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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二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连云港文学 热度: 16778
汤涛

吴小四

吴小四失踪十多年了。如果还活着,今年61岁。

  吴小四又叫小吴四,是我故乡三棵树人,住三棵树最后一排庄子上。他常年剃短发,几乎只剩下发茬。油黑皮肤,粗眉,塌鼻,洼脸,看人的眼神像警觉的老鼠。厚嘴唇上下光溜溜的不长胡须,有一对黑厚的招风耳。吴小四习惯背着手走路,伸脖曲身,屁股随着脚步一左一右扭动,活像一只鹅。

  一条南北土路穿过三棵树,我们管这条路叫烂泥路,雨天油泥拽脚,难以行走。路的南头连着三口街,街上穿过三口街的省道,北头通到十几里外的沂河淌。或者说,这条南北路像串糖葫芦的竹签,把三棵树几个庄子串起来。政府实施“村村通”工程,要求乡村道路白色化,烂泥路十多年前改成了水泥路,吴小四这只“鹅”在水泥路上没走两年就失踪了。

  他大我十多岁。我念小学时候,从年龄上说他已经是成人了,个子也高过我们一头,但从不往大人堆里去,或者说他从没把自己当大人,天天跟我们这些小孩子混在一起。打牌、戽鱼、粘知了、做游戏。尤其是寒暑假,我们打牌缺一个“腿子”,自然而然想到他,他每叫必到。打牌是要来钱的,最大输赢有四、五块钱,有时他的牌兴,一家赢三家输,我们翻本无望,就使个眼色,把牌局抄掉,两个人找借口吵架,一个人帮着拉弯子,让他把赢的钱退回各人重来,否则下次不带他玩了。在金钱和朋友之间,他选择了后者。这个办法屡试不爽,所以,与他斗牌我们自然赢多输少。

  上了初中,一夜之间,可能是合计好的,父母对我讲话突然换了语气和腔调,改用商量的口吻,让我觉得自己瞬间长成大人。加上开始发育,长个子,几乎用三年时间把成年后的一米八个子全部长出来,就不屑于跟吴小四玩了。他倒叫过我几次,看我不为所动,就不再叫我,改跟我弟弟他们混到一起去了。初中毕业,我考上县中,到四十里之遥的县城上学,考上的那一年,正好父亲工作调动,到离家十多里路的一所中学做教导主任。旧宅是老房子,岌岌可危,后墙裂出缝,可以塞进一个手掌,用两根长树段在外面抵着,建房打根基的石头都已经从响水口买回来了。趁此机会,房子也不建了,全家搬迁到那所中学住。接着到外地上大学、工作,回老家机会不多,一年就三两次,而且匆匆来去,几乎不怎么见到吴小四。

  只有一次,我回到家乡,站在自留地南地头一截泡桐树矮树桩上,寻找旧年的记忆——房子早就推倒了,屋基地给了我二姐家盖了三间平房。三棵树原来那么小,人家与人家的距离也比小时候近了许多,小时候觉得要走一会路才到的大田,就在目力所及的不远处。心里正在发着感慨,听到吴小四叫我的小名。多年不见,除了个子明显矮了不少,吴小四还是那个样子,衣服仍然穿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的。看样子他刚从集上回来,我开玩笑地问:“今晚街上放什么电影啊?”他说:“你是大学生,开我玩笑。家家有电视,谁还看电影?”其实那时,我已经高校毕业工作十多年,在省城的一个单位里做着部门的小头头,做着一路往上升迁的美梦。我们之间实在没什么话说,吴小四在水泥路上站站就往家的方向鹅行去了。

  吴小四有一个哥哥,叫吴常树,两个姐姐。哥哥吴常树成家后分开另过,寡母带着吴小四也是跟着吴小四生活,一人住一间屋,他们母子俩的屋子与吴常树家挨在一起。吴小四喜欢上街,走亲戚,以及喝酒。这几个喜好基于一个共同的原因:有闲。吴小四一辈子单身,名下的地不足三亩,连同老母亲的在内也就五亩多,凭他的力气耕种这点地不在话下,而动脑子的事情他又做不来,所以就有大把的闲空。三棵树紧靠三口街,三口街是三口乡政府所在地,逢农历三、五、八、十是大集,吴小四没事就往街上跑,这边张张,那边瞧瞧,爱往人堆里钻,听人闲谈白嚼。他认为新鲜有趣的事,记在脑子里,从集上返家,在南北路上吆吆喝喝,逢人就告诉,见到住在路边上的人家有人在忙碌,主动搭腔,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通过他,三棵树人知道了城里人在家里上大号(真不讲卫生!),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到自家平房后面的茅厕里去;昨天午后那阵可怕的炸雷劈死了十几里外一棵树下躲雨的老头,老头脚底板烧出了三个黑糊点;明晚乡政府大院要露天放一部新电影。大人们习惯了他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说话,不搭腔,低头侍弄菜园子。小孩子却关心明天放电影的事,跑过去问他:“小吴四!你保证不骗人?”吴小四竖起一根小拇指,说:“骗人是这个。”“小拇指算什么呢?!”吴小四又扬起一只手掌五指并拢成一把刀状,在脖子后抹一下,着急赌咒:“我若撒谎就把头剁了给你当尿泡踢。”好在他传播的影讯出奇的准,所以头也并没有因为撒谎而被剁下来。

