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春游归来,特意在朋友圈晒了几张小蒜的照片——一大缕小蒜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塑料袋里,根茎胖胖的泛着乳白的光泽,长长的叶片带着春天特有的翠绿。在这早春季节不会是野生的,大概是菜农的杰作吧,不过看着仍忍不住想起从前的日子,于是情不自禁地回了句:将小蒜腌制一下,就白米粥吃,便很有些儿时的味道。朋友很有些小资,对我的说法自是不屑,絮絮地说了许多锦上添花的做法,可我独念着从前的吃法。
说起小蒜,现在已很少见,偶在菜摊上遇见,也大多为菜农自己种植,野生的几乎没有,这一方面与农田的旱改水有关,另一方面大概也是现代化作业过分使用除草药的结果。小蒜作为人们餐桌上的菜肴已淡出了现代人的视野,许多年轻人更不知小蒜为何物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薤,八月栽根,正月分莳,宜肥壤,数枝一本,则茂而根大。叶状似韭。韭叶中实而扁,有剑脊。薤叶中空,似细葱叶而有棱,气亦如葱。二月开细花,紫白色。根如小蒜,一本数颗,相依而生。五月叶青则掘之,否则肉不满也。其根煮食,苇酒、糟藏、醋浸皆宜。”我不知道家乡的小蒜到底是不是学名为薤,只知家乡的小蒜早春生长,春夏之交茂盛,麦黄时节茎秆变硬变老,渐次开花,花若韭花,白色见多,偶也可见紫白色。
儿时春日,小蒜随处可见,田间、地头、小树林,甚至在路边,不经意地便有一簇小蒜,葱葱郁郁地兀自生长。路边的小蒜羊啃牛踩的,我们小孩子可懒得理会。我们的地盘在田间:紫云英地,小麦田。但那时的田里是不能随便进的,有看青的看着呢。我们生产队看青的是一位五十多岁光棍老头,有一条腿是瘸的,不过拄着一根棍跑起来倒挺快的,常常悄没声的便到了我们身后,一声怒喝,吓得我们魂飞魄散。我们小孩子都有些怕他,背地里便喊他大瘸子。小麦田,大瘸子看得紧,只要看见大瘸子的影子,我们是断断不敢进去的,但紫云英地就不一样了,因为紫云英本来就是种来积绿肥的,只待初夏的时候翻耕进土里,所以大瘸子也不太理会。自然我们挖野菜最常去的地方便是紫云英地了。
也许正是因为紫云英的积肥用途,大人们种紫云英时便有些潦草,稀一段稠一段的,稠的地方紫云英密密匝匝的一棵挨着一棵,野菜便少些;稀的地方便是野菜的天地,荠菜、牙牙菜、苦苦菜、婆婆丁、五点草……竞相生长。我们喜欢挖荠菜、牙牙菜、小蒜等人、猪都可以吃的野菜,至于五点草,只有家里养小兔子的孩子才会挖些,其实对于孩子来说挖野菜只是副业,玩耍才是主题。可不,野菜还没盖篮子底子呢,我们便有些不耐烦了,不知是谁忽地得意地喊了声:看,豌豆头卷小蒜。等那小团小蒜缠绕的豌豆嫩头吸引了足够的眼球后,主人一挥手便塞进嘴去,尽管嘴巴撑得大大的,不经意间便有青青的汁液顺着嘴角流出,但主人并不以为意,依然含糊不清地喊着:豌豆头卷小蒜,给啥都不换!
于是大家的馋虫被勾起,立即放下背篓,各自去找觅小蒜、豌豆头。小蒜几乎是随处可见,不一会便可以挖上一缕,可在紫云英地里豌豆头是很少见的,找到它需有足够的运气,与紫云英地只隔一道小渠的麦地则不同,那儿麦子与豌豆杂种,豌豆头唾手可得。可大瘸子似乎知道我们的小心思,不光身影一瘸一拐地在地头那边晃悠,眼光也像探照灯似的不时地在我们的身上扫过。不过老虎也会有打盹的时候啊,只要大瘸子被别的人或事打扰,时间不用长,五分钟足够,猴子般机灵大胆的二丫、三皮等准能扯来大把的豌豆头。接下来的我们便嘻嘻哈哈地在紫云英地里围成一小圈坐下,豌豆头裹小蒜,噢,不,其实是小蒜裹着豌豆头,男孩子缺少耐心,往往是将豌豆头用小蒜草草一裹便急急地塞进嘴里;女孩子则不同,用小蒜将豌豆头密密地缠绕,或像粽子或像翠玉,拿在手里欣赏炫耀一番后再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咬着。不过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在享受自己胜利果实之前都会开心地大叫:豌豆头卷小蒜,给啥都不换!
