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古丽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中那张熟悉的写满青春的脸,拿起包里用了一半的棕色“美宝莲”牌描笔左一下右一下地描画着额下那两弯柳叶般的眉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鼻翼两侧开始泛出淡淡的黄褐斑,像有人用笔刻意点上去似的。米古丽用手搽了一遍又一遍,斑点就愈发清晰了。米古丽摊开双手掐指一算,过了这个年,她就三十五岁了。她开始喜欢穿红色,尤其在过节的时候。也许是为了衬托自己的年轻,也许是为了给这个单调的家增添一些喜庆热闹的气氛。她总觉得,红色的气场特别大。很正的中国红,搭起她细腻的黄皮肤,怎么也看不够。米古丽穿上了这件刚买不久的红羊毛大衣,整个屋子顿时也变得生动活泼起来。她走到墙上的挂历前,目光停留在“30”这个数字上。今天的日子的确与众不同,也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不知道宗卫鸣还记得不,她心里想。
此时,只有屋子里的钟声滴答滴答地响着,分外刺耳,时针已经指向了12。米古丽从桌子上摸起手机,反复地点着数字。宗小米拉着妈妈的手,口齿不清咿咿呀呀地念叨: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吃饭?米古丽屏住呼吸,拨通了宗卫鸣的号码。最后,手机从她的拇指间失望地滑落下来。米古丽抑制住内心愤怒的火焰,难道他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米古丽把宗小米举起来搂在怀里,走到阳台上的落地玻璃前。晾衣绳上吊着两个鲜艳夺目的大灯笼,像两朵盛开的火玫瑰,像当初他们那浓烈的爱恋。宗卫鸣是地道的农村人,每年春节前一定要在家门口挂灯笼,意味着来年的红红火火。眼前的灯笼就是宗卫鸣前几天抽空去十字街口的一家店里买的。他已经无数次跟老婆孩子发过誓了,这个除夕一定回来和她们母女俩共进午餐。米古丽一想到这,眼眶就开始湿润了,多少个令人牵挂的节日,她就这样徘徊在窗前开始漫长的等待。
桌子上的饭菜不紧不慢地向外冒着热气,烟雾缭绕般飘到米古丽的鼻翼下,在眼前画了一个圈,又混入了看不见的空气中。小公鸡炖蘑菇,山药炒木耳,红烧鲤鱼。厨房里的油烟伴着饭菜的香味沾满了她的发丝,她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只为这顿丰盛的午餐,这些都是他们父女俩的最爱。米古丽把孩子的小手洗了洗,说:我们先吃吧,不等了。宗小米坚持要看一会动画片,等爸爸回来,她记得爸爸上天和她们说好的,旧年三十,新年初一,不看病。米古丽拗不过孩子,把饭菜又倒回锅里反复地热了又热。外面传来了此时彼伏的鞭炮声,小孩子的追逐打闹声。节日的气氛在各种声响里酝酿发酵,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米古丽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竟生出几丝凉意。说不出的滋味,被城市冷落的滋味,还是缺少了什么的滋味,五味杂陈。一阵寒风扫过地面,她打了一个冷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雪花很任性得投入大地的怀抱。米古丽甚至开始羡慕一朵雪花的无所羁绊。米古丽说,小米,快吃饭,吃完去玩雪,堆雪人。
米古丽的目光在饭桌上兜了一圈后又收回来,吃不下,胃里好像充满了空气,没吃就已经饱了,还直打饱嗝。小米说,妈妈快吃,吃完带我下楼玩。米古丽自斟自饮了一杯红酒,她模模糊糊地回忆着和丈夫结婚的几年,只有一个除夕是和她们一起度过的。至于结婚纪念日,恐怕他早就忘了吧。她越想越伤心,端酒杯的手竟然有些哆嗦起来。每当想到扎心的事的时候,她总会把右手掌摊平,数落着手心的那些横七竖八的掌纹。她相信《易经》,只有宿命了。她想到身边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女人,平时过日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男人牵着女人的手,女人牵着孩子的手,一家人在一起共进午餐,享受属于他们的温馨时光。米古丽的思绪开始漫游,她觉得自己很委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随手拿起刚才擦桌子的抹布,扔得老远。她的假期,比上班还要忙,早起做饭,收拾孩子吃喝拉撒,去集市买菜。空闲的时候,还要来逗宗小米玩。可小孩子不喜欢老是和大人玩,还要缠着米古丽找小朋友和她玩。也只有在晚上,小米睡着的时候,这段时间是清静的,是属于她自己的。她憧憬着在这样静谧的夜晚和他聊一聊一天的平淡日常,说一说外面的鸟语花香。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贫,却也内心满足。这些平凡单调的日子就能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中变得活色生香,变得津津有味。
