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悦

都市帽沿上的旅客

袭人的花香，钻进她用丝巾扣遮盖的锁孔。正当她搓捻倾斜的断念，那沿细茎攀援的干渴的尖刺，取走一滴宝石红。

　　晚风翻遍她的衣兜，掏空了灰尘、杂音。放走流浪猫，和它吸附过剩孤独的温顺，松开一只转眼消失的解压球。

　　都市帽沿上，不安的旅客，用霓虹垂下的丝带，仿制凤蝶的尾突。体内的山谷，春讯未至。她不舍敞开岩石看管的蜂桶，取用稀少的清甜。

　　体内的海涛，投递它们剪裁拼贴的银河、不停涂改的月相。岛屿沁入骨的荒凉，在玻璃幕墙打造的集装箱间转运。

　　她依旧信赖与风共谋的飞行。

　　都市帽沿上战栗的翅果，相信泥土的磁性。

　　语流相信夜潮必将归还鱼群。刺破穹顶的鳞片，会在晨风盖下首枚邮戳前，找到鱼腹。

蓝的渐变

景观河端平整块毛玻璃。反弹起的蓝色鸟鸣，击穿天空低垂的铁皮。

　　雪，是风用惯的蓝色笛管，将新石阶沉闷的规整吹出波形。风，是雪用旧的蓝色沙锤，混装时间断续的足音，把孤寂摇响。

　　想从无根的静默里撷取多少种蓝？

　　桔梗、龙胆，矢车菊、百子莲……

　　暮晚用雪染蓝你的呼吸。

　　欲望，依然在梅枝下徘徊，承受红泥的炙烤。

　　卷入风雪的蓝色叶脉，运载殷红悸动，动荡中，找回直立的支点。

　　晓风撞开夜的窑门，缠绕白瓷身的青花藤蔓，已饮足火光。

一滴悬念

眼泪？汗液？沿发梢逃逸的淡香？唇上滑落的温润？擦拭蔬果的清凉？

　　雨滴？雪花？衣角沉浸又流失的柔顺？喷泉偶然冲出循环的记忆？一支水枪连发欢笑最远的射程？

　　书页上洇开一滴透明悬念，随之扩散的气息，给显现和隐去的文字染色。

　　阅读与书写，同披彼此混纺的昼夜。

　　文字叠浪推波。情思竞跃的鱼身，携带适宜繁殖的季节，被送抵另一片水域。

　　一个瞬间，惊醒一个瞬间。

　　一滴悬念，是浅滩忽闪的间歇泉眼，输出地层深处的脉动。

　　一种生活，翻阅另一种生活。

　　一滴悬念，是白鹭小睡时的眼睑，藏着碧空倒扣为海的线索。

海涛与湖光

枫木隔板上，海涛与湖光并肩。

　　椰风吹拂的晚景，浮现戈壁沙海的倒影。听涛之页，拓印背负苦寒的足迹，回放不同语种对死亡的转述。

　　形变的声色气息，找寻感官接纳新生的躯壳。依凭碎石瓦砾，声音废墟重建殿堂。认领亡灵的遗产，复活体验。

　　妙语摇舟，驶向竦峙如岛的沉默。

　　翻阅万物回视的目光，触摸时间千面。

　　湖光摇曳的盛年，雾锁远山，枯荷满怀。听雨之页，铺展长卷山水、纷繁人世，压盖一枚笃信空无的印章。

　　排布于曲折栈道的生死悬念，依山势急转，凿石而出的清泉，尽可自取回甘。

　　群峰奔涌，呼应体内的闷雷。

　　翻阅车水马龙的此刻，邂逅隔世重逢的电闪。

　　海涛与湖光，从我体内拎出归顺时间的条条溪水。拯救早衰的青春，滞后的生长。移动思想巨石，扭转激流的走向。

　　两只风暴眼，以其自足的圆心，划出相切的强气旋。两股风暴，在我体内碰撞。

　　枫木书柜内，静栖着颠覆与矫正之音。

给上弦月除锈

仅有的几瓣丹桂，从龙井茶香包裹的流心中一涌而出。冲撞舌尖的甜，糅有莫名孤寂。

