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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村庄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诗 热度: 11316
河南◎王东照

消失的村庄

村庄在营养不良的衰老中,就剩下干枯的树枝和遥远的爱情,弟兄们从南方返回,五亩薄田凑不够从机场到门口的路费,写在麦垛上的誓言,早已风化。炊烟里没了秋虫呢喃,病情加重的小村,正慢慢送走最后一批流泪的戏子。

  倒塌的岁月饥荒无比,井台上打捞智慧和信念的绳索已积满枯叶,孤独的诗句随风而逝在唐朝的背影里。取出泪水,取出花瓣,千年大雪里残旧的枯荷把脖颈伸了又伸,推开时间的掌,守候一节一节苍老的瓦砾,令人陌生,令人生怜。

  这是一生的开始与结束,走过柴门,走过河流,像风,像雨,漂洗大清的戏台。隐藏在戏中的断桥,积劳成疾,一个青衣的命运,昨天在叹息中死去。剩下水袖,剩下瓷器般的长音,剩下迷离的腮红,在夕阳一角,黄了又青,青了又黄。

  沾亲带故的乡邻,无法守着曲剧的脸谱,人走灯熄。我用一生的精力,拦截时间的冒失,埋藏在曲调里很久的乡愁,一个个,一幅幅,煎熬骨头,随生涟漪。留下思念太重,飞翔的翅膀载不动春花秋月,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期待春天里绽放的花神。

  我用瘦弱的诗行缝补着村庄的颜色,温暖或者啼唱,依旧使骨头节节生疼。镜中人生,虽然渺小,却收藏青春,雨已落尽,戏已终结,麦苗的长势高贵喜人,我也将会在镜中慢慢死去,焚烧的欲望,转瞬间,突然变得:苦涩,冷清。

失眠的酒具

门前的油菜花已经老了,空空的院落,月光梳理着衰老的房屋,没想到这些房屋如此荒凉,来不及迁徙的月光,由远而近,将雕花的窗子、黛黑的屋檐、不息的藤蔓,花朵、天空、酒具、灯光,成为烟,成为失眠。

  寒灯之夜,以遥远的姿态,写下风暴,多么荒凉的心事,缺少花腔,缺少青春,缺少拯救。酒具中有寂寥的往事,晃荡着即将消失的村庄,我和月光一样软弱,一些模糊的背影,包括亲人,包括落花,从古到今,消失或者流走,月光始终不语。

  不谙世事的春草添乱窗棂,一群慌张的蚂蚁捣腾着搬家的痛苦,啊,三十年未能在灯下记下酒具的模样,十里相送,雕花成灰,抱怨春天竟如此遥远。泪水太重,思念太深,节节月光剪不掉奶奶额下的黑痣,酒色太浓,孤灯太寒,爷爷苍茫的容颜记下了断肠衰草。

  月色分泌诗篇,也分泌旧梦,隔着季节,它让我大口大口地不停阅读,那些沉默的时光不语,那些感念不断起飞,瓦解我,埋葬我,传递幽怨,宣泄病灶。家园如此荒凉,传说暗里藏刀,我无法与失眠的酒杯对视,它一半装着奶奶,另一半装着爷爷。

  升起吧,我的月光。夜晚已经戳疼我的诗行,废弃的家园带不走酒具的恩泽,从田垄到高楼,我一直在寻找,一直在逃遁,无法击败酒中的暗语,总被时间掏空。隔着夜,从蛹到茧,细数一生的衰老与光荣,也许,那杯里还有唐突的心跳在期待太阳的光芒。

远走的羊群

春草疯长,日渐贫瘠的田野饥荒无度,羊群可怜的目光在月光里陷落,这里面有忏悔的泪和母亲的过失,命运沿着下陷的落日渗透下来,整个大地都悲伤不已。

  移动的画框,装不下羊群奔跑的速度,豫西的暮雨啊,第一次在落花间凋零。

  月上西楼,羊群无处藏身,追赶着,放肆着,很低的天空,很乱的烟尘,很浅的目光,被苍茫笼罩着,大片的黄昏从村庄的脊背上抖开,连同消失的村庄,在风中飘摇不定。

  那刻,真的像极了母亲的面庞,安详,混沌,不知所云。

  世界是一曲永远也唱不完的戏,失散的母亲,一边赶着羊群,一边怀抱着家谱,走一程,歇一程,一步一回头,四处打听亲人的下落,在西风里渐行渐远。

  母亲胆小,伤病的身体怕黑,很多时候,她只能小心翼翼躲避开荒原的鬼神。

  孤独的羊群,低下头颅,坚强的母亲,落下病根,三十年的顽疾已经爆发。

  母亲,我分担不了你的疾苦,只能用诗篇祭奠夕阳,用眼泪记住骨节的疼痛。瓦屋前站定,唯有诗句敢于和羊群告别,风送来,旧日的气味刺鼻,我知道,有我母亲的味道。

  我想最后寻找落日,放大写诗的欲望,远走的羊群,已经衰老,疲惫,伤感,无助,在眼里打转。

  落日挂上柳梢,浮动的光晕,很快就漫上了我的手指,眼角含泪,哪儿才有母亲的消息,阡陌纵横的豫西大地,怎么也望不到边。

流泪的高粱

它的眼神是我流泪的诗行,在秋天的田野里剩下干瘪的背影,像一群乡下的汉子,用布满青筋的手,挥舞着天上的云彩。时隔多年,读着它的苍老,把大片的阳光泄进来,正是一个中午。

  我无法近距离接受高粱的抚摸,它有着家乡的针,或者胡须,戳疼关节,粘连思念,磨好了的镰刀和镢头,已经走向田野,我多想摘下帽子,像父亲,像高粱,越长越高,高过老家的炊烟,藏好自己。

  秋风像梦一样长。田垄里凸起的气息,我却找不到父亲的皱纹,我感到身子越来越轻。

  高粱与天空之间,我最渺小,那些汗,那些歌,在田野的另一端,束缚般前行,唯有高粱还保持着昨日的风调,古典,淳朴,让我心跳。

  风已散尽,秋日的影子大片大片地伏倒,高粱完成了最后一次痛苦的拔节,依旧唱着秋天的谣曲,滋润着河流。站在空旷的秋野里,顿时,感觉到时间在变小,天空在变高,秋虫在变瘦,父亲在变老。

  父亲依旧在守着这片高粱地。后来,我终于翻越这片田野,点燃自己的宿命。

  秋天过后,我还要专程回田野里一趟,看看垄上的柴草,摸摸灶上的柴灰,闻闻囱上的炊烟,听听父亲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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