在宗卫鸣那里,时钟仿佛慢走了半圈。大多时候,宗卫鸣说半小时到家,这个半小时一般都是一个半小时,男人说话有时候怎么这么不靠谱。多少个晚上,她不敢随便给宗卫鸣打电话,她怕他工作分心,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手术台上。
空气在等待中渐渐地凝固起来,玻璃上的窗花一朵又一朵地盛开在这个除夕的午后。
“老婆,我还有一台手术,不回家吃饭了”。米古丽焦急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明亮起来。很多时候,他是忘记告诉家人是否回来的。米古丽等待的心收了起来,长吁了一口气,她走到厨房,把锅里热了一遍又一遍的饭菜盛了起来。这几年,她最害怕过节,热闹是别人的。有一段时间,她经常出神地望着某样东西,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像一个神经不太正常的女人。她端着碗的手又一哆嗦,印着青花的瓷碗像鱼一样从她手中滑落下来,她慌忙拿来扫帚,嘴里念叨:碎碎平安。
“小米,下来玩雪。”下面有人喊。小米张开双臂,飞一般地咚咚咚跑下楼梯,冲进了纷纷扬扬的冰天雪地。
米古丽趁小米出去,赶紧把房间收拾一下,她把买来的年画贴在墙上,贴在门上。总之,能贴的地方她就使劲贴。满屋子都是小娃娃骑在肥硕的红鲤鱼上,人和鱼被莲花稳稳地托着,那一朵朵莲花盛开着,柔软,洁白,开在她家的每一面墙上。米古丽看得入了神,她似乎从画面里看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她回想着儿时的过节,也是和画上的娃娃一样的,戴着小红帽,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大学毕业后,她就离开家乡,来到了N城,认识了同来N 城的宗卫鸣。他们谈儿时的生活,老家的生活,谈青春,谈理想。两颗年轻的心就这样在异乡渐渐靠近了。没有太多的花前月下,他们便有了共同的小家。租住的那间几十平方米的老屋虽然不大,但是在他们的心里,足以装下整个世界。他们不嫌小,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缓慢且美好。有一段短暂的时光,他们总能围坐在一张饭桌前,在一起共进午餐。他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她是多么怀念那些屈指可数的日子。她站在后窗台下,不时地朝楼下看,细密的雪花像天空绽放的琼花,开满了整个大地。她看到小米玩得正欢,此时的小米就像一位白雪公主,这个小人儿,是她唯一的陪伴。她喊小米上楼,小米不肯,说等爸爸回来。
时光向上游漫溯着,那时小米三岁,米古丽像病人一样闯进了医院,走进了宗卫鸣的办公室。没看到他的影子,只有来来往往的病人,一脸的焦急和痛苦的神情。医院的病房里团坐着一些人,有的打着点滴,还有的鼻孔里拖着吸氧管。看到这些,米古丽想起几年前自己住院的那段经历,她放慢了脚步,心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切肤之痛。也许,人在生病的时候,更加渴望他人的陪伴,渴望医护人员的细心呵护。办公室里还有几位病人在等宗医生。此时的宗卫鸣,正在手术室的无影灯下,温和而又犀利的灯光映照在一片片蔚蓝色的手术衣上,像一片片小小的绿色的海洋。蔚蓝色的手术衣和帽子下,是静静流淌的汗水,如同一股浅浅的细流,浸湿了衣衫。这个专家手术已经持续了三个钟头。由于站立时间较长,他小腿上的青筋像毛毛虫一样深深浅浅。宗卫鸣忘记了汗水,忘记了饥饿和疲劳,忘记了家中等待他的米古丽和宗小米。他现在属于病人。
米古丽想起宗卫鸣自己写的那首小诗:
……
无论白天黑夜
无论严寒酷暑
哪里有你的呼唤
哪里就有我的呵护
为你的生命扬起风帆
是一位白衣战士神圣的天职
……
当安静的小城华灯初上的时候
不要问我在哪里
每逢佳节万家团圆的时刻
或许
我已化作了一颗星
给需要我的人
送去光和热
……
米古丽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她看到医生办公室的白墙上挂满了鲜艳的锦旗,金色的大字在米古丽的眼里一闪一闪。米古丽戴着口罩待在那里,整个大楼显得庄严而又神圣。她为自己荒唐的举动感到局促不安,手心里微微发潮。突然间她感到一阵眩晕,她说头有点疼,让护士给她量了体温。38 度。她想要吊水,像其他病人一样,躺在病房的床上。
她坐在输液大厅里打着吊水,是护士来给她扎的针,她哭了,哭得像孩子,一阵一阵地抹着泪水。这一点一滴的药水就像米古丽心头的泪,每一滴都是冰冷的。宗卫鸣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护士告诉他米古丽在挂水。他来不及喝一口水润一下喉,像一阵风一样急忙找到了她。他坐在她身边,干裂的嘴唇嗫嚅着。也许,他想表达歉意,表达爱意,但是又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最好。他只是不停地来回摩挲着她的手,又抬起头,微微地吁了一口气。
往事像电影一般在米古丽的脑海里上演着,忽近忽远。她曾经一度无法接受眼前的点点滴滴,这与她少女时代对未来的描绘是截然相反的。没有周末日,没有过节日,没有下班时间。有些时候,甚至连一个好梦都来不及做完,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不管严寒还是酷暑。这些年,米古丽都一路陪伴。米古丽想到了这些,有一阵阵巨大的声音在心里滚动着,撞击着胸腔,撞击着心肝。窗外传来了谁的歌声:“……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这圣洁的歌声穿越在童话般的天空中。天色越来越暗了,只有雪花还在无怨无悔地,轻盈地旋转着身体,向大地倾吐着圣洁的爱意。
