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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寻梦录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诗 热度: 6799
重庆/吴佳骏

  

  彭国兴/图

  一晚上九点钟的凤凰城,被夜色和月光泡软。流动的沱江如丝绸,滑过异乡人的眼眸和孤旅。我沿着古朴的小巷慢慢地走,像血在血管里走,爱在爱情里走,泪在泪水里走。我幻想走进一个人的幽梦和文字里去,看看他所历经的那些绝世的忧伤和彷徨,疲惫和痛楚——每个人的生长都是带着阵痛的,就像每颗种子的发芽都是带着阵痛的一样。可走着走着,我就走成了许多个我——江里的水草是我;远处的霓虹是我;扶墙低语的醉汉是我;坐在树影下哭泣的泪人是我;酒吧里躁动的琴声是我; 躺在石墩上睡觉的还俗的僧人是我……我成了象征凤凰城的肖像。一阵热风吹来,吹散了夜的白骨,也吹散了我的影子和幻象。我呆呆地立在沱江边上,仿佛站在时间的边沿。从我身旁走过的,是千年前的记忆、沉默和遗忘。

  二那个老人靠着墙根睡着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梦一直在追赶他的衰老。他不喜欢衰老,也不喜欢梦,但却无法逃脱梦的追剿和衰老的迫害。我从他的身边走过,不小心被慌忙逃窜的衰老俘虏,成为了一个人质。我跟他的梦谈判,恳求他放过我,也放过这个老人和老人的衰老。可他的梦死活不肯放手,梦说它的追赶正是老人的解脱和福报。我说:老人已经被衰老围困了,你不能乘人之危,置人于死地。梦笑了笑,望着衰老的背影说: 我之所以追赶,就是要将衰老押回老人的年轻。我愣住了,犹疑地看着衰老。衰老说:你别听它的,若不是老人一辈子都怀揣着那个梦,他也绝不会衰老得这么快,梦才是人真正的元凶和囚牢!或许是衰老说得太激动,惊醒了沉睡的老人。他有气无力地睁开眼,不一会又安静地闭上了,仿佛好不容易才挣扎着活过来又心安理得地死去。我趁老人睁眼的瞬间迅速逃离,像衰老逃离老人的梦。

  三一条幽深的巷道的石阶上,坐着两个孩童。大的那个没穿衣裳,小的那个没穿裤子,他们的上半身和下半身都赤裸裸,如同许多人的上半生和下半生一样。巷道的旁边是另一条巷道,充满了喧嚣和欲望,但跟这两个孩子无关。他们是另一条巷道里的人,是上帝生下的另外两个孤儿。他们没有家,只能活在光阴之外,和草睡在一起,和露珠睡在一起,和星光睡在一起,和尘埃睡在一起。我很想跟这两个孩子说几句话——说说成长的故事和人间的隐喻。可我刚要开口,他们就用沉默阻止了我。最小的那个孩子的眼睫毛上,还挂着一颗硕大的泪珠,像极了一颗圆润的琥珀。安静的阳光照下来,我看见那颗琥珀里躲藏着三个哑巴和千年的浮云。

  四我擎着火把去一个地方,路上遇到出来散步的秋风。它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去赴一个前世的约。秋风有些发慌,将路旁的野草吹弯了腰。我不懂秋风的暗示,高擎着火把继续朝秋天的深处走。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我要去一个偏远的地方见一个人。那个人躲在尘世的边沿,住在自己建造的草房子里。窗户日夜都打开,面向大海和星空。他说草房子就是他的教堂。他将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日来过。草房子的旁边,是一个灌木丛。每天早晚,他都在通向灌木丛的小径上漫步。他说那是通往灵魂的路。在漫步的途中,他也遇见过春风和冬风、夏风和秋风四姐妹。我就是收到他托春风捎来的口信,才去与他赴约的。我从春天出发,走过了夏,走到了秋,不知会不会还得走到冬才能见到他。我的火把烫红了秋风的脸庞。它或许看我太认真、太执著,就委婉地告诉我:“你回去吧,不用去赴约了。那个人其实就住在你的心里,你的走动不过只是你的影子和你的一些想法。”我望着秋风,滚落的泪水浇灭了闪动的火苗。

  五我沿着流水走,却不知道流水流向哪里。我也不知道流水的脚步声,是否敲碎了河床的梦。我从上游走到下游,流水从白天流向黑夜。我走旱路,它走水路。流水拐弯的地方,都会借我的倒影来替自己做一个标记; 我歇气濯足的地方,也会借流水的浪花来替自己做一次祈祷。我静静地跟着流水走,流水也静静地跟着我走。有时我们像是在赛跑,看谁最先抵达终点,换取把汗和血流干的尊严;有时我们又像是在共同抵抗光阴,营造一段虚构的旅程来朝拜天地。但走着走着,流着流着,我们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流水变成了我的泪水,我变成了流水的骨头。

