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张恨水的代表作《金粉世家》开篇深受《儒林外史》的影响,其主人公冷清秋身上带有沈琼枝乃至张宛玉的影子。作者一方面承袭了故事的通俗特质,一方面又有“雅化”的努力,显示出文学创作中“俗”与“雅”之间复杂的关系。
雅、俗的关系,是文学研究、文学批评永远绕不开的话题。问世之初曾洛阳纸贵的《金粉世家》长时间被文学史冷落,便是这个话题的一个典型例证。而这一话题之所以成为了学术的“泥沼”,往往与研究者非此即彼、泾渭分明的态度有关。实际上,雅与俗,无论是二者的边际、界限,还是价值的高低,都不是简单如黑与白。本文即从《金粉世家》的一个小的情节入手,揭示其鲜明的传统脐带,以及作者处理这一“脐带”时,摇摆于俗与雅之间的态度。
一
张恨水自己对《金粉世家》的评价是:“有人曰:此颇似取径《红楼梦》,可曰新红楼梦。吾曰:唯唯。又有人曰:此颇似溶合近代无数朱门状况,而为之缩写一照。吾又曰:唯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孰能必其一律?”取径于《红楼梦》而“写朱门”,这与林语堂自述其《京华烟云》创作动机十分相似。但批评界对两部作品的态度却是大相径庭。上世纪30年代,左翼文人阿英甚至称张恨水为“封建余孽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为封建余孽以及部分的小市民层所欢迎的作家”。当时左派阵营中似乎只有茅盾态度较为平和,认为张恨水的作品在旧形式中包含了一些新东西。
《金粉世家》的开头是一篇“楔子”。这种形式在我国古代长篇小说中并不罕见。《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等,都可以看作是由“楔子”发端。特别是《儒林外史》,上来的回目就是“说楔子敷陈大义”。但是,《金粉世家》的“楔子”又有别具匠心之处。它以作者的口吻,第一人称叙事,引出了女主角:
我到了庙门口,下了车子,正要进庙,一眼看见东南角上,围着一大群人在那里推推拥拥。当时我的好奇心动,丢了庙不进去走过街,且向那边看看。我站在一群人的背后,由人家肩膀上伸着头,向里看去,只见一个三十附近的中年妇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在那里写春联。
这时候我的好奇心动,心想……也许她真是个读书种子,贫而出此。但是那飘茵阁三字,明明是飘茵坠溷的意思,难道她是浔阳江上的一流人物?我在一边这样想时,她已经给人写起一副小对联,笔姿很是秀逸。对联写完,她用两只手撑着桌子,抬起头来,微微嘘了一口气。我看她的脸色,虽然十分憔悴,但是手脸洗得干净,头发理得齐整,一望而知,她年青时也是一个美妇人了。……不是在词章一道下过一番苦功夫的人,决不能措之裕如。到了这时,不由得我不十二分佩服。叫我当着众人递两块钱给她,我觉得过于唐突了。虽然这些买对联的人,拿出三毛五毛,拿一副对联就走。可是我认她也是读书识字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样藐视文人的事,我总是不肯做的。我便笑着和老妇人道:“这对联没有干,暂时我不能拿走。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到别处去,回头我的事情完了,再来拿。如是晏些,收了摊子,到你府上去拿,也可以吗?”那老妇人还犹疑未决,书春的妇人,一口便答应道:“可以可以!舍下就住在这庙后一个小胡同里。门口有两株槐树,白板门上有一张红纸,写冷宅两个字,那就是舍下。”我见她说得这样详细,一定是欢迎我去的了,点了一个头,和她作别,便退出了人丛。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一句遁词。我在西城两个朋友家里,各坐谈了一阵,日已西下,估计收了摊子了,便照着那妇人所说,去寻她家所在。果然,那个小胡同里,有两株大槐树,槐树下面,有两扇小白门……我走进大门一看,是个极小的院子,仅仅只有北房两间,厢房一间……
