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粟跃资 图
曾祖父
杯中,几片叶子松开。经年的雨水醒来,无名的清香被还原。30年,也就一盏茶的工夫,曾祖父在东厢房禅定,我在西厢房揉弦。
一曲《高山》,一曲《流水》,试图复习曾祖父的一生——18岁仙居东海蓬莱岛,迎娶18岁的周氏,相守已逾70年。他研习的易经摊在我膝头,线装本的六十四卦微微泛光。他晚年屏息写下的蝇头小楷,在映壁上摊开众多笔画。
他来了,在茶水形成的波浪中,跟我打了个照面。30年时光,旋即回到杯中这个位置。
“回来了?”
“嘘,轻点声。”
黎明从他眼中滴落,胡须向天空敞开,映壁上的青苔,往上爬了爬。
纸上相逢的人
在这个棉质的早晨,我想写一些句子,每个字都亲肤,都有体温。你读的时候,指尖寂静地划过我的袖口和衣摆。在通往你的纸上,我大量误用动词和名词,我沿途折叠深渊和河流。问号向上,没有任何具体的疑惑。句号圆满,没有任何缺憾。
槛外是晴天,棉质蓝,夏天的裙裾飘起来——嗨,纸上相逢的人儿,不如我们喝一杯,只是浅酌,不深究味道。只是出神,不贪恋回甘。最后一个标点落纸前,我已返回。
蓝 鲸
名叫星星的少女,在手作课上捏一条鲸鱼——我就是那条蓝鲸。亲爱的女孩,我要在你案头喷出凝固的水花,以一丛灰蓝紧紧抱住你,请你坐上15米高的水晶座。第一天,我从太平洋的东海岸起身,为你运输空气、盐、7个八度音,以及无限的温柔。
第二天,日已落,我想在你手心发呆,以沉寂的呼吸,以安详的疲惫,投下简单好看的阴影。
第三天,我以一台中型火车头的力量游向你,向你发出敲击音和纯正音。
想念,使我长出无数细长的鲸须,我幻觉般的鳍肢搭在你肩头。来吧,就这样挨着我,让我抱紧你,举起你,让我们在瞬间交换一生的蓝与盐粒。
春日赋
2017年4月。子时。阳光太好,我的边界融化——我是楼下妇人背褡里的婴儿,摇晃着要站起来。布谷低低叫了几声,我打了个喷嚏,用头轻轻顶着母亲,忽然长大。时间的栅栏被撞开,我的脚步由远而近——白球鞋,马尾辫,汗珠粗大,扑打细腰身。
2009年4月。子时。我那小小的女儿,正急着赶来见我。整夜都在宫缩。顺产。她在我胸口躺了一刻钟。她有力的心跳,她温柔的哭泣,都使我流泪。
无措的清香
电话里的烦恼,缀接起来就是一根麻绳,她跪着捆扎结结实实的恐惧。我听见,蒙昧之心在翻腾,在低声抽泣。她的浑浊,快要漫过我的额头。屋里,在煮一壶黑茶,热气“噗噗”地顶开壶盖,跟她的抽泣一样灼热,一样撕心。剩下的茶砖,像一本缺角的日历,斜挂在书房的照壁上,往事生出密密麻麻的金花。
锈迹斑斑的人啊,来看看这些微微反光的菌丝,来尝尝这数十泡后仍色味如故的汤药吧。来吧,这一秒,在这辽阔高空,就我一个人喝茶。除了茫然无措的清香,除了雾气腾腾的沉默,我们不能相逢。
蝴蝶结
下午三点的光线,移动在十一枝白玫瑰上,它们被修剪成球状,插入大肚子绿玻璃瓶。瓶颈卡住多刺的花茎,瓶颈系着银灰、墨绿丝带,我把它们打成一个蝴蝶结,这动作,这端详,多像我父亲。
此刻,父亲的国度有了微小的变化。他书桌上多出十一枝白玫瑰,它们被修剪成球状,插进大肚子绿玻璃瓶内。
