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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朝城市,背朝故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诗 热度: 12091
浙江/阿 强

  

  我出生的时候,他抱着我,那双宽厚而有力的大手,温度还残留在我的皮肤上。他劈柴、捕鱼、种地,养家,他的手,在拿起瓦刀砍向砖头时,在叉子叉起一堆堆麦子的时候,开始粗糙、变厚,开始长起扎人的老皮。

  他的老,总是从皱纹开始。手,像一件被搁置的镰刀或者一台废弃的手扶拖拉机。有一天,他得了脑梗塞,他的右手开始不听使唤,他的手,彻底蜷缩在袖管里。而我,总记住那双年轻的手。他用那只右手扇过我一耳光,他用左手为我拭去委屈的泪,他拿起我的课本,不识字,却还非要去认字,他为祖母端去早饭,他用并不灵巧的手,为我扎起风筝。

  他总喜欢拉起我的手,那是很小的时候如今,我拉起他的手,他的右手冰凉,血脉不通,像握着一把旧式的驳壳枪,年轻的时候那是一双温暖得让母亲着迷的手。

  

  今夜,我不打电话,不发短信,只想铺开信纸,手握水笔,给父亲写一封家书。

  敬爱的父亲……

  写下第一行字,却怎么也写不出第二句话。我想告诉他,杭州的春天很美,城市像一个美丽的花园,可是我很想家。我想告诉他血压高,要多吃新鲜蔬菜;血脂稠,要饮食清淡;别舍不得花钱,也别为我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想说的话千言万语,可是落在纸上却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我想起,第一次写家书,那时我在异地求学,信纸写了满满五页却还有很多话要说。父亲的回信简单而高效一页信纸上写着:家里一切都好,勿念。缺钱就说。

  今夜,我还想写满五页信纸,还想在台灯下找回当初涌动的思念。月光如玉。当我把文字排列成一条大河,才发现,每一滴水珠,都是当年失散的孤儿。

  

  我总会想起一只羊羔吃奶时的情形,它半跪着,膝盖上留有跪乳之恩。

  我总会想起乌鸦的反哺之情,那一口一口送到母亲嘴里的食物,情深意长。

  我总会想起我的母亲,一个小个子劳动妇女,一个倔强的平原女性,一个字识得不多,拿一根柳条罚我下跪,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

  想起那落日,那平原,那杨树林,那豆子地,那麦田,就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那瓦房,那土路,那干枯的河流,那大圩的高粱地,那姚管集的水稻,就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那酱豆,那梅干菜,就想起了那一辈子没吃过几餐好饭、一想起我死去的外公脸上就泪水潸潸的我的母亲。想起那大地上的穷人,那个村庄里的人和事,那个深埋在云朵里的情感,那个老去的母亲,那个让我流泪让我下跪不起的母亲,那个被淮河养育的、被浍河养育的、被外婆牵挂的、被我们子女系在心头的、被穷日子折磨怕了的、一辈子没享过几天福的——

  年轻时,梦想着能住在一间不漏雨的房子里,我这一辈子都报答不完恩情的我的老母亲!

  

  那一年,我写了一篇散文,读给她听。她不说话,只让泪水往肚子里流。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从我记事起,她就要求人要活得堂堂正正。

  她嫁给了父亲,相夫教子。她有很多年没穿过新衣服,没吃过像样的好菜。她总是怀念早逝的外公——那个在水利局做过会计的老人。

  她说,她在嫁给父亲前,有着公主的优越。我们不听话下河洗澡,罚跪。我们不听话,爬树,摘枣子,竹条上扬,我的屁股上至今留有一条条血印。

  她让我们读书,她又怕我们走远,离开故乡。她在那片土地上,播种,收获。那一年,她带着弟弟去蚌埠吴小街讨饭,她走的时候,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她在上海,在玉环,在无人的角落,与命运做着抗争,她在我的心底写下:疼和痛。

  她在我的小说里写下:慈悲和恩德。就像一只乌鸦找到了反哺的路径,就像一只羊羔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了那只老羊,它要跪下来,把自己,跪成一首诗。

  一定有一棵杨树知道我十三岁时的模样,一定有一片河水爱上过西边的日落。

  一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埋在河岸的土里,一定有一条渔船木板发黑、老去。

  一定有一些人,守着旧时光痛饮老酒。一定有一些沙子,被捞出淮河,它们,可能是一块石头的碎骨、一个人残破的记忆。一定有一些鱼还没有找到灵魂安息的地方,一路逆流而上,到凤阳的临淮关,对着两岸青葱的麦子,喊两声爸和妈。

  一定有一些失传的民歌,在船上人家的老式录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一定有我不知道的爱情,在水下,或者水上,孤独地向往日出。一定是新集的这座小镇,太过痴情,把眼前的房屋、渔船、麦地、河水打量,像一个即将逝去的老人,打量他的子孙。

  一定是我梦里的某个片段,在此刻,把那些老去的光阴,诉说出来。

  一定是北风的寒冷,一定是某个无言的结局,收拢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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