  吴小四的两个姐姐,二姐婆家离得近,住三口街南头,两三里地,但很少回来。大姐嫁到邻县,却跑得勤,逢年过节回娘家帮着娘和弟弟拆拆洗洗,忙前忙后,没有一刻消停。大姐夫先是扫马路,后在道班上做了一个小头头,每月工资一分不少全交到大姐手里,大姐自己也在城里做点小生意,手头活络些,每次临走时都要背着哥嫂塞给母亲和弟弟钱。大姐对自己好,吴小四知道,也会趁农闲走很远路摸到大姐家过两天,回来逢人便说,在大姐家吃饭顿顿不重样,都吃了哪些饭菜。一般是这么开头:“你知道我前几天去哪里了?”前后庄子上大人孩子连听几天,早像跟着吃了几回,快嘴的小孩子抢着说:“你去了你大姐家,一个早上连吃了三张鸡蛋饼,一顿中饭吃了42个豆角猪肉馅饺子。”吴小四不好意思地伸手挠头,粗大的手指在发茬间来回滑动。三棵树大人并不忍心开他玩笑,轻斥住自家小孩子,换了认真的口气问:“你身上穿的衣服没见过,新买的吧?”吴小四立刻振振衣摆,大声说:“我大姐啊。花了一百多块钱呢!”

  吴小四常喝酒,只喝白酒,不喝啤酒,他说啤酒颜色味道像刷锅水。只有白酒才叫酒,喝起来过瘾。他酒量大,正常一顿要干掉大半斤,最多喝过一瓶半,没醉。吴小四不挑酒,瓶装散装都可以。他喝酒从不花自己的钱,都是人家请。三棵树人家做重农活、脏农活请帮工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比如给蘑菇房进料——这是最脏最累人的体力活,要冒着酷暑,用粪箕等用具将高温发酵后的稻麦草运送进蘑菇房,作为蘑菇菌丝的肥料;或者栽山芋时挑水浇秧苗;又或者给小麦水稻脱粒等等。人家上门说句好话递一根烟他就跟着走,他不抽烟,但总是把人家给的烟夹在耳朵上,时常左右耳朵上各夹一根,很神气。三棵树人家请帮工不作兴给工钱,好像商量好似的,但酒饭管够,不管好孬。吴小四对下酒菜也不挑三拣四,哪怕就是一碗豆腐菜,也行。他说酒真是好东西啊,力气使完了,饱饱喝一顿,像干旱的庄稼吸足了水,一觉醒来,嘿,精神头又长出来了。

  吴小四是在一个早上突然不见的。

  那时,距离他到来安集做环卫工已经小一个月了。

  来安集是三口乡几个有钱的小老板在乡政府支持下开发出来的新街区,占了不少三棵树的地皮——连我家的宅基地也被征收去了一半。来安集与乡政府大院连成一片,很气派。政府为管理来安集专门成立了一个机构,叫作来安集市场管理办公室,既监控物价,也收收摊位租金,管管卫生,抓抓市容市貌。这样,就需要一些环卫工。占了三棵树的地,用工自然要照顾一下三棵树的人,吴小四就成了来安集环卫工。其实,环卫工很苦,一天忙到晚。住户卫生习惯差,前边刚扫完,脚跟脚,又把垃圾倒出来。环卫工待遇也差,每月只有600块钱固定工钱,余外,奖金、保险啥的一概没有。但还是有人愿意做,家务事农事不耽误,闲着也是闲着,还能赚点外快,何乐不为呢?所以竟有人眼睛盯着这个苦差的位置。

