海宁陈氏别业,原名“隅园”,第四次南巡,御书额曰“安澜园”,曰“水竹延清”;五巡御书额曰“筠香馆”,联曰:

  成阴乔树天然爽,过雨闲花自在香。

  乾隆南巡驻跸的园林多为地方士绅别业,皇帝的驾临题咏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小有天园是杭州西湖汪氏别业,第一次南巡,御书额曰“小有天园”;三巡御书额曰“胜阁”,联曰“每闻善事心先喜,或见奇书手自抄”;四巡御书额曰“入云”。狮子林,苏州吴县黄氏别业,原名“涉园”,第一次南巡,御书额曰“镜智圆照”;三巡御书额曰“画禅寺”;四巡御书额曰“真趣。”作为帝王御赐,乾隆驾临园林时常以园名书为匾额,或以游园过程中偶得之句书联,不同其题于寺庙禅院、山石泉林之联,题于园林别墅的书联遣词造语不事雕琢,文字简易平和,呈现出恬淡闲适的倾向。对于皇帝而言,游览和题咏除了满足个人喜好外,还承担着恩赏的职责,成为联系统治者与地方士绅的纽带。通过题咏向士绅展现了帝王对士大夫雅文化的向往,呈现帝王与地方士绅的良好互动,对汉族知识分子的尊重和笼络,而士绅修园接驾则表达了受赐的恩荣与对满清帝国的忠诚。

  南巡活动使帝王实现了地理上的位移,也因此感受了文化环境的转变。与北方截然不同的江南景观,为乾隆更深刻地了解汉文化提供了契机。寺庙禅院、山石泉林、园林别墅,分别从宗教、自然、人文三个维度向乾隆展现了江南地区的文化之盛,乾隆的巡游也给这些景观打上了文化和政治的烙印。书联作为一种将诗句与书法相交融的艺术形式,发挥了点景的作用,也彰显了题咏者的文化素质和艺术鉴赏力。胜景巡游与御笔书联,一方面提高了江南景观的知名度,增加了江南景观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也展现了满人皇帝深厚的汉文化素养,宣示了满清统治者对汉族江南文化的认同和传承,客观上促进了北方宫廷文化与江南民间文化的融合,在思想上维护了大一统的格局。

乾隆对诗文书画有极高的兴趣,即位后在勤政之余游艺翰墨,以书画自娱,尽显其文人风雅情怀。江南地区文化繁荣,藏品丰厚,为热衷书画收藏品鉴的他创造了新的题咏鉴赏机缘。《高宗实录》乾隆二十二年丁丑记载:“谕,沿途进献诗赋书画人员,进一册者赏缎一疋,进二册者赏缎二疋。其进万寿生生图之罗学旦,及进苏诗补注之查开,各赏缎四疋。”在南巡途中,乾隆赐书赐画,亦鼓励民间进献诗赋书画并给予赏赐;此外,他还在南巡过程中题咏名家书画,命词臣画师仿画,甚至亲自补绘。据《钦定皇朝通志·金石略》记载,乾隆皇帝在南巡途中御笔绘画十七幅,御临前代名帖九幅,御笔书法三十一幅。在这些书画题咏中,八登“烟雨楼”赋诗,四题《狮子林图》诗,以及有关王绂等人《竹垆图》的题诗,意味显得尤为深长。

  乾隆六巡江南,八次登临嘉兴烟雨楼,据《钦定热河志》卷三十五载,山庄烟雨楼位于“如意洲北,旧名青莲岛,建楼五楹,御题额曰烟雨楼”。烟雨楼中贮藏有钱陈群书赵孟頫耕织图诗,乾隆数度题咏。第二次南巡,他在《观钱陈群书赵孟頫耕织图诗屏题句》里说:

  侍臣归老此居停,烟雨楼中书素屏。悉我重耕还重织,岂其如画竟如铭。

  深唯衣食求民瘼,讵止湖山悦性灵。无逸尔知曽染翰,嘉兹金镜效张龄。

  

  只疑瀛泛到云来,镜里楼台熟路开。四面波光烟雨意,无边春景咏吟材。

  今斯今也昔斯昔,柳尚柳兮梅尚梅。一读钱家书赵句,怆然弗忍更徘徊。

  钱陈群曾仕康雍乾三朝,是清代著名词臣,与乾隆保持着密切的诗画交游,其书法体兼行草,颇有厚劲。《耕织图》始于南宋楼璹进献宋高宗之作,是描绘中国古代小农经济的图景,自宋代以来颇受帝王青睐,康熙南巡时曾命内廷画家焦秉贞绘有《耕织图诗》,雍正也曾命画师绘制耕图和织图。后人题咏不断,元赵孟頫有《题耕织图二十四首奉懿旨撰》,此作为钱陈群书赵孟頫诗作,贮藏于烟雨楼。乾隆数次登临烟雨楼均赋诗提及该作,一则突出其对词臣钱陈群书法之嘉许,二则表达其作为帝王对体现衣食民瘼之诗画作品的推崇。