过了几天,已是新年,我把那副对联贴在书房门口。我的朋友来了,看见那字并不是我的笔迹,便问是哪个写的?我抱着逢人说项的意思,只要人家一问,我就把金太太的身世,对人说了,大家都不免叹息一番……
我心里想,这样一个人,我猜她有些来历,果然不错。只是她所说的大家庭,究竟是怎样一个家庭呢?……我那朋友摇摇头道:“这话太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若真是她,我一定要去见见。”
……所幸我这朋友,是个救急而又救穷的朋友,立意成就我这部小说,不嫌其烦地替我搜罗许多材料,供我铺张。自春至夏,自秋至冬,经一个年头。我这小说居然作完了。这样的开头是有些新意的。从叙事学的角度看,把文本的叙述分出作者、讲述者与故事中人的不同层次,是小说艺术趋于精致化的表现。这样的开头,在我国古代小说史上,只有《红楼梦》稍许接近一些。《金粉世家》如此开篇,不仅给女主角冷清秋设计了精彩的出场,而且制造了力度很大的悬念。可以说,作为报刊连载的作品,这样的设计既体现了文学的匠心,又满足了媒体的发行需要。
这一开篇是相当精彩的。但是,它并不是张恨水的戛戛独造。
《儒林外史》四十、四十一两回书中写了一个奇女子沈琼枝:
国子监的武书家中穷,请不起客……微微醉了,荡到利涉桥,上岸走走,见码头上贴着一个招牌,上写道:“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沈’招牌便是。”武书看了,大笑道:“杜先生,你看南京城里偏有许多奇事,这些地方都是开私门的女人住,这女人眼见的也是私门了,却挂起一个招牌来,岂不可笑!”
庄非熊心里有些疑惑,次日来到杜少卿家,说:“这沈琼枝在王府塘,有恶少们去说混话,他就要怒骂起来。此人来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听见这话,此时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难而来此地?我正要去问他。”……武书道:“这个却奇。一个少年妇女,独自在外,又无同伴,靠卖诗文过日子,恐怕世上断无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会做诗,我们便邀了他来做做看。”说着,吃了晚饭。那新月已从河底下斜挂一钩,渐渐的照过桥来。杜少卿道:“正字兄,方才所说,今日已迟了,明日在舍间早饭后,同去走走。”武书应诺,同迟衡山、庄非熊都别去了。
次日,武正字来到杜少卿家,早饭后,同到王府塘来。只见前面一间低矮房屋,……沈琼枝看见两人气概不同,连忙接着,拜了万福。坐定,彼此谈了几句闲话。武书道:“这杜少卿先生是此间诗坛祭酒,昨日因有人说起佳作可观,所以来请教。”……武书对仕少卿说道:“我看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清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论此时的风气,也未必有车中女子同那红线一流入。却怕是负气斗狠,逃了出来的。等他来时,盘问盘问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少卿检了自己刻的一本诗集,等着武正字写完了诗,又称了四两银子,封做程仪,叫小厮交与娘子,送与沈琼枝收了。……
知县道:“你这些事,自有江都县问你,我也不管。你既会文墨,可能当面做诗一首?”沈琼枝道:“请随意命一个题,原可以求教的。”知县指着堂下的槐树,说道:“就以此为题。”沈琼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来,又快又好。知县看了赏鉴,随叫两个原差到他下处取了行李来,当堂查点。翻到他头面盒子里,一包碎散银子,一个封袋上写着“程仪”,一本书,一个诗卷。知县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签了一张批,备了一角关文,吩咐原差道:“你们押送沈琼枝到江都县,一路须要小心,不许多事,领了回批来缴。”那知县与江都县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写了一封书子,装入关文内,托他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行择婿。此是后事不题。