自然也有侦察了许久,大瘸子的目光依然黏在我们身上,这时候的我们只有退而求其次了,豌豆头改用酸溜溜菜代替,不过这也不错,酸溜溜的叶子单吃往往会酸得我们口水直冒,可用小蒜一裹,小蒜的辣味与酸溜溜的酸味相抵,有点酸有点辣甚至还有点甜,味道也是好极了。
这应该是小蒜最原始最质朴并掺进了儿童小心思小快乐的吃法吧。
其实小蒜最普遍最经济的吃法当是腌制小蒜。
腌制小蒜也很简单,就是将漂洗干净的小蒜摊开,在阳光下晾干水汽后放到一个大大的陶瓷坛子里,一层一层地撒上盐,过几天还要翻揉一下吊吊卤,有的人家还会在小蒜上压一块干净的石头。这样腌制出的小蒜可以吃到来年开春,每次想吃的时候,伸手从瓷坛里抓过一团挤去卤汁,切上几刀后放到碟子里便是绝好的佐菜。土灶熬制的半干半稀的白米粥就咸小蒜吃,可以说是我小时的最爱,夹一小筷头小蒜放到白米粥上,将碗周边微凉的粥用筷子慢慢划过来覆在小蒜上,然后将粥与小蒜一起拨拉进嘴快快咀嚼,粥的甜香裹挟着小蒜特有的微辣咸鲜慢慢滑过喉腔,那滋味,现在想起,我依然会满口生津。
不过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腌制小蒜也不是常常可以吃到的,作为农村腌制菜中的奢侈品只能是偶尔上桌调剂一下贫乏单调的口味。我们都知道腌制小蒜需要的小蒜就多了,一篮子的新鲜小蒜腌制出来也只有小小的一团,不够几碟子的。其次是清明过后的小蒜用来腌制才最好,这时的小蒜才算是初长成:婷婷的茎干、青绿的叶片肥厚多汁,胖胖圆圆的跟坨结实耐腌,就是连在跟坨上的长须须也似有肉感。农村闲地本就很少,河滩边小树林里的小蒜早春时节便已被寻觅干净,于是挖蒜人的注意点都集中在小麦田里。可这时的小麦已开始拔节,受践踏后明显影响产量,看青的自然加紧了对小麦田的看管,我们生产队的大瘸子与另外几个生产队的看青联合起来,轮换着在几块麦田边转悠,我们也只有望麦田而兴叹啦。
忽一日清晨起床后看见大姐背着一篓小蒜回来,虽衣服鞋子都有些湿,头发也被露水汗水打湿水漉漉覆在面颊,可红扑扑的脸庞掩不住胜利归来的得意与开心。原来大姐是在新湖农场挖的小蒜。新湖农场在我们村南面,越过一条大河向南,大约十几里路。新湖农场人少地多,还没开始改种水稻,一年只种麦豆两季,因此,那大片的麦田里便有许多小蒜伴随着麦苗生长。不过农场的看青都是青壮年,尤为凶猛,这时节看管的更紧。好在农场职工是天亮出工天黑收工,这就给挖蒜人制造了机会。到农场挖小蒜的多是大姑娘小媳妇们,我们这些小孩子家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可我心里痒痒的很是向往,于是便软泡硬磨地缠着大姐,大姐被缠得很不耐烦,终于答应带我去了。
半夜朦胧中听见大姐叫我,我来不及揉一揉惺忪的眼睛便一骨碌爬起,三下两下穿好了衣服。提着篮子跟在大姐后面急急地走出村头,村头早有五六个姑娘媳妇背着箩筐等在月亮地里。夜风有些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并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虽有些冷但大家似乎都有些亢奋,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村东头的老好姐喜欢逗我,她说:农场很远的,你能跟上?不嫌累?我坚定地回答:当然啦,不累。老好姐笑着说:看青追来的时候你可不要哭啊。我才不会哭呢!我跑得可快了。我很有些不屑,同时赶快小跑几步赶到队伍的最前面,大家都被我逗乐,哈哈地笑个不停。一跑一笑,身上的寒意没了,倒有些汗津津的。