  吴小四很喜欢这个工作。他觉得,这和吃公家饭差不多,大姐夫不也就是扫路工?每天干活很卖力,平板车加斗改装成的垃圾车,每天要运六、七趟。吃过早饭碗一推就出门,老娘问:“这么早做什么?”吴小四自豪地说:“上班哪!最近领导抓得紧,说县里头要来检查。”

  关于他失踪原因,三棵树人有很多猜测,有的说前一天晚上或者夜里,被人迷倒运往外地摘器官,有的说是被骗去做黑窑工——失踪前后那阵子,社会上这种传闻很多,有鼻子有眼的。但有一种揣测最可信:他是被气跑的。

  失踪前两天的下午,来安集市场管理办公室一个管环卫的人——恕我不能说出那个人——叫他把垃圾车交出来。吴小四问为什么?那人指着一块干净街面上一摊厨余新垃圾,说:“你看!还犟嘴说打扫过的,这个怎么迎接上边检查?”这摊垃圾明显被鸡刨过,呈放射状四散开去,肇事的两只鸡正在抢夺一根好不容易找到的青菜叶,互不相让,用嘴巴拔河。吴小四分辩那些是扫过后才倒的新垃圾,过一会自己还会再扫一次。但那个领导不为所动,硬是要没收他的车。两个人僵持了半个多小时,看闲的人越聚越多,有人跑去告诉了吴小四哥哥吴常树,还是吴常树死拖活拽才弄回去的。

  接下来的两天,吴小四变得很不正常。事不肯做,饭不肯吃。有人没人大声嚷嚷:“我要去北京告你们!”开头,吴常树还劝他:“你知道北京门朝哪?死了这条心,再说那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后来,见说不通也就作罢,随他自己去,以为他自顾自闹几天自然就好了。

  吴小四不见了!

  老娘哭红了眼,让吴常树和吴常树的儿子吴小林出去找,他们嘴里应着,也骑车去附近村庄打听了,找不见。打电话问吴小四两个姐姐,都说没见人。实在没有头绪,就作罢。二姐听到弟弟不见了倒没什么特别反应,大姐听说弟弟没了,着急上火,中风偏瘫——在床上躺了四、五年,死了。前年,我回老家在一个小辈婚礼喜席上见到吴小四侄儿吴小林,我主动坐到他身边,问:“当时你们报警了吗?”小伙子笑笑,反问我:“报啥警?一个呆子,没了就没了呗。”

  三棵树人都说,吴小四失踪离奇得很,身份证没带,压在床上凉席下面的一百多块钱也没动。

  吴小四身份证上的名字就叫吴小四。

小奶奶

小奶奶去世前没有任何征兆。

  前后庄子上的几位长寿老人临终事后细细回想多少都有迹可循。有的吃完晚饭,一反常态,拄着拐杖出去绕一大圈,跟处了几十年的两三个老姐妹见个面,到下半夜一觉睡过去。有的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卧床不吃不喝三五天。最离奇的是,有个老人,前一天还顶着烈日在自家门前的菜园里劳动,架子上西红柿熟了,引来麻雀偷吃,他把大红色的塑料袋剪成长条系在竹竿上高高地插在地里,风吹过,薄薄的塑料片上下飞舞,吓走了胆小的麻雀。熟人经过问他忙什么,他的回答很瘆人,说在起“名旌”(写明卒者姓名身份的大幅红布,丧事现场悬挂,像旗子,丧事结束取下盖在棺木上下葬)。阴阳先生说,其实说这话时老人魂魄已经不在身上了。

  小奶奶是我未出五服的本家长辈。住得离我家旧宅很近,也就几十米距离,她的女儿二姑是我小学一到五年级的同班同学,二姑数学好,我语文强一点,算总分相差不大,都在班级前几名。我们经常一起写作业。上下学同行,脚一抬我就会到小奶奶家去,小奶奶不把我当小孩子看,每次看到我必先停下手中的忙碌,亲切地叫我的乳名,微笑着问我吃了没有,父母忙些什么,然后家里家外做她的事。她是体体面面的人,一年四季衣服朴素整洁,从来不敞着头出门,把头发一丝不乱地梳成髻,用黑丝网拢住,再用发簪别住,天冷的时候头上会扎一条深褐色的三角围巾。我到县城念高中不久,一家人就随父亲工作调动搬到离家十余里之遥的一个中学校园里生活,加之随后老房子破败被毁,回老家机会不多,见到小奶奶的机会更少。

  在小奶奶去世前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父母到老家参加一个小辈的婚礼,顺便去看了她,给了她和小爹爹一人二百元钱,那时小奶奶没有异样,谈吐自如,说是能吃能睡,就是不太能下地走动。

  过世当天,小奶奶吃完晚饭如同往常一样,早早卧床。

  苏北乡下的老人,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早起早睡。即便家家有了电视,晚饭后也就胡乱看几眼,很快就休息。老人觉短,睡到半夜醒来就欠起身半躺半坐在床上扯扯家长里短,农村日子长,话题都是扯过多次的,慢慢就淡了,像白开水,无非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末尾在对自己或者他人生活的无奈,儿孙不争气的感叹中结束。听到鸡叫头遍,望望玻璃窗估摸下天色,再补个短觉。一般是小奶奶首先掐断话头:

  “明天还有事,睡觉!”

