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阴暗的街道,残雪斑驳。一个小男孩儿站在那里,衣服很脏,鞋子很破。远看像一个墨点,或一颗甲虫。脚下,是一片绚烂的烟花爆竹的纸屑。男孩儿咬着手指,眨着眼睛。
这是几年前的一个春节我所看到的镜头,至今难以忘记。
这条街没有名字。我之所以走过这里,是因为那些日子它是我上下班的一个路段,不是必经,却是近道。
这条街东西走向,南面是一片居民楼,不高,四层。一层临街,皆开店铺,网吧、发廊应有尽有。北面亦是一片楼房,正在兴建,十层。据说这是花园公寓,典雅的仿古屋脊让人不停地仰望。新楼下是一排旧砖墙,墙外仍有店铺,但都是些小餐馆小卖店之类,建筑材料极为简单,有石棉板的,有铁皮厢的,显然未做长久计。
随着新楼的建起,楼下那道旧砖墙也开始一段一段的拆除,拆除的地方又临时用塑料板围将起来。一天,我看到塑料板上写有这样的字迹:弹棉花前走50 米,然后画一个箭头。几天后我又看到:弹棉花前走100 米,然后又画一个箭头。我方醒悟:旧墙短了,依靠它的店铺也在迁移。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小男孩儿,还有他身后的家——一个用帆布围拢起来的粉笔盒样的“房子”,它紧靠砖墙,有铁丝连接,有砖头压顶。冷风吹来,呼啦作响。也许叫作帐篷更确切些,也有一点浪漫。
我忽然觉得,在这条街上穿行这么久,而没有发现这个帐篷,并不完全是因为它小、它简陋、它萎缩一角,比旁边的铁皮厢还后退两步,以至让出门前的一小块空地,置了棉花架,拉了棉花线。一个瘦小的男人与一个俊俏的女人,手持竹竿逡巡其间,仿佛在做一场单调的游戏。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略了他们。
那个小男孩儿依旧站在街上。
这时还不是春节,还听不到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小男孩站在街上有些失望,他只能跑向对面的发廊,看玻璃窗上的靓男俊女。有时,妈妈叫声紧了,他就跑回来,或者忽然站住,等呼啸的汽车过去,挨几句恶骂。但我从没见过母亲骂他,更没见过打他,就像从未见过他手里拿着糖果一样。
后来每当我走过这条街,就会情不自禁地搜寻男孩儿的身影,或是向帐篷里投去一瞥。常常是男孩儿在街上玩耍,父母在门前做活,有时帐篷关闭,篷顶上的半截炉筒冒出炊烟,我知道他们一家人正在里面吃饭。
一次,我看见附近的邻居问那个小男孩儿:小兄弟,你今年几岁了?老家在哪?
男孩儿眨着眼睛:5 岁。家在浙江。又问:你将来长大想干什么?
想弹棉花。
周围的人都笑了,包括他的父母。
现在想来,我一直后悔那年春节,当我第一眼望见那个小男孩儿站在斑驳的街上四周遍洒爆竹碎片的时候,我没有用相机将其拍摄下来。之后也曾想拍下他家的帐篷,然后配上一段文字发表,却又觉得功利,所以没有打扰他们。去年秋天,我的工作有了变动,上下班已不再经过那条街,那里的一切已然淡忘了,甚至在今年春节也没有想起那曾经遗忘的镜头。直到昨天,我再次踏上这条街时,忽然觉得丢失了什么。
小街仍然躺在楼隙之间,比从前更加阴暗。路南依旧,路北的公寓已经竣工,那些小饭馆小卖店早就没了踪影,弹棉花的一家人更是不知去向。
散文作家苇岸说:总有一天,人们走在大陆上,如同走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样。
那,该有多好。我弹棉花的兄弟。
出墙报
小学校坐落在铁道南的山坡上,星期三,半天课。吃完午饭,又从家里返回学校,正午的阳光打在教室东山墙的水泥黑板上,泛着刺眼的光。两张课桌、一只长条板凳立在墙下,登凳上桌,左手持三角板,右手捏白粉笔,点距,连线,画格——真是横平竖直啊!丢下三角板,拿起书本,白粉笔也换成彩色粉笔,先写标题,再抄内文,再勾边描框,再根据版面需要加绘插图,整个流程下来,已是腿脚麻木,鼻尖鬓角大汗淋漓。
