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我一个人踱步在下班的路上, 身畔如瀑的人潮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在嘈杂的车声里, 隐约蹦跳着萨克斯曲断续的音节。那乐声拽着我继续向前, 竟把我送到了吹奏者面前。
这是一间不过五平方米的便利店, 它有着单薄且破败的蓝灰色钢顶, 门口散乱地堆着五六个饮料箱。 往里看去, 靠墙立着两排货架, 货品花花绿绿, 挤挤挨挨, 顶上的白炽灯正好聚焦在地板中央的琴谱架上。 琴谱前的老人一头银发, 双眼微闭, 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稳稳地按住胸前的萨克斯。 他脸上的表情安然极了,仿佛如果此时起了狂风暴雨, 或山崩海啸, 哪怕天花板和货架都在刹那间崩塌倾倒, 向他扑来, 他也都依然会立在这琴谱前, 在他自己创造的艺术里安定如故。
我突然深受触动。 在这样一个黄昏里, 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 将有着破败屋顶的逼仄便利店变成了音乐厅, 他手中的萨克斯, 便是他暂时逃离庸俗的商品、 凌乱的货架后的休憩之所。这一刻, 我仿佛在他并不纯熟的演奏里, 在他安然的神情中, 在汽车尾气与街边饭馆的乌烟瘴气里, 感受到了我很少衣着得体地坐在楼堂馆所里欣赏到的, 那种真切、 饱满的艺术与美的冲击。
长久以来, 我总觉得, 像音乐、 绘画这些艺术, 是最需讲究仪式感、 体验感的, 甚至于无形中, 给演奏和欣赏加了许多门槛。那时, 我的高中同桌在学校的管弦乐团吹奏萨克斯。 我仍记得他去演奏前的那天下午, 当他将萨克斯从琴包里轻手轻脚地取出来,那金色耀眼的光辉, 连午后两点的阳光都相形失色。 我忍不住伸手去碰, 被他厉声喝止: “别碰, 十好几万呢!” 我顿时愣住了,一下子觉得我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而他的满身铜臭, 玷污了这么好的乐器, 可很快又觉得, 可能是自己唐突了, 兴许玷污它的正是自己。 我默默收回手, 那种深深的不配感,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困扰着我。 以至于后来母亲问我想学什么乐器, 我第一反应也是: “太贵了, 我学不起。”
所幸的是, 后来, 我凭借着一腔热爱, 在阅读里领略到了另一种艺术。 我也在书里和自己对话, 疗愈自己。 我读过毛姆的《圣诞假日》, 它讲的是一位出身于英国中产家庭, 自小接受艺术熏陶的绅士查利的故事。 在某一年的圣诞假期, 他独自一人去巴黎旅行, 打算放松自己寻欢作乐一番。 在那里, 他遇见了因为丈夫杀人而进入妓院赎罪的莉迪亚。 这趟旅行之后, 查利的人生观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小说中有个场景让我印象深刻。 当他们在卢浮宫欣赏画作,自命不凡的查利想要向莉迪亚如数家珍地介绍他所知的画家。 他认为一个在良好艺术氛围中长大的绅士, 必然会比一个低贱的妓女更有艺术发言权。 可他却屡屡在莉迪亚“这些画和你有什么关系” 的诘问里哑口无言。 最后, 她还说出了一番令查利称奇的见地: “尽管这世界存在无尽的恐惧、 苦难和残忍, 但我仍感悟到一种能够忍受这一切的东西, 它更加强大, 更加重要, 这就是人的精神和人创造的美。” 莉迪亚的话也启发了我, 艺术的内核应该是感受。 只有与自己发生联系, 真真切切地想念、 痛苦、 悲悯、柔软、 憧憬、 爱了, 一切才是美的。 美, 遑论地位、 金钱、 仪式感, 它无需门槛, 它因感受而平等。
我曾听过快递小哥天籁般的钢琴声, 我想那一刻, 他眼前一定不是屏幕的亮光, 而是田野的星光; 我也曾听过农村大姨婉转的歌声, 她在唱歌时一定想起了年少时念念不忘的恋情, 那个人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相信我那自傲的同桌, 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里, 吹奏的也是心里的一夜熏风和半空晚霞。
而今夜, 我伫立在街角的便利店, 看到的也只是金色的月光。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