  小奶奶先是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后来哼哼唧唧翻了几次身,再后来挪出上半身靠在枕头上,小爹爹睡在小奶奶的脚头觉出有点异样,顺口问一句,怎么了?小奶奶说没有事,就是突然胸口疼,小爹爹说要不要上医院,小奶奶说不用,靠一会儿喘口气就会好。

  小奶奶一辈子很少去医院,怕花钱。遇有小毛小病拖拖也就好了,实在吃不住,就到村卫生室打个小针。其实,小奶奶不缺钱,老夫妻俩现在每个月有政府给的三四百元补贴,子孙辈历来孝顺,逢年过节总会给钱给物。小奶奶把钱攒着,不存银行,藏在床头的放衣服的木头箱子里,箱子上堆满了棉被被胎或其他杂物,箱子是上锁的,钥匙只有一把,小奶奶用一根长长的毛线绳系到裤腰上,从不离身。小奶奶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大儿子大爷家宅基地拆迁原地补了几套房子,楼上住人,除了自住给自己的儿子住外,楼下房间拿出来出租做商铺。大姑家雇了六七个人养了一个工程队给人做家装,三姑家开了蛋糕店,四姑家在街上开了一个网吧,家家钱没少赚,都有小汽车。相比之下,二姑家算最穷的,日子过得紧巴。今年春节我回老家一趟,在亲戚的宴席上见过二姑,二姑说二姑爷老实人,没什么手艺,做不成什么事,养羊羊死了,养猪猪发瘟,现在就跟着建筑队在县城里打打小工。一儿一女都成家了,儿子都有孩子了,两个孙女一个孙子,只有一人有户口,眼看到了上学年龄,她问我现在国家政策放开了,能不能找到人帮忙把另外两个孩子户口上上。

  二姑家日子过不好小奶奶觉得都是自己犯了两个大错,错在不该强行让二姑初一下学期终止学业回家务农,如果一路念下去,说不定也会像我一样考上学校吃上公家饭。错在自己没把好关,未把二姑嫁到殷实人家。所以,一直就背着两房媳妇偷偷给钱接济。小爹爹劝她想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做老人的该吃吃该喝喝,小奶奶听不进,依然我行我素。老夫妻俩吃喝是儿子管,穿的有闺女们孝敬,不大有用钱的地方。小奶奶与小爹爹的钱是分开的,各管各,这在农村老人中不多见。小爹爹偶尔开小奶奶玩笑,跟她借钱做麻将本,小奶奶老大不乐意,先是说自己的钱自己管自己用,实在拗不过,爬上床把木箱子上物件一一挪开,取出钥匙打开锁,用肩膀抵住箱盖手伸进去摸索半天拿出一两张十元的票子,用力地塞到小爹爹手里,说:“就这么多,拿去输,老赌鬼。”小爹爹看着小奶奶爬上爬下才给这么点,笑骂道:“钱就是你的命!”仍旧把钱还给小奶奶。

  (4)建立起严格的审查机制,制定严格的审查标准。定期由第三方权威机构对独董的履职过程中提出的建议或存在问题进行客观评价,并将考核结果提交证监会审查评定。

  二姑家的房子是个半拉子工程,原计划是三下三上的楼房,钱不够,先建好一楼,住人,给儿子说媒结婚,捺下一笔债,近几年债还差不多了,盘算着把二层起起来。小奶奶知道了这个计划,悄悄准备着。去世半年前,二姑回娘家,小奶奶把她拉到自己床边,指指木箱很神秘地贴着二姑耳朵说“快了快了,攒到五千块一起把给你盖房。”

  小奶奶小爹爹跟二儿子生活。

  二爷二婶夫妻俩脑子活,在苏州近郊包地种菜,一待就是十多年,后来承包的菜地被政府征用搞开发,三年前回家,回来之前已经在老宅上盖了楼上下六间房,还盖了一个厨房和淋浴房,厨房很宽大,小奶奶老夫妻俩住在里面。