“爸爸回来吃饭吗?”小米仰起脸问米古丽。
米古丽托起女儿的脸蛋,有一股热流在眼眶里涌动。这个小小的人儿,让她找到相依为命的感觉。米古丽的眼睛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她用手抚摸着小米眼角处的那块伤疤,眼圈又一次潮湿了。那个夏天的傍晚,她扔下了这个家,她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她坐在河岸边的草丛旁,有一只蚂蚱从她的脚面上调皮地跳过,浓郁的青草的芳香夹杂着河边的水气扑面而来,有几只装满沙子的轮船从河面上呼呼地移过,一位头裹长巾的渔妇正在船头的舱里生火煮饭。船尾划过的圈圈涟漪在一点一点地漾开,她的心湖也如同这河中的涟漪泛起小小的微波。放眼望去,挨挨挤挤的窗格里透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大家都在不紧不慢地过着每一个平淡的日子。每一扇窗里都有属于自己的或长或短的故事。她的故事里因为有了宗卫鸣的一笔而变得跌宕起伏。她任凭宗卫鸣反复地呼唤,不停地寻找,她有时候觉得,还不如做一只蚂蚱无牵无挂。正在她胡思乱想之时,宗卫鸣在家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医院来电说来了一位急性胃出血病人,他慌慌忙忙地把小米一个人留在家里。小米一边看电视一边蹦床,蹦到床边时小脚滑了下来。一不小心磕破了眼角,留下的一道疤痕像一条毛毛虫般时常在她的心头蠕动。
她把小米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颊,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弥补对孩子的歉疚,才能抚平小米眼角的那块伤疤,这是她心里无法释怀的痛和怨。
“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这位理科男偶尔也会冒出几句富有诗意的话来。是的,他当初选择医生这个职业,选择来到N 城,这些都不是偶然。
春节晚会马上就要在倒计时中拉开帷幕,连阳台上的那些小花都开得愈发欢快,小蜡梅、瓜叶菊、三色堇尽情地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红与绿,也为这个欢庆的节日增添鲜艳的色彩。举国上下都在欢天喜地地庆祝新年的到来。电视里播放着各个城市迎接春节的不同风俗习惯,外面不时地有朵朵烟花挥洒在空中,给这个除夕的夜晚抹上了璀璨的一笔。小米说:“我要爸爸带我放烟花。”她搬来凳子,靠在窗口,小脚朝凳子上一踩,两手扶在窗台上,眼睛贴着白玻璃,漆黑的眼眸在张望着外面的五颜六色,嘴里不时地发出低微的咿咿呀呀的细语。暮色越来越沉,越来越密,米古丽透过狭窄的窗户凝视着渐渐消逝的傍晚时分,那些缤纷的色彩也显得越来越哀伤,她最近的几年已经多少次经历过了这种等待。忽然间小米听到有钥匙旋转门锁的声音,她蹬开凳子赶紧跳下来跑到门边,粉嫩的小手紧紧地抱住宗卫鸣的腿,一会儿又高兴地蹦起来,“爸爸回来了——”。米古丽看到,宗卫鸣的裤脚上沾有零星血迹,那副黑框眼镜挡不住眼角的皱纹和渴望回家团聚的热切的目光。他的头发上,眉毛上,胡须上,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白雪。
米古丽看见眼前的这位风雪晚归人,心里又气又喜,她转过身往厨房走去。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里,饭桌上飘起的腾腾热气模糊了她的双眼,也模糊了宗卫鸣的那张脸。他把小米拉过来坐在腿上亲了又亲,坚硬的胡茬刺得小米痒痒直笑,他似乎想在此刻尽情地给予心爱的女儿所有欠下的父爱。米古丽说,快点吃,天不早了,吃完一起看春节晚会。宗卫鸣愣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似乎有什么心事,他的目光终于移到了米古丽的眼前,他的声音低沉得仿佛连自己都听不见,“我们今晚一起去医院过除夕吧……医院还有一位重症患者,没能回家过年,需要我二十四小时监护……”。
米古丽拿着筷子的手神经质地抖了一下,这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声音,她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走到窗前,大雪在风中一如既往地飘落着,树枝,屋顶上覆盖着一簇簇蓬勃的积雪,散发出一股春天般的新鲜的气息。路旁悬挂着的大红灯笼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洁白柔软的雪地上偶尔印有歪歪扭扭的脚印和长长短短的车轮滚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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