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暨南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珠海 519070;2.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 珠海 519082)
前言
“符号学之母”维多利亚·维尔比夫人(Victoria Lady Welby,1837.4.27—1912.3.29)是英国著名思想家、语言哲学家、表意学家,她于19 世纪末20世纪初创建研究“意义之意义”的表意学,直接影响了20 世纪意义理论的发展。近几年,国际学界愈发重视对维尔比夫人表意学理论的整理与研究,已取得一定的成果。重新发掘表意学理论的代表人物有德国学者阿希姆·埃施巴赫(Achim Eschbach)、施密茨(H.W.Schmitz)和意大利学者苏珊·佩特丽莉(Susan Petrilli)。埃施巴赫将维尔比夫人的两部主要表意学著作,《什么是意义?》(由埃施巴赫作导言《作为一门基础科学的表意学》)与《表意学和语言》(由施密茨作200 多页的导言《维多利亚·维尔比夫人的表意学:表意学运动的起源》)收入“符号学基础”丛书,该丛书还出版了施密茨主编的《论表意学:维多利亚·维尔比夫人(1837—1912)诞辰150 周年论文集》(1990)。佩特丽莉2009 年出版了千页著作《表意与理解:维多利亚·维尔比著作和表意学运动研究》,2015 年出版《维多利亚·维尔比和符号科学》;2013 年,国际符号学期刊Semiotica刊行纪念维尔比夫人逝世100 周年专辑(佩特丽莉主编),里面收入了两篇中国学者所写论文(王永祥:《表意学与超语言学:维尔比与巴赫金之“对话”——读〈表意与理解〉》、宋文、张云:《探求他者:维多利亚·维尔比的表意学浅析》)。孙凤、屠友祥所作《表意学“意义三分”问题探讨》刊于《文艺理论研究》2018 年第6 期,《维尔比夫人意义理论问题探讨》载于《云南大学学报》2019 年第3 期,孙凤《隐喻是认知的助力还是阻碍?——表意学对隐喻之认知属性的确立与阐发》刊于《华中学术》2021 年第1 辑。四川大学《符号与传媒》2019年秋季号有“维尔比夫人的表意学”专栏,刊载论文4 篇:Susan Petrilli“On Victoria Welby:Significs and language”,赵星植:《论意义三分之形成:回顾皮尔斯与维尔比的讨论》,孙凤、屠友祥:《论维尔比夫人的翻译哲学思想》,薛晨:《“感知”与“母性感知”:符号学之母维尔比表意学的核心概念》。宋文、薛晨译佩特丽莉所著《维尔比夫人与表意学:符号学的形成》,四川大学出版社2019 年10 月出版。符号学是意义科学,而意义的有效传达、接收是交际的基本任务。德国学者H.W.施密茨明确指出“表意学是以交际为导向(communication oriented)的符号理论。”在表意学意义理论中,交际既是目的,也是手段。换言之,表意学以确保实现交际活动的有效进行为旨归,并突出了符号意义活动的动态性、对话性,呈现了符号之间以及符号与解释者之间的交际互动,这种对话式的交际互动(平等、友好、积极回应、负责任的对话)在实质上作为方法论存在于表意学的理论构建中。关于交际问题的思考全方位渗透于表意学理论,如何将其思想精髓逐层析出以供相关研究者了解却并非易事,需要反复推敲。
苏珊·佩特丽莉作为当下学界在表意学研究方面首屈一指的学者,率先注意到维尔比夫人“母性感知”逻辑与现代学者吉纳维芙·沃恩(Genevieve Vaughan)的礼物经济理论之间的关联,认识到礼物-馈赠是交际活动的展开基础、生成核心。,她写作了一系列文章对这一问题加以阐发,明确了他者逻辑(从“母性感知”提取而来)在交际活动中的重要性。我们认同其判断,然而佩特丽莉的研究倾向于宏观层面,更为关注以他者逻辑构建符号伦理学、发展整体交际-生产等,使得她对维尔比夫人交际思想本身的研究不够彻底,尚有可进一步推进的空间。人类具有通过符号进行交际的能力,其中语言符号是最为独特且重要的。具有运用语言以及其它符号的能力是人类彼此之间实现交际、互动的必要条件,然而这种能力是如何培养起来的?交际的有效展开需要满足哪些前提条件、依循哪些原则?我们认为,通过沃恩的礼物-馈赠逻辑分析表意学交际思想,最佳结合点在于剖析“母性”这一概念,充分展现“母性”在语言(符号)运用能力培养与传授以他者逻辑为主导之交际原则这两方面的重要价值。我们以探究开展交际活动的前提条件与原则为目标,对这一论题重新进行论证,更为系统、具体地阐发表意学“母性感知”思想以及蕴藏其中的他者逻辑所内含的交际智慧