两相比较,至少有以下六点相同或近似:(一)都是才女在市井鬻文为生;(二)都引起了男主人公对其身份的怀疑;(三)才女的才情都征服了质疑的男性;(四)才女都是红颜薄命,遇人不淑;(五)才女都得到了男主人公及其朋友的同情与帮助;(六)才女的遭际都有一定程度的隐秘。
据此,《金粉世家》的这一别具匠心的开篇脱胎于《儒林外史》,冷清秋的身上有或多或少的沈琼枝的基因,应属确凿无疑的了。
二
可是,当我们把视线再放远一些,又会发现,沈琼枝的故事也并非吴敬梓的戛戛独造。吴敬梓的好朋友程廷祚在《与吴敏轩书》中讲到:“昨所谈茸城女士之事,诚可谓瑰琦倜傥,庸夫之所惊疑,达士之所快心也。……足下有矜奇好异之心,而抱义怀仁,被服名教。何不引女士以当道,令其翻然改悔,归而谋诸父母之党,择盛德之士而事之,则足下大有造于女士,而自处之道,可谓善矣。”这里的“茸城”即今天的松江,“茸城女士”则是当时松江的一位张姓才女。而此事又牵扯到当时的大诗人袁枚,据《随园诗话》:
余宰江宁时,有松江女张氏二人,寓居尼庵,自言‘文敏公族也’。姊名宛玉,嫁淮北程家,与夫不协,私行脱逃。山阳令行文关提。余点解时,宛玉堂上献诗……余指庭前枯树为题,女曰:‘独立空庭久,朝朝向太阳。何人能手植,移作后庭芳?’……释其背逃之罪,且放归矣。
显然,这位张宛玉就是沈琼枝的原型。梳理一下,这一故事的前世今生大致为:袁枚在江宁(今南京)做地方官时,审理了才女张宛玉的案子;张宛玉因不满婚姻而私自“脱逃”,隐居于江宁,因为文才受知于袁枚等;夫家起诉,追逃于江宁,吴敬梓既欣赏其才华,又关注其命运与抗争;袁枚当面考察其才华,亦表欣赏与同情,于是使用权力帮助该女摆脱了困境。这些主要环节在沈琼枝的故事中几乎都得到了体现,甚至在县衙中指树作诗的细节也基本一致。
这一故事在当时可算得是骇人耳目。张宛玉有幸遇到了放达的诗人官员袁枚,而从程廷祚的信件看,吴敬梓等文坛名流也都给予了相当的关注与声援。但张氏的行为毕竟大大悖逆于礼教,所以程廷祚一本正经地告诫吴敬梓:不要过分地参与此事,应该引导这位才女回归礼教,既是现实可行的,也是吴敬梓自我规范、自我保护的选择。
看来,由于袁枚的适时出现,“现官不如现管”,程廷祚的担心成为了杞忧。而吴敬梓则把自己的欣赏、同情及好奇转化到了小说中,于是,就产生了沈琼枝这一形象。
三
从张宛玉到沈琼枝,没有改变的是才女的身份,对婚姻命运的反抗,以及得到才士们青睐与帮助,从而摆脱厄运;改变的则是吴敬梓所增加的沈琼枝出招牌“写扇作诗”的情节。从文学的角度看,这一改变可称妙笔。这个情节更凸显了才女之才,而由此带来的身份猜疑也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
张宛玉的事迹之所以引发吴敬梓的如此关注,从积极一面看,是他的人文情怀与较为通达的性别观念所致;如从消极一面看,却又是千百年间文人们津津乐道的“才妓”情结的流露。对沈琼枝身份的猜疑,正是曲折地表达出这一心理。而清代另一部白话小说《花月痕》,第十回“两番访美疑信相参”,也是写才士荷生听说了采秋之名登门验证,而女主角的身份明确定位为“诗妓”,似可作为一个旁证。而张宛玉、沈琼枝的故事从写作心理的角度看,则不妨视为“才妓”母题的平移。
从沈琼枝再到冷清秋,没有改变的同样是才女的身份,对婚姻命运的反抗,以及得到才士们青睐与帮助,还有出招牌卖字作联的情节。不同的是,冷清秋已是人近中年,形象、气质的设定迥异于沈琼枝;另外,她也没有官司缠身,以及受惠于官员的情节;而其归宿也不再是“另行择婿”了。