  乾隆对元四家的写意山水画极为欣赏,而倪瓒的《狮子林图》是他最钟爱的作品之一。《南巡盛典》记载:“狮子林在城东北隅,中多怪石,状如狻猊,故名”,“倪瓒曾作图貌之,真迹传入内府,圣人按图每幸,宠以天章,一曲林亭遂与南国名山争胜”。第二次南巡,乾隆在苏州涉园发现了狮子林的旧址,授意词臣画家钱维城入园观赏并绘《狮子林图》。《游狮子林》云:

  早知狮子林,传自倪髙士。疑其藏幽谷,而宛居闹市。肯构惜无人,久属他氏矣。手迹藏石渠,不亡赖有此。讵可失目前,大吏称未饰。未饰乃本然,益当寻屐齿。假山似真山,仙凡异咫尺。松挂千年藤,池贮五湖水。小亭真一笠,矮屋肩可掎。缅五百年前,良朋此萃止。浇花供佛钵,瀹茗谈元髓。未拟泉石寿,泉石况半毁。西望寒泉山,赵氏遗旧址。亭台乃一新,高下焕朱紫。何幸何不幸,谁为剖其旨。似觉凡夫云,惭愧云林子。

  乾隆在诗中详述了狮子林的景致,描绘了亲历狮子林所体会之清新恬淡、舒朗俊阔的意境,结合对内府收藏倪瓒《狮子林图》之鉴赏,将实景游览体验与画作鉴赏经验相结合。第三次南巡,乾隆亲仿倪瓒画作,《皇朝通志》记载:“御笔仿倪云林画竹,图上有御跋行书”,乾隆“因画其景,题诗装弆”,留于园中,并题识于所携倪瓒《狮子林图》后。四巡作《狮子林叠旧作韵》:

  毎阅倪图辄悦目,重来图里更怡心。曰溪曰壑皆臻趣,若径若庭宛识寻。

  足貌伊人唯怪石,藉知古意是乔林。何堪摹卷当前展,笑似雷门布鼓音。

  诗跋:“壬午南巡曾手摹倪元镇狮子林图弆藏林园,今复携倪卷来游,相形之下殊觉效颦不当,因并书于倪卷及摹图中。”叙述自己摹图之自惭形秽。五巡作《狮子林再叠旧作韵》:“山庄御苑虽图貌,黄氏倪家久系心。恰以金阊重跸驻,可忘清闭一言寻。略看似矣彼新构,只觉输于此古林。壬午摹成长卷在,展听松竹答清音。”六巡作《游狮子林三叠旧作韵》:

  粉本石渠藏手迹,写虽应手运因心。真山古树有如此,胜日芳春可弗寻。

  然岂耽哉斯洒洒,所堪嘉者彼林林。出游图便民瞻就,宁为夹途丝管音。

  诗跋:“倪瓒旧有狮子林图已入石渠宝笈,曾仿其笔意重摹一本弆藏吴中。”乾隆在《狮子林八景》序中自谓“展图静对,狮林景象宛然如觌”,南巡途中围绕《狮子林图》的书画题咏体现了一种画景互通的鉴赏体验,可见乾隆对宋元画家“平淡天真,笔简意远”风格的推举与向往,也可略窥帝王的收藏偏好和鉴赏品味。

  另有旧藏无锡惠山听松庵竹炉山房之《竹垆图》,明画家王绂绘第一图,后履斋绘第二图,吴珵绘第三图,乾隆年间张宗苍奉敕绘第四图,成《竹垆图》四卷。明洪武至乾隆四百年,海内名流,题咏殆遍。乾隆十六年(1761)第一次南巡,他在《惠山听松庵用竹垆煮茶因和明人题者韵即事王绂画卷中》说:

  才酌中泠第一泉,惠山聊复事烹煎。品题顿置休惭昔,歌咏膻芗亦赖前。

  开士幽居如虎跑,舍人文笔拟龙眠。装池更喜商邱荦,法宝僧庵慎弆全。

  回回山下出名泉,火候筠垆文武煎。成佛漫嗤灵运后,题诗多过玉川前。

  试携学士来明汲,高谢山僧守晏眠。我愿灵源常勿幕,饮教病渴尽安全。

  竹垆乃竹炉,是外壳竹编内盛炭火的用具。听松庵之竹垆,乃诗僧性海与画家王绂用以烹茶之具,经名士题咏,享有盛名。乾隆驻跸惠山,汲第二泉水,用此竹垆煮茶,颇有风雅之趣,即遥和明人题咏并亲题于图卷,后三次南巡均有留题。四十四年(1779),四图不幸失火焚毁。《南巡盛典》卷八十五云“乾隆庚子岁皇上五巡江南,以名流韵事未可阙如,亲洒宸瀚补绘竹垆第一图”,乾隆见四图皆毁,不甚惋惜,仿王绂笔意补绘《竹垆第一图》并题诗,命皇六子永瑢补《第二图》,贝子弘旿补《第三图》,侍郎董诰补《第四图》,各为一卷,御制诗冠卷首,每卷补录明人序疏、题咏,依原次还旧观,仍赐听松庵藏。又出内府所藏王绂《溪山渔隐图》长卷赐予听松庵,并留诗记之。四十九年(1785)六巡,再作《题王绂溪山渔隐图叠庚子诗韵》,诗云:

  分补四图偿旧失,犹思愿海满僧难。石渠特出山人迹,古寺留供过客观。

  王画吴书都弗阙,亡凡存楚那穷端。笑他微有不足处,御笔经题恐属官。

  述《竹垆图》被毁及补绘细节。《漪澜堂三叠前韵》诗注中说:“庚子南巡,以王绂《竹垆图》既毁,因复检《石渠宝笈》所弆王绂《溪山渔隐图》,赐藏山寺是卷,亦有吴宽跋语与竹垆图笔墨绝肖,邮致名蓝俾还旧观,亦为兹山增一段佳话也!”为了弥补民间机构收藏作品被毁的损失,乾隆帝亲撒宸瀚补绘,宗室画家与词臣画家奉敕参与绘画创作,以恢复原作面貌,又以宫廷藏品赐之。南巡途中的这一绘事,在地方上成为一段“佳话”,重视艺术珍藏的帝王画家形象跃然纸上。

《钦定南巡盛典·天章》中,保存了乾隆的一些题画诗和论书诗,在南巡途中写的“天章”里,他屡次提及宋元人书法,对米芾、赵孟頫等人的书帖念兹在兹。米芾是宋代颇负盛名的书法家与书画收藏家,《宣和书谱》说他“家藏古帖由晋以来者甚富,乃名其所藏为‘宝晋斋’”。乾隆四巡至景州行馆时,于《景州行馆八咏·延月台》中说:

  月与高人雅作陪,于吾何有乃斯来。石梯设以皇山拟,方构诚为米氏台。

  诗跋:“米芾宝晋斋东有月台,而以上皇山樵所告异石致其侧,兹台叠磴玲珑亦以石胜,应不啻宝晋桐衫间耳。”说自己因游览延月台,而忆及米芾之宝晋斋。六巡时,乾隆于月台偶见米芾《西山书院帖》,其记《月台》诗云:

  叠石为山路不长,月台重肖米襄阳。限于地异平湖好,登望微嫌似面墙。

  米芾书画兼通,其书其画均有一种不俗的气韵,乾隆第四次南巡题诗曾论及,他在《紫泉行宫十咏·屏山》中说:

  数峰意亦足潇湘,画法奚论米与黄。最喜当门无俗韵,爱他本色是清防。

  与米芾并列为“宋四家”的蔡襄,其《茶录》真迹曾藏于海宁陈氏,乾隆五巡时有人进之得目睹真迹。他在《驻跸安澜园三叠前韵六首·其三》里说:

  旧家原有述,熟路不须寻。世业传来久,国恩受已深。

  翰林兹挂籍,书囿勉绳音。重展蔡襄迹,依然悬古针。

  诗跋:“蔡襄茶录笔意秀劲,有晋唐悬针遗法,其自记云草木之微,处之得地则能尽其材。颇能即小见大,故庚子题诗有‘颂不忘规应著眼,处之得地尽其材’之句即襄自叙意也。”蔡襄《茶录》工楷法而出入晋唐之间,颇有二王风韵,端重飘逸,自成一家,乾隆称其有晋唐悬针遗法。除了品题宋人名帖之外,乾隆在南巡中亦勤习元人书法,第一次南巡御临赵孟頫《书雪赋》题“纵心浩然”四字,第二次南巡御临赵孟頫《兰亭帖》行书御题“时和笔畅”四字。赵孟頫书法结体严整,书风秀逸,笔法圆熟,其在《兰亭定武跋》中云:“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意。”乾隆勤临赵帖,也体现了以古帖为师的书学思想。御题文字既是对书帖内容风格的归纳,也是帝王临帖时的心态自白。