  小奶奶平时帮二婶带带孙辈,扫扫地,摘摘菜。小爹爹在二爷做农活时在旁指导提提意见,也动手整理豆架,到菜地里薅草,或者拎些青椒豆角时鲜蔬菜到街上去卖。街就在家边上,走两步就到,卖完菜小爹爹会把钱全部交到二婶手里,自己一个子儿也不留,二婶习惯了,也不多问,顺手把钱揣进口袋里,偶尔嘟哝一句“今天豆角卖便宜了”,小爹爹看着二婶嘴巴动了动,并没听真,也以为二婶没说什么,不当回事。小爹爹耳聋好多年了,靠一个助听器跟人交流,助听器是便宜货,可能听话效果不大好,每次小爹爹跟人讲话就像吵架。小爹爹喜欢打麻将,三十块钱进“花园”,救场如救火,麻将搭子凑齐了不好不去或者在场子上下不来,小奶奶会代小爹爹到街上去摆蔬菜摊。小奶奶和和气气,卖菜遇到买主讨价还价,总是让一点,给足秤外还添根把葱或者一小把菜秧。小爹爹不这样,秤是给足的,价还不了,咬死了一口价,买菜的不识相秤完后顺手拿一点,小爹爹必不让,甚至追上去把多拿去的抢回来,弄得人家哭笑不得,一迭声笑骂:“死老鬼,多要钱攒棺材本呢”。

  小爹爹睡在小奶奶的脚头,摸摸小奶奶的脚,有点发抖,还汗津津的,再也躺不住,赶紧披衣坐起,问:“去医院吧?”这次,小奶奶没有拒绝,吃力地点点头。小爹爹大声喊着二爷的小名“二留生,二留生,快送你妈上医院。”

  二爷与二婶正在自己房里看电视,听到小爹爹叫赶忙跑过去把小奶奶送去乡卫生院,值班医生听听心脏看看瞳孔,说情况不好得马上送县医院。县医院离家不足三十里,车子直接开到急救室楼下,值班医生看看瞳孔摸摸脉搏说用不着抢救了,人在送来的路上就没了。

  小奶奶运回家的时候,身体还是软的。小爹爹不相信小奶奶死了,以为大家都在骗他,不过一转眼的事,人怎能说没就没了呢,抱着小奶奶不放手,脸贴着小奶奶的脸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好半天。

  小奶奶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七岁,是喜丧。

  老家风俗,长寿老人去世,火化之后,仍用棺木下葬,先是用老人生前的衣被把棺材塞满,然后将骨灰铺撒在上面。棺材是现买木材请木匠到家里打的,差不多完工了,两个师傅正拿着刨子给棺盖做最后的找平,小爹爹突然从屋里冲出来,手里抓着一大沓纸币,边哭边向棺材上方撒,大声喊:“你不是喜欢钱吗?现在全给你花,我一分都不要,我让你省,让你省!”小爷爷用了很大力,花花绿绿的纸币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大部分落到敞着口的棺木里,地上也散了一些,面值十块二十的居多,也有不少一元钱的毛票,一只母鸡正领着几只小鸡在刨花里觅食,吓得拍棱着翅膀尖叫着四散逃走,满场院的亲友们惊得目瞪口呆。

  小奶奶遽然离世,急赶头脸,什么都是现准备,等诸事消停找来钥匙打开木箱往外取衣服铺棺材的时候,家里人才想起来箱子里的钱。衣物抖落干净,所有衣服口袋掏遍,也没发现一个子儿。厨房出来进去人很多,都是亲友,木箱的锁又是完好的,钱不见了不好声张,小爹爹怀疑是二婶拿的,因为那几天她最方便拿到钥匙,然而并没有实据,就不好说出来。

  小奶奶葬在离家六七里的公共墓地里,路不好找,小爹爹不跟子女打招呼,也不给孙辈添麻烦,一月中去了两次。一去就是大半天,也不知他怎么往返,是步行还是坐车。

  小奶奶走后,小爹爹像突然变了个人。不做农活了,菜园子里的草冒出来了,漫过菜秧了,渐渐长疯了,二婶忍不住唠叨两句,二爹爹把助听器摘下来,只当没听见,或者斜着眼直直地看过去,二婶面有惭色,转过头不再理他。

  小爹爹不再去集市卖菜,打麻将精神也不济,老是出错牌,牌友渐渐冷落他。他就经常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躺着,或者搬个板凳坐到院子里,操着手发呆。

  人说,小奶奶把小爹爹魂带走了,小爹爹离死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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