与沈琼枝相比,甚至与张宛玉相比,冷清秋的形象更加淡雅,也多了些时代气息。她脱离豪门,依靠自身的才华与能力谋生,生计十分艰辛,但维持着自尊与从容。这显然是和新文化运动以来,社会性别观念的进步及女性的觉醒密切相关。她的接人待物,不卑不亢,受人恩惠当即平等回报,都透射出传统士大夫立身处世的精神,使得冷清秋比起寄寓尼庵的张宛玉、有江湖气的沈琼枝,多了三分文雅。而“我”的命题邀联,更是作者欲使冷清秋“雅化”的苦心所在。本来冷清秋是摆摊卖春联的,“我”却提出“倒不要什么春联,请你把我的职业,做上一副对联就行”的要求。这就有了以文会友的意味。而冷清秋的应对是:
那妇人一看我的名片,是个业余新闻记者的,署名却是文丐。笑道:“这位先生如何太谦?我就把尊名和贵业做十四个字,行么?”我道:“那更好了。”……她在裁好了的一叠纸中,抽出两张来,用手指甲略微画了一点痕迹,大概分出七个格子。于是分了一张,铺在桌上,用一个铜镇纸将纸压住了。然后将一支大笔,伸到砚池里去蘸墨。一面蘸墨,一面偏着头想。不到两三分钟的工夫,她脸上微露一点笑容,于是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了下去。七个字写完,原来是:“文章直至饥臣朔。”我一看,早吃了一大惊,不料她居然能此。这分明是切“文丐”两个字做的。用东方朔的典来咏文丐,那是再冠冕没有的了。而且“直至”两个字衬托得极好。“饥”字更是活用了。她将这一联写好,和那老妇人牵着,慢慢地铺在地下。从从容容,又来写下联。那七个字是:“斧钺终难屈董狐。”斧钺这下一联,虽然是个现成的典。但是她在董狐上面,加了“终难屈”三个字,用的是活对法,便觉生动而不呆板。这种的活对法,不是在词章一道下过一番苦功夫的人,决不能措之裕如。到了这时,不由得我不十二分佩服。
这一大段是作者用了十二分气力作出的,是冷清秋“出场”的浓墨重彩。但是,这里面的词章讲究,相信即使在当时大部分报刊读者也是莫名其妙的,也是他们不感兴趣的。而作者这样写,自有“雅化”作品的苦心。东方朔的典故使用,冷清秋书写前的动作、神态,都是传统文化中文人雅士标志性气质的表现。“抽出两张来,用手指甲略微画了一点痕迹,大概分出七个格子”“一面蘸墨,一面偏着头想。不到两三分钟的工夫,她脸上微露一点笑容,于是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了下去”“将这一联写好,和那老妇人牵着,慢慢地铺在地下。从从容容,又来写下联”——这些都是极生动、极雅致的笔墨,在“通俗”作品中很难见到。
作者为冷清秋设计的这幅联语,如果说上联体现的是传统文人雅士的气质、修养,下联则融进了鲜明的新时代特色。冷清秋虽然用的是董狐的旧典,却包含着两层新意:一层是新闻记者应有的“秉笔直书”的基本职业素养,另一层隐含了数年前报刊界一件震动全国的大事件——林白水案。林白水因撰文揭露、抨击军阀暴政,先是下狱,仍不屈服,终被张宗昌杀害。所以,“斧钺”云云实有相当深厚的思想文化内涵。这样的内容,这样的写法,当然不应简单地视作俗笔,更不是“封建余孽及小市民所欢迎”的了。
但是,作者之所以被打入“通俗”行列,也不是莫须有之事。
首先,如前所述,渲染冷清秋之身份可疑,虽在情理之内,也不无迎合报刊读者的用意。且这一层还有旧文人、旧小说“才妓”情结的成分。
其次,冷清秋的自尊、孤傲气质是有了,但作者又为她设定了一道藩篱:“齐大非偶。”“齐大非偶”与市井细民耳熟能详的“门当户对”异曲同工,既为其容易理解,又为其喜闻乐见。冷清秋羞见故人的结局,固然有作者情节设计的用心在内,但也是其内在自卑心理的一种合乎逻辑的表现。冷清秋的故事终结于此,是和作者刻意的低调处理思想性话题分不开的。如果看当时洛阳纸贵的阅读、发行效果,他无疑是求仁得仁,是成功的。但如果和或前或后的鲁迅、老舍、林语堂,甚至张爱玲的同类题材作品相比,堂庑之深浅判然立见。
可见,雅与俗,既是不可回避的话题——作为批评者、研究者,当雅则雅、当俗则俗,春兰秋菊各有其秀;又要看到二者并非截然对立,黑白之间颇多中间色调。处理好这两方面的关系,才是文学史研究更有说服力、生命力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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