学习委员徐桂芝站在地上,手里端着一盒彩色粉笔,供我使唤。
写得真好啊!这回咱班又能评第一。她说。
我从小就喜欢写字画画,小学三年级时就开始给班级出墙报,后又代表班级,参加学校墙报的轮值任务。以上情景不仅绝非虚构,且在我不多的小学记忆中,除了那个穿着黄色衣服扎着两条粗黑辫子的领操女孩外,一直挥之不去的镜头似乎也只有这个。
其实,学习委员说的写墙报并不准确,墙报从来都是连写带画的,所以正确的说法是:出墙报。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一直学习不好或一般的学生,我居然从小学到初中、技校,甚至参加工作后都在出墙报,想来,也真是不可思议。
小学墙报简单,一般都是抄写有关学习的语录,或者世界各国的文学家、科学家的名言警句,当然也有唐诗宋词,等等。都很短。小学、初一初二年级时的墙报,还追求一种文图并茂的审美境界,既有诗书画的合理搭配,也有德智体美劳的相得益彰,讲究大处着眼小处收拾的谋篇布局,初三时则很少考虑这些,此时备战中考,除班级后墙上的那面黑板外,学校办公室的一趟平房,外墙基本都是水泥抹平了再用墨汁涂黑,数理化文各教研组均有自己的属区,典型题、范文,以每周更换一次的频率密密麻麻写满墙面。一般情况下,各科老师会抽时间亲自出墙报,尤其数理化,好像也并不需要字写得多么好看,图画得多么精准,意思清楚明了即可。语文则不同,你抄一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如果字迹歪歪扭扭那还有得看吗?其实,教我的几位初中语文老师,板书写得都极好,比如侯允良老师的刚正,孟德义老师的潇洒,姜怀礼老师的劲道,风格迥异,各有千秋。这,让我们在学习知识的同时还能领略书法艺术之美,不能不说是一种偏得。
除了上述各科墙报,校门洞两边也各有一面黑板,记忆中,一面是用来公布校规校律的,一般不用更新。另一面通常用来写一些大字标语,如热烈欢迎某某上级领导莅临我校检查工作云云。这两块黑板,虽然属于学校教导处负责,但通常也会把这样的活计派给班级来干,好在字少且大,如果图省事,就先用湿抹布写好,趁将干未干之际再拿粉笔照着湿处勾边,美其名曰空心字,正时兴。
总之无论班报还是校报,只要需要,只要老师分配下来就只能按时完成,但无疑,这是一个颇为劳神的事情,尤其初中之后,已没有什么周三周六半天课的时候了,只能利用中午休息或下午放学时间,或是课间操,或是体音美劳这些非主流课时——也就是说,一帮小子可以45 分钟在球场上尽情地撒欢,而你还要站在高高的课桌上满手粉彩地写着画着,甚至放学后空荡荡的操场上,只有你一人在汗流浃背地操弄此事,什么学习委员,早已无影无踪。
后来上技校,学生会主席为了完成学校唯一的一块出墙报任务,不惜委任我为宣传委员。有了如此虚名,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就顺理成章了,包括用板刷写大字标语,甚至校门前悬挂的牌匾,也都是自己一刀刀雕刻出来。如你所知,这在市面上都是按字算钱的,但谁让你能呢?事实上,技校毕业后参加工作,无论是在生产一线,还是机关科室,我的工作都或多或少地与出墙报有着联系,即便后来,很多单位的墙报进化成橱窗里的三五合板、白纸黑字,我依然写着、画着。现在想来,这些都是依稀的往事了。如今电子时代,还有人在出墙报吗?即便如我者,最后一次拿捏粉笔也已是十多年前汶川大地震时,在灾区擂鼓镇中学一间废弃的教室黑板上,我顺手抄录的一句老子的话: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当然,这与本文讲述的出墙报已经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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