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者
取云岭之土,以清水糅合,范式磨去骄傲和虚伪,烈火赋予运化之功,青烟散尽,神器纷至沓来。阔口的陶盆装着生民的祈祷,奔波劳碌和沉甸甸的米粮;粗砺的水罐溢出月华,时光的倒影逐帧显现;笨重的沙缸是品格的体现,力量的每一次锤炼,都会以朱颜回报人间。
只要一锱一铢,它便能撑起一座城池;只要多看一眼,生命的遗迹便会从泥土中走出。陶者的叫卖声,诚恳如车上的器物。我们可以买一口沙缸,种上睡莲,粉红的花朵最易辨出夏日的阴雨;或者,我们可以请他喝碗水。
等到善良装满陶盆,我便制一俑人,不让他拉车、走磨、犁田,给他看青山、碧水、斜阳和郁郁树林。若是累了,随意坐在哪家的门槛上,摘下草帽,摘下这一生的疾苦。
草垛
草垛是田野积聚的欢乐,一座挨着一座,将秋天的丰腴呈现给最亲近的人。柔软的茎秆里,流淌着露华、时光之美。秋风走过大地,草垛心如止水,襁褓中藏着过冬的粮食。不用再为这季的收成担忧,金黄是滋养万物的一种颜色。母亲扬起草叉,面容与草垛相似,她忙碌了一个夏天的双手,可以尽情懈怠。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沿着枯草起伏的纹路,轻易就能抵达植物和虫子的王国。
马车是草垛移动的身躯,车轮每次转动,云朵里都会落下水滴,那不是天空的眼泪,是大地的情思。等到风霜褪尽,草垛便会在泥泞中,袒露自己真实的一生。
马车
负重的脊梁,在小路上行进;驱使的鞭子,一刻也未曾停下。幽暗的厩栏将欲望圈禁,嘶鸣中带着喑哑,梦想,被虚无一丝丝剥掉皮毛。赶车人目光混沌,只有在凝视铜钱的一刻,才放出光华。房屋一间间堆叠,路面一层层隆起,低矮的食槽昏沉依旧。马儿枯槁的骨架,迸出最后一点火花,谷粒已唤不起它的勇气,清水也是徒劳,北风卷走一片白,那是它落在人间的遗言。
看啊,谁家的马儿又入了锅口!骨头的油星养育了圆滚滚的肚子,红色的肉丝跳出牙缝:这牲口又老又硬。仅剩的皮肤历经一遍遍捶打,成为膏粱者的鞋子,卑微者的雨毡。啼哭是马儿为自己敲响的丧钟,汗碱是大地给予它的补偿。
我喜欢眺望小路上的马车,稚嫩的目光试着越过尘土,用一条缰绳,串起马儿一生的悲欢。我看见赶车人,他除了一挂鞭子,同样一无所有。
雪夜
大地静寂,天空以混沌覆盖人间。动荡的开始平复,急迫的学会忍耐,鸟儿熟知大自然的规则,从容地立于枝头。柳絮飞舞,降下一个冬天的严寒,冰冷是最难驾驭的一重情感,如同深夜的火烛,一丝丝,燃尽白天积存的温度。
母亲关上窗子,风雪被拒之门外。幻想的羽翼张开,只需一眼,便能洞穿黑夜的秘密。
父亲的叹息,或是乡人疲惫的吆喝,雪落在童年的土地上,雪落在时间的尽头。瘦弱的双脚悄然走过,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种下一句谶言。
灯光突破风的围堵,折射出迷离的昏黄,枯草的骨骼愈发坚硬。我手握一颗种子,为春天做好了准备。
族谱
发黄的词语从故纸堆中走出,供案上摆着金锞、银锭,摇摇晃晃的姓氏。锄头与岩石碰撞,河水淌过山丘,模糊的逐渐清晰,隐藏的露出面容。没有人真正离去,大地赐予每个人永生,只要呼喊一句,家族的大树便会认清所有的叶子。
哪里的田野能留住跋涉的双脚?
哪里的黍米能长出持久的丰裕?
灵魂附于草蓟,北辰为它指路,萤火照亮春雪,竹简是至善的禅师,点拨着每一个迷路的游子。车夫、工匠、乞丐,刀戈、洪水、瘟疫,有人为一把火种寻觅,有人为一座坟茔失眠。
用纤毫写下最古老的名字,用童声唤出最亲切的眉眼,沙粒以香火为号,千里来驰。乡关何处?桑梓何归?泥土里住着我们共同的神祇。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