丝带垂下,他握着我的手,打一个银绿色的蝴蝶结。
我俩同时闻了闻花的味道,同时向水中探出手,摸了摸枝干上笨拙的切口,摸了摸对方未治愈的伤口。
这一次,蝴蝶结是出口,也是入口。我们已久未拜访对方。
水晶冠
中午十二点半,趴在一张草稿纸上打瞌睡。写过的字模糊一片,重新组合,水花溅起,又缓慢地落下。银亮线条中,我来回穿梭,游向大肚子绿花瓶。碰到瓶壁,就及时调头,与余生保持一墙之隔。睡醒了,就漫不经心地翻动薄纸一样的阴天。我的世界,暗绿透亮。偶尔,从虚空中来个老朋友,它吐着泡泡拜访我,我们碰碰嘴,又游开。
那个名叫凤凰倾的女孩在弹 《平湖秋月》。我的心,是脱落而又长出的鳞片,是波澜不惊的寄居者。它禁得起水温的骤变,禁得起呼啸的速度,禁得起屡屡碰壁和被困瓶底的悲伤。
半小时没到,我就完成了一次出生——下午一点整,我正从水中返回,拧干湿漉漉的头发,捋下臂弯的水草,摘下不可见的水晶冠,在稿纸上拖出一行水痕。
星 尘
门缝里,漏进来一道光,无意中,你看到神的旨意——我们是数以万计的微尘,沿着光柱缓缓旋转。此刻,你已闯入古老的时间,逗留于这颗蓝星辰。墨兰伸出黑红舌头,它是你对早春的试探。
月季无香,叶缘锯齿状,它浑身长满你命中的刺。这里很美,到处都是你与你,到处都是你的呼吸与心跳。
这里很美,只是无须久留。另一个世界正通过你敞开,你的胸膛布满星斗,城市的喧哗,被随便哪一束星光收起。
门“吱呀”一声关上,你突然交还用旧的肉身,突然陷入银河的寂寥,缓慢旋转,与宇宙同龄。
空房子
时针指向花瓶,该枯萎的,还没完全枯萎,孤独的人仍在呼出香气。生日是空空的酒瓶,相对于人生的胜利而言,庆祝失败更具难度,身体里到处是解决不了的深渊。我认真地涂口红,玫瑰细心地培养小刺。生活矛盾重重,让人着迷。衰老很慢,慢得看不见,而丧失带着风声,嗖嗖响,如箭。
我爱明天,其实是爱未知,我照镜子,不小心掉了进去。大哭一场,体重变轻,悲伤也轻了。每天都有一个八点,我每次浮上来,都不一样。
生日平平淡淡,每年哭得不一样。
芒果的邀请
隔着薄薄的黄皮肤,只有你能给我钢蓝色寒光,给我从容不迫的刀法,给我迟缓有力的邀请,给我绝望的渴求与决绝的占有。当我给出,空气中,就充满甜蜜的小舌头,就敞开无数条秘密通道。通往我的每条路都落日熔金,刀光起落,我和另一个我要完成一次深陷骨肉的相认。
让我们在一个盘中,处于并列位置。在我们身前,汁液溅出,挂满夏天的脸。在我们背后,撕裂和融合迅速模糊。
别担心刀锋踉跄,我们早已准备好朝圣般的相逢和肉身的层层幻灭。
我对我说
我要在暮色里抱住你,抱住你没入暗夜的翅膀,抱住你被迫禁飞的泣不成声。我要识别你的悲伤——有些是陨石,到处砸坑;有些是碎布头,在桌上随便摊开,我一不小心就刺到了针尖。
夜深了,我有点伤心。冰凉的白雾呈弯刀状,恰好抵住你的命门,抵住我喑哑的喉咙。
夜色动了动,天快亮了。我要到屏幕背后去,贴着你钻出来,哆哆嗦嗦地抱紧你压满寒霜的窄肩膀,抱紧天鹅绒上那颗顽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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