  六上张家界,我被垂直的扶梯挂在了空中,像山峰将孤独挂在了空中。或许是我太卑微了,一直都在匍匐着生活,那些聪明的智者,才悲天悯人地发明了这部高速电梯,在短短的3 分钟时间内就将我变得比用亿万年时光生长出来的山峰还要高。我没有翅膀,却获得了飞翔;我没有高度,却获得了荣耀;我没有欲望,却获得了征服。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峰默默地注视着我,如同我注视着山峰之上的荒凉、寒冷和苍茫。我在山崖边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想问对面的山一些问题。我想问,它屹立了千年万年,是否想过要去做一条地平线? 我想问,它高过了人间的烟火和理想,是否也高过了天和天堂?我想问,它靠近过鸟雀和云朵的梦乡,是否也靠近过月亮和星辰的泪滴?我还想问,山为何是山,人为何是人,爱为何是爱,恨为何是恨……我问山的问题越多,我离山越近,我离我越远。

  七无数个知了在树枝上鸣叫,好似一千根琴弦弹响了秋天,又好似一千个沉睡的音符在秋天里醒来。我安静地从树下走过,我也将自己走成了一把蓝色的竖琴,加入到了演奏会的现场。我既是一个听众,也是一个演奏者。在这之前,我都是一个人拉琴,一个人唱歌,我的每一个音符里都藏着一个巨大的欢乐和小小的悲剧。我已经许久都没有拉响过我的竖琴了。自从那年春天,山桃花送走了流水和一只蝴蝶,我便弹断了我所有的琴弦,歌声也随之终结了。从此,我以为我会哭——我的世界里将再也没有琴声和歌声了。不想,在这个秋日的午后,一群知了的鸣唱竟然挽回了我的一段旧时光——它们捡回了我的竖琴,还安装上了新的琴弦。我明白它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一个失去了歌唱的人能再度恢复歌唱的能力。这个世界上太需要歌声了。对于那些爱上歌唱的人来说,歌唱就是他们已经失去了的全部。

  八一个姑娘跟着我,穿过一片树林。跟在姑娘身后的,是她的美丽和沉默。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跟着我,我只知道我要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远,又很近;很熟悉,又很陌生。我问姑娘姓什么,她说自己无名无姓,不过是秋风中的一段往事,是一年中最寒冷的那个月份。我又问她跟着我干什么,她的回答令我吃惊:担心你走丢了。我突然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她。我瞬间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姑娘,但始终想不起来。也许是在我的前世,也许是在我的梦里。我被姑娘的话感动了。在遇到这个姑娘之前,很多人都关心过我,不过他们的关心是鼓励我走更远的路,去将时间打败,将体内的血液流淌成岁月的江河,将未来铸成金字塔或墓碑。唯独这个姑娘的关心是怕我走丢了。她的话是一勺盐水,清洗了我的伤口。我再次问姑娘在这里多久了,她说她长年将自己挂在树上,只渴望能有幸遇到一个好男人将她娶走。她还说自己已经等待若干年了,她愿意跟着我走,像叶子跟着秋风走,脚跟着路走,诗句跟着诗人走。我没有再说话,朝前静静地走着,姑娘也静静地走着。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好男人,娶走姑娘的也不是我,而是来自于我的那种巨大的孤独和微弱的光亮。

  九下山的途中有许多上山的人,我看过的风景还有许多人要看。但那许多人看到的风景又不是我看到的风景,我们长着同样的眼睛却有不一样的取景框。你看到的是白云,我看到的是白云包裹着的泪;你看到的是山,我看到的是山的回声和倒影; 你看到的是树和光,我看到的是根和乡愁;你看到的是落日的余晖,我看到的是旭日的圣洁。这种看见没有高下,也不分彼此,最终无论看到的是什么,都比什么也没看见要好。你看见你所看见的,我看见我所看见的。你的看见是我的抵达,我的看见是你的归期。

  十我在岳麓书院里邂逅了另一个自己。他从一册泛黄的经卷里跳出来指认我的过去——我的过去是一个无书可读的年月,只能坐在稻花飘香的季节默数天上的星星。数累了,我就伸手摘几颗下来做我的钻石和佛珠。这样过了多年以后,我忽然发现,只要将星星幻变成的钻石和佛珠放在一起,就是一部天然的《金刚经》。也就是说,我在宇宙赐予的《金刚经》里度过了我的贫苦岁月。这一指认暴露了我的过去并不辉煌。正是如此,我的另一个自己才要拼命逃离我的肉体,跋山涉水地带着朝圣的心躲进了书院的经卷里打坐修行。现在我来到书院,不是要跟另一个自己相认或接受他的指认,试图沾他的光使自己也能脱胎换骨,而是想问问我那早已证得菩提的另一个自己,是否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默数过的那些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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