走进农场麦地,麦地里好像已经有人在挖小蒜,月光下影影绰绰的似有人影在晃动,隐隐约约的还可以听到说话的声音,我陡地想起一些鬼故事,不觉便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不敢说害怕只是紧紧地跟在大姐的后面。大姐说:别急着朝前走,弯下腰才能找到小蒜。学着大姐的样子弯下身去,仔细在麦苗中间寻觅,欣喜地发现许多小蒜,一簇一簇的,在融融的月光下与麦苗相偎相生。麦苗粗壮、稍高且挺拔,叶片宽厚拉人;小蒜则稍矮,叶片很有肉感且有些下垂。提溜着篮子,蹲在麦苗间不停地挖着小蒜,虽心还怦怦乱跳但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了,不过偶尔还会抬头找找大姐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东方已开始发白,天似乎快亮了,看看篮子里快要冒尖的小蒜,心头有喜悦在荡漾。大姐说:不要再挖了,往回走吧,天已亮了,看青的马上就会来了。我抬眼四处瞅瞅,天呀,晨光中一望无边的麦田里,就好像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到处都是背着篓筐提着篮子的人。
天已大亮,麦田里的小蒜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实在是太多太诱人了,大姐一边往回走一边不时地蹲下身来挖取,尽管大姐的背篓已经满了。忽有人惊呼:快跑,看青的来了!我还没回过神来,大姐已一手挎上我的篮子,一手拉着我往回跑。我心跳如鼓,喘息若牛,机械地随着大姐狂奔。好在看青的人少,挖小蒜的人多且跑的方向不一,当确定我们是安全的时候,大姐跌坐在地上,放开紧紧抓住我的手,也放下背篓篮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检查一下背篓与篮子里的小蒜,还好,只是我篮子里冒尖的小蒜在跑动过程中颠掉了一些,于是大姐望着我又大声地笑了起来:不错不错。不知是夸我还是说小蒜。
是吧,即使是最经济的腌制小蒜也不是家家都可以吃得上的。没有勤快胆大能干的姑娘或小媳妇的人家只有羡慕的份了。
可记忆中小蒜最好吃的吃法却是小蒜鸡蛋煎饼,今日想起仍有些垂涎。
早上母亲在灶膛烙煎饼,我们姐妹几个争相去洗小蒜、切小蒜。母亲摊好一张煎饼后,倒上切好的小蒜,放些油盐拌匀,打上个鸡蛋,再将小蒜与鸡蛋随着煎饼抹开,等煎饼焦黄小蒜鸡蛋香味四溢的时候将煎饼叠起,等待在旁的我们接过烫烫的煎饼放到桌子上,拿刀切成几份,酥脆的煎饼浸着鸡蛋与小蒜的鲜香冲击着味蕾,饿的感觉仿佛更甚,我们都有些急不可待地一人捧起一块歪头大吃。当然,吃到小蒜煎饼的机会不算少,可吃到小蒜鸡蛋煎饼的机会则寥寥,就是这寥寥的几次却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甜美的味道。
记忆中的小蒜早已远去,可我依然怀想。不知怎么的,不光是我,有了一定阅历的人大概都会怀念一些吃食,及至吃到这种东西时却又怎么也品不出当年的那个味道。我想,这大概并不是怀念吃食的本身,而是怀念这种吃食所承载的那段生命的记忆,怀念记忆中吃这种东西的那个氛围,怀念与这种吃食相关的那些故人,甚至怀念自己当时的那份别样的心境。借用一句流行语:姐怀念的不是菜,而是一张张旧日子沉淀下来的那种与日俱增的怀旧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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