　　像旧砂锅煎不透新药草，冲鼻的苦涩，不急于沸腾某一瞬钻心。

　　喑哑之月，暗了秋凉更深处悬挂的灯。

　　夜，填满河道，把一季残留的药渣埋进河床曲折处。

　　雨的静默，将一点点杵碎月光的锈迹。

　　肋骨间琴键起伏。怀想，俯仰。拨乱亘古相系的情丝。

　　月明是镇痛暖心的一贴慰藉，最适合敷于难以定位的酸楚。

　　用文字给月色除锈。

　　给上弦月化痰、清嗓，调亮她声线中不急不躁的火。笼屉内的对蟹，将退去石青色冷硬。

　　蘸着回忆的姜汁，化开入腹的薄霜。

伊丽莎白·毕肖普的地理学课

向世界讲授孤独的地形学。

　　习惯游历的人生，摆出一副退隐姿态。

　　现实和梦境的旅行家，痴迷于心灵地图。以精微笔触勾勒边缘曲折，为各异的肌理着色。

　　痴迷于海陆分界，相望的岛屿，大海不息的苦咸灼热。

　　北大西洋轻摇襁褓，南大西洋怀抱挚爱。墨西哥湾，皮诺波斯科特海湾，斑斓梦乡托起桅杆顶端、天花板上清醒的安详。

　　血液里，海风时缓时急，掠过植物园敞开的门。

　　蕨类新绿的卷曲，灰色地衣刚开辟的领地，猫头鹰、矶鹬的归途，延展于海潮般的语句。

　　庞大身躯，在节制的诗章内缓慢孕育。

　　专注于一再脱钩之鱼。看似无用的专注，缩短语义通往寓言的距离，擦亮隐喻之镜。

　　毕肖普的地理学课，常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不放大，寒春压抑的生机。不回避，弃船的念头。从水手甘愿以双眼交换的风景中，洞见“想象的冰山” 对天空的修正。

写在诞生日——给海子

麦芒刺疼手掌，结出籽粒饱满的文字。

　　泥土到白纸，你承袭了祖辈躬耕的姿态。

　　丢失于草原的太阳，被玛尼堆捧起。石头敞开，人心闭合。

　　你没背起沉重的梯子，灵魂攀援，以星星为支点。

　　你像物质情人翻旧的台历，厌倦页页过往。并非与呼啸的速度垂直，迫使时间亮刃。

　　你是浮动之岛。

　　湖、海、孤筏、福音，系不紧失衡的静默。无字一页，滑进七个太阳缺席的空洞。

　　你总在春天复活孤独，继续遭人误解。

隔，亦无隔——瞻仰鲁迅先生“遗容”①此处“遗容”，即鲁迅先生离世当天由日本雕塑家奥田杏花为其制作的石膏面膜，作为上海鲁迅纪念馆镇馆宝物对外展出。系国家一级文物。

隔着展柜的透明壁板，瞻仰覆雪守护的山脉。

　　隔着八十余年未曾消融的雪被，凝望峰峦，谷地，林木灌丛，隐没的河床，神秘的洞口。

　　以纯粹的白，锁定你对气流，声响，色彩，时间闭合的起始。

　　射灯的暖光，替换清晨柔光。

　　隔着厚重井盖，触摸洗濯心灵的清冽目光。

　　隔着静默关闭的闸口，倾听辟路的呐喊，振聋发聩的文字——

　　匕首。投枪。巨石。

　　与每种语言碰撞的火光，穿透历史阴霾。在异质文化动荡的水域中，卷集惊涛。

　　曾经，隔着血雨腥风，时代疑云，向你求医问药的挚诚，依旧悬浮于累代相承的肃然敬意。

　　人之子。民族魂。刻刀。药引。铁骨悍将。立人良医。

　　你向世界敞开思想的群峰，灵魂的雪原，浴火重生的一茬茬野草。

　　盛世，以无隔的胸怀，珍藏你不摧的须眉，未竟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