  由宋元上溯晋唐,是乾隆认同的学书门径。米芾以“宝晋”为斋名,表明他对晋人书法的喜爱;同样,乾隆自幼勤习翰墨,其书法师承王羲之,偏重对晋、唐书风的效仿。他曾组织刊刻《三希堂法帖》,于官刻帖中体现“钟、王”书统。东晋王珣的《伯远帖》藏于清廷内府,乾隆反复揣摩题咏,御识:“乾隆丙寅春月,获王珣此帖,遂与快雪、中秋二迹并藏养心殿温室中,颜曰‘三希堂’。”第四次南巡经虎丘云岩寺,乾隆对望美景,忆及此帖,不禁神往。其《虎丘云岩寺》诗云:

  云岩真是徳山云,古树时花总浄芬。求迹无珍诚画虎,点头有石似疑黂。

  竹声绕砌通其响,麦色盈窗致我欣。那是司徒志远处,千秋佳话付云云。

  诗跋:“志在远游,王珣伯远帖语。”云岩寺重岩叠嶂,古木参天,对景恰如身临《伯远帖》其境,自有一种潇洒出尘之美。乾隆在南巡途中还亲临唐代名帖,第四次南巡御临颜真卿《书裴将军书帖》赠崔应阶,第五次南巡二度御临顔真卿《书裴将军诗帖》行书,御临怀素《千文卷》正书,书首有御题“逸寄临蕉”四字。颜书端正雍容,《书裴将军诗帖》兼楷行篆籀,奇杰飞动,颇具颜书的精髓,又体现了雄浑朴厚的盛唐气象。怀素草书笔力精妙,飘逸自然。乾隆临二帖,体现对唐代法书的追摹,将书法临帖作为内心逸气的淋漓抒发。

  乾隆最推重明代董其昌的行楷书,在第五次南巡时有题诗云:“一径入深万竹青,洗心奚藉有溪亭。已知古佛坐而待,宁在梵经诵以听。本分僧规喜淳朴,不尘山色镇凝停。董家真迹欣重展,怕抚知他笔擅灵。”诗有跋:“寺藏董其昌书金刚经真迹,每临展阅,于今五度云”,五度展阅董书《金刚经》,以“灵”字来概括董其昌的书法风格,凸显其禅意与风神。第六次南巡,乾隆在《仿董其昌书对山楼因成口号》里说:

  草堂前度辨其假,今觉对山亦未真。更仿董书为题额,他时应有识真人。

  诗跋:“康山以康海落职后来此宴饮得名,旧有康山草堂四字额,欵署董其昌书,然笔法实不类,因仿董法重书四字赐之,庚子南巡有即事诗辨其伪,兹重游康山见有对山楼亦署董书,而伪更甚,因复仿董法书额以赐。”《皇朝通志》记载第五次南巡“御书康山草堂四字行书,上有御题‘仿董’二字”。康熙曾以董书为宗法,其《跋董其昌墨迹书后》有云:“华亭董其昌书法,天资迥异……朕心赏其用墨之妙,浓淡之间,更为夐绝,临摹最多,每谓天资功力俱优,良不易也。”乾隆上法其祖父康熙,南巡时亲自仿书赐额,董书因此而风靡一时,对清代书坛影响深远。

  乾隆南巡中的书画题咏,展现了一个颇具文人风雅品位的帝王形象。满清统治者作为异族入主中原,面临着深刻的民族矛盾和文化冲突,尤其在汉文化根基深厚、汉族知识分子聚集的江浙一带,形势尤为严峻。如果说西师是帝王在政治军事层面的扩张之策,那么南巡就是统治者在思想文化层面的文治之举。从康熙到乾隆,满清统治者重视彰显自身的汉文化修养,在各种场合展现知书懂画的雅趣,亦不失为一种安抚民心的手段。乾隆自幼接受满汉文化的教育,儒家经典和传统文人的审美与价值观陶染了他的文化气质;而异族血统和游牧文化又潜移默化塑造了他的尚武精神。他一方面维护八旗制度,注重军事扩张,举办围猎秋狝,昭示满人征服者的大清权威;另一方面则重视儒家文化,热衷于诗书画,六次南巡江浙,加强了与汉人的文化联系。通过南巡中的一系列诗书画游艺活动,乾隆从思想感情上亲近笼络汉族知识分子,书画题咏只是其帝国大业的饰润,思想文化的认同才是其真正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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