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处入海口。
河水凌乱, 几片被草草分割的沙洲即可以证明。 有多么凌乱,就有多么急切而难以把持的归心。 激流掩藏在貌似平静的水面,水鸟迟疑着, 担心它的身影与足迹很快就会被带向大海。
又一个从远山远水来到入海口的人。
在一片片沙洲上躺下, 在激流中摸到实沉的石头, 在海河融汇处看到翔游天际的鱼群。 有多少从远山远水来到入海口的人,就有多少条匆匆归海的河流。
我一直在思索入海口对于我的意义。
这些年, 我开始注意一街之隔的入海口河道, 它的潮涨潮退,它的船进船出, 在疾驰过往的车水马龙的一侧, 略带沙哑但毫不迟疑的汽笛声, 骤然起鸣, 让人于浑浑噩噩的日常中, 不得不想起一条正在入海的河流。
我曾在一条叫美舍河的河流岸边徜徉经年。 它的名字有种迥异于大陆的风情。
它在我能看到的天边, 入海。
那河, 趔趄而来, 自岛屿中部, 热带林莽中的大山腹地。
曲折, 冲决, 时而浑浊, 时而清澄。
海, 一直在喊它。
一个青年, 紧挽以为不会松手的爱情, 从大陆高原匆匆而来。
他以为赶赴一座岛屿的邀请, 就是走出群山的唯一方式。
其实, 是一条奔流入海的河, 一直在喊他。
那时年轻啊, 像鸟嘴里刚吐出的榕籽, 有一丝缝隙便可容身与发芽。
历经在陌生岛上最初的惶惑与辗转, 我有了可以靠窗远望的一隅。
去到那一隅, 那一扇窗前, 我得小心走过一条幽深的甬道,像在这座老城的褶皱里摸索一遍。 我能切身感受到的, 是一条河蜿蜒入海的冲动、 克制与最后的纾解, 像在天地的缝隙里最终抵达入海口。
是的, 就是入海口。
溯河而上, 与深入这座城市的老街旧巷一样。
时光变得黯淡。
“闯海” 大潮推着他, 先是一家中学朗朗书声中临时安置下的一张行军床, 继而是速溶咖啡厂醇香扑鼻的集体宿舍, 继而是闹市中书店三楼的一间小屋——这是他在岛上得到的第一个独立的窗, 只有黧黑的屋脊和瓦檐拥挤视野, 看不见入海口。 但不妨碍他用大海的颜色涂满整整一面墙, 画出船帆与飞鸟, 写上豪气干云的诗句。
那时, 他和她在一起。 那从高原大山相携而来的爱情。 谁没有过一场锥心刺骨的爱呐。
椰子树垂下枝叶, 像一个可以忽略的悬念, 暂时看不见撕裂出的缕缕叶条。
时光黯淡, 却有滋有味。
退潮。 掩饰于汤汤流水的河床露出本色。
汤汤流水被全速撤退的海潮一下带走, 仿佛倏然被抽离的初心、 来不及赓续的命脉, 一条河只剩下一地碎玻璃似的断水与残流, 还有零碎的塑料泡沫、 压低的嘟囔、 喃语般的自责, 和一册模糊于污泥的诗稿……
但是退潮, 也露出摸着过河的石头。
它们散落在重见天日的沙地和淤泥之上, 在几只白色水鸟的翅影里, 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盈。
仿佛那些事, 那些值得开怀一笑的失而复得。
河流找到了入海口。
河水在做最后的挪腾, 湍急或者缓流, 它破碎过, 但很快又自我愈合和修复, 它最后的一段行路似乎格外平静与纾阔。
一群人, 也像百川归流, 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入海口。 人才墙。炒鱿鱼。 街头的硕士煎饼……一群人, 努力地渗入这座因入海口而得名的城市的各个角落。
他们在等一场命运的大潮, 想找到与这一处入海口容纳、 交融与同声共气的契机。
一群人, 被称作 “闯海者”。
一艘艘柴油味刺鼻的过海驳船, 挤满五湖四海的口音, 在苍茫中横渡琼州海峡。 那群被称作闯海者的人, 并不因此得以上岸。 其实, 下船就意味着迎迓另一个大海的冲撞, 身不由己, 却命运攸关。 身陷汪洋, 生命找不到一块寄身的浮木, 梦想抓不住一根稻草。
多年后的今天, 你回到海峡南北两处码头, 当年的狭窄和混乱已难寻旧迹。 穹顶高深的候船大厅、 自动化的船坞、 有空调的整洁的大型渡船……在墙上贴出的一张规划建设者的照片上, 你认出了他, 他曾经和你在当年的渡船上相识并深谈。
那个闯海者——他的笑容依然年轻!
被海潮覆盖的涌动的河水。
河水说: 我尝到了苦头。
无形的盐粒。 无形, 但保持尖利的刺痛感的侵蚀。 无处躲避的碰撞与撕裂。
一滴河水, 要么抱紧这些盐粒而变成海水, 要么因吞咽不下海的苦涩而形消魄散。 入海口变得狭窄而短促, 容不下一滴徘徊左右的水。
一个人, 在波光粼粼的水影中鉴照内心, 身心俱澄澈。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潮流, 汤汤不尽。
起伏的, 闪烁的, 不只是一个人、 一群人的的遭际。 你得庆幸, 你也是奔向入海口的河水中的一滴。
大海, 何时这样蔚蓝过?
大海, 何时这样蔚蓝过!
这些年, 我开始注意这座城市的老街旧巷。 我注意到近侧的河流和入海口与这些街巷的某种关联, 貌似曲折通幽, 实则处处勾连, 像无处不达的水路。
这些街巷, 在海风中过早地呈现斑驳杂乱的衰态, 但它们拥挤, 蜿蜒, 似无尽头, 有着绵延不绝的繁衍生息。 而庞大整齐的楼群在不远处高耸入云, 像河道中一阵又一阵跃起的潮头。
——写真新时代的大格局。
我承认过, 我曾在一条叫美舍河的河流岸边徜徉经年。
我注定要用大半生时光, 与入海口厮守, 并悟出这般厮守的意义。
因为周遭, 大海辽阔; 因为岛上, 人世空茫而有爱即是故乡。
我转而看我, 看到水流与入海口——正是我, 还有一群人曾经抵达并又出发的地方。
我的目光, 多了一点岁月赐予的敦和与迟缓, 仍能越过墙头、椰树的顶冠和远处跨海的斜拉索大桥——
那里, 入海口, 大海一直在等待河流。
那里, 曙色刚刚升起, 又是百舸争流, 千帆奋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