一、表意学的“母性”意识
1903 年《什么是意义?》的发表标志着表意学理论的相对成熟,在此时间节点后维尔比夫人格外关注的问题之一,就是“母性感知”(mother sense)。这意味着维尔比夫人随着自己研究的深入,愈发体察到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事实上,《什么是意义?》一书中得到皮尔斯(C.S.Peirce)盛赞的第XXII—XXV 章,正是“母性感知”理论的雏形。”母性感知作为“我们对现实刺激作出的所有健康的反应。,“是一种迅敏、无误且富洞察性的辨别与解释的力量”,大致包含预兆、直觉和预判、茅塞顿开、对价值的迅速把握、对现实的深刻认识这些界定无疑突出了“母性感知”在意义活动中的“感知”力,然而,当我们要在表意学理论体系中分析交际问题时,还需从“母性”入手细究这一概念。“母性感知”的英文表达是mother-sense,mother一词之所以没有译作“母亲”,原因在于“母亲”是女性专属身”份,而“母性”作为一种品质不仅所涉范围更广,且性别色彩有所弱化。这一术语译为“母性”同维尔比夫人的观点更为贴合:“虽则母性感知可在女性身上得到最大程度的体现,但其不专属于女性。“母性感知”又被称为primary sense或primal sense,公开发表文章时使用primal sense是维尔比夫人迫于出版压力而作出的意在减少争议的妥协——名称更改的压力来自“mother”一词的性别色彩。在女性权力未能得到充分重视、保障的时代,人们似乎在潜意识中就排斥这种凸显女性力量、价值的观点,“母性”遭受贬抑或是必然的结果。
将mother 替换为primary 与primal,虽是维尔比夫人不得已的退让,但也清楚地向我们表明,在她看来,“母性”是最初的、根本的、首要的,她在致意大利学者乔瓦尼·瓦拉蒂(Giovanni Vailati)的信中表示,母性感知是人类“与自然最初的亲密接触,也是人类彼此间最初的亲密接触。”我们认为,绝大多数雄性动物都不及雌性机警,这与雌性在延续后代方面要承担更多责任有关;为了保证后代的安全成长,雌性对周围环境更为警觉,攻击力增强,其感知力得到最大程度的调动。“母性感知,为我们处理并提供即时察觉、意识和解释的材料。它是动物本能在进化之中后续产生的功能,或者说,它在价值上构成了更进一步的阶段。”维尔比夫人认为感知力是人与动物界所共有的,唯一的区别在于人类独具感知符号意义、分析运用符号的能力;在对符号意义的感知之外,人类与动物的母性感知力是共通的。“母性”意味着一种连续性(种族甚至文化延续的保障),女性是其最重要的守护者;从动物界所概括的普遍规律可以解释为何母性感知在人类身上的存在虽然并非以性别为划分依据,但在这一方面女性普遍强于男性。维尔比夫人认为“女性拥有‘子宫大脑’(the Uterine Brain),这是她对现实作出神秘反应或者说呈现其直觉的原初之地”;换言之,女性的“直觉力”与感知活动中“母性”的充分调动相关。
维尔比夫人的“母性感知”与沃恩的“礼物-馈赠逻辑”之所以能够发生交叠,最基本的一点在于二者对女性所肩负重要使命的正视:她们都注意到女性以其母亲身份在人类发展史、个人基本能力的培养上发挥的重要作用。佩特丽莉在其著作中曾提到一个“毛利人传说”:“第一位女性不是原生的,而是由太阳和回声形成的。”这种看法不同于女蜗抟土造人时对形体的强调,“太阳”与“回声”侧重突出了女性的内在秉性,其中暗含了女性的力量与独特价值;有趣的是,“太阳”与“回声”都是维尔比夫人十分偏爱的意象。沃恩呼吁“让母性回到哲学中来”,展现被低估的女性力量,是这两位相差102岁的女性学者的共同主题。“母性”这个概念需要得到更细致的思考,借由沃恩礼物-馈赠逻辑中对于语言(符号)运用能力在婴童时期“母子”互动间获得这一看法,我们认识到在“母性感知”理论中,有一种关于语言能力、交际能力之培养的设想,而这为交际活动的展开提供了前提。
二、交际的礼物-馈赠逻辑与语言能力的培养
维尔比夫人认为,交际活动得以展开的诸多前提要素中,最为基本的是参与交际者之间应具有心智上的相似性,“必须被再一次重复强调的是,不管我们愿意与否,我们的思想是从类比开始的。剥去一切,你无法言说,除非假定你的心智和你要与之交谈者的心智是类同的”。觉察事物间的原先不曾注意到的关联及类同之处,是人类思想、知识不断发展和创新的途径,但心智能力的“类同”由何而来呢?通过吉纳维芙·沃恩提出的礼物-馈赠(gift-giving)逻辑,我们认识到,表意学提出的“母性感知”不仅仅承担着觉察“类同”这一方面的主要工作,它还参与了人类一代又一代“类同”的语言能力、交际能力的培养,最终产生“类同”的心智。苏珊·佩特丽莉2009 年出版的《表意与理解:维多利亚·维尔比著作和表意学运动研究》向我们介绍了吉纳维芙·沃恩,这位致力于研究礼物经。”济的女学者,提出婴孩时期(甚至包括未出生时)母子间的互动为实现人类共同交际做了准备,这种互动行为遵循的是礼物-馈赠逻辑。为概括mothering 与being mothered、giving 与receiving之间的交互活动,沃恩提出一种礼物意象图式,即“给予者-礼物或照料-接受者(giver-gift/servicereceiver)“赠予和接受是人类认识方式的先决条件和必要条件。”,在“礼物-馈赠”逻辑中,我们每个人都既是接受者,也是给予者。沃恩认为,mothering与being mothered 理应置于物种概念的核心处,维尔比夫人提出的“母性感知”正是对“母性”在人类社会所承担的重要角色的一次展现。然而,这种mothering 与being mothered 作为一种最初的实际交际模式,其重要性并未得到应有的承认巴赫金(Mikhail Bakhtin)在论及婴儿自我意识的成长时也有类似的看法。
当我们应用礼物意象图式来分析婴童时期“母子”间的互动活动时,“语言”以“礼物”的形态出现。为求论述简明,暂且将互动活动中占据相对主导地位的“母亲”视为“给予者”;“母亲的照料是单方面的,并不是为了在当下就得到同等的好处。也就是说,这不是一种对等的交换,而是一种单方面的礼物,旨在增进孩子的福祉”。沃恩在此强调照料(礼物)是单方面,是考虑到孩子需由照料者为之提供生存保障,但反过来并不成立。孩子需得到“礼物”才能存活,这是此类礼物-馈赠最具代表性的原因之一。“母亲”在此并不专指生身母亲,而指代承担起看护照料婴孩责任的人。在给予者所馈赠的种种礼物中,最为特别的就是语言,人类是特殊的物种,“不仅在物质方面而且在言语上相互给予和接受”。
“所有人类社会都有语言这一事实并不意味着语言是基于基因而存在的。所有社会都有另外一个共同点:母亲的关怀(caregiving)。。”由此可推断,沃恩认为语言(或者说符号运用)的能力是在婴孩以至胎儿时期同“母亲”互动中逐步掌握的,而非与生俱来。婴孩的生存“需求”促使他尽可能地去学习掌握“词语”以及各种类型的符号,“根据词语的使用来接收信息的能力给予这些词语满足物质需求以及满足交际需求的价值””,而他对符号的运用能力,就是在看护者耐心地与之互动中形成的。“婴孩接受的物质关怀是其初期社会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句子与话语中安排给予和接受词语-礼物(word-gifts),这在人与世上事物之间创设了一种人际关系”人类具有“类同”的语言能力、交际能力,在于都曾接受“母亲”的礼物馈赠,这一馈赠呈现为物质与交际的合一,经此而形成人际关系。因此,沃恩的观点为我们阐释表意学“母性感知”概念中的交际内涵带来了启发。
佩特丽莉认为:“维尔比将母性感知作为人类能力的生成母体,从而去表示过程,获得经验、语言和知识,发展意识和主体性,最终形成世界观。。”在本文的语境中,母性感知暂被拆解为“母性”与“感知”,后者指涉人类先天具有的感知能力,这是人们生存、交际的前提,而“母性”侧重呈现礼物-馈赠逻辑在种族延续、语言(符号)运用能力与交际能力的培养等方面的重要作用。需要注意的是,孩童时期明显的“利他”属性是来自对母亲给予他无私照料的模仿,并非由基因决定“母性”不仅为语言能力、交际能力的培养提供保障,其在亲子互动中表现出的努力揣摩孩童(他者)需求且不求回报的特质,将一种注重发现事物间的联系、乐于对话互动的交际原则以及面向多元开放的友爱态度“言传身教”于孩童,并确立下来。表意学强调要从孩童时期开展表意教育与“母性”在教育方面的价值相呼应。
在亲子互动的过程中,以语言为主要方式的互动逐步确立了人际关系,也践行并传授了积极对话、开放包容等交际原则。在普通的交际情境中,“母性感知”敏锐捕捉语境中的一切相关因素,双方以好客性的姿态积极对话,关切对方(他者)的需求,这种基于礼物-馈赠逻辑的交际才更具有效性。在维尔比夫人关于母性感知的论述中,gift 一词常用来表示天赋、才能,但她使用了一个法语词汇données 来表示馈赠品、礼物。经由礼物-馈赠逻辑的阐发,“母性感知”不再仅仅是一种最为本能且最为敏锐的感知力,它还是确保对交际活动中各种因素进行感知,并传授对话、友好、包容与爱等交际原则的潜在途径。
三、自我与他者的表意学解读
“他者”的存在是交际得以开展的必要条件,怎样理解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决定了不同的交际策略。交际活动必然是人与人(包括自我与自身)、人与物或是不同种族、国别或思想领域之间的互动,概括讲来,是自我与他者的互动。西方哲学自源头起就有以自我来“同一”他者的意图,在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看来,“西方哲学(整个定义‘存有’或‘主体’为‘在场’(presence)的本体论传统)从巴门尼第斯(Parmenides)到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都是一种将他者简约化成和‘自我’(the Self)相同观点的过程,在此种本体论传统中‘他者’(the Other)有如饮料或食物般逐一被吸吮、咀嚼、吞没及消化成‘自我’维持生存整体的一种能量来源。”,因此他发展了以他者伦理为优先的“第一哲学”,提出与无法理解之他者建立一种“无限责任伦理学”的关系将时间往前推移半个多世纪,构建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表意学理论中已存在鲜明的他者意识,重新界定了自我与他者间的关系。人类思想史演展之中,自我与他者大都呈二元对立状态,并由此确立了肯定(自我)-否定(他者)的一系列范畴。男性与女性、理智与感性,这是常见的“对立”范畴,前者得到肯定,后者遭受贬抑:拿汉字来说,“嫉”“妒”“奸”“奴”等都以“女”为偏旁,其中的意味不难分辨;在认知领域,理性凌驾于感性是常见的观念。继而出现男性大都是理智的,而女性大都感性这样的判断。肯定男性,否定女性,肯定理智,否定感性,这类社会观念的出现,究其根源在于男权社会以“男性”为自我,“女性”是被边缘化的他者,并以此呈现了一种异化的自我与他者关系。女性身份加重了维尔比夫人作为学界“局外人”的体验,这强化了她对“他者”的理解和强调。
自我与他者应当处在怎样的关系中呢?在维尔比夫人看来,自我总是包含着他者,就像前后、高低、长短、左右、上下这类与空间相关的词语,它们“一个词总是将另一个词作为对比或补充包含于其中。”一个词与它处于对立关系和差异关系的另一个词两者相互蕴含才能展现完整的意义,两者的共存才构成一个真正的词。维尔比夫人道:“应该承认你无法使用任何这半边的词来表达一个完整的观念,而让另外半边的词表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类别。”没有“东”就谈不上有“西”,虽然它们在表示不同的、“对立”的方向,但东或西是其所表概念的“半个词”,二者间具有连续性,它们是对同一概念的不同表达。人类社会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就像这些空间词语一样,唯有通过“他者”的存在才能确定自我的位置,他者是不应忽视的存在;更确切地说,他者并非自我的对立之物,不是自我要压制的对象。
维尔比夫人通过对“自我”(Self)和“我”(Ident)之关系的论述阐发了她对主体性问题的深刻思考,但本文在此只取其部分观点用以完善其对自我与他者问题的理解。自我并不与我完全等同,就像古代戏剧中表演者戴上一个面具就成为所饰演的人一样,自我是戴上面具的我,再现了不可穷尽的“我”的不同面貌。“我”是不朽的、永恒不变的,而“自我”总是短暂易逝的,自我与我的关系是在不断对话中发现新的自我:不可知的“我”总是在丰富着“自我”,这与他者对自我的补充、启发相类,我们甚至可以认为,他者并不外在于自我,他者参与了自我的形成。
自我总是试图通过无视来边缘化他者,这是同一性逻辑与异他性(他者)逻辑之间的角力,维尔比夫人对“母性感知”与“父性理智”之关系的探讨正是对这一异化关系的揭示。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母性”的关爱下练习与他者互动,并由此培养“自我”:母性感知中“动物本能”的一面使得他生来就能感知周边语境,而母亲的关爱照料、无私付出为他提供了关于礼物-馈赠逻辑的典型示范。母性感知践行礼物-馈赠逻辑,由最为典型的母子互动情境来看,母亲要充分感知孩子的需求、状态以帮助其生存,在这一关系中,作为他者存在的孩子得到了充分的关注;概言之,礼物-馈赠逻辑是一种他者逻辑,母性感知以他者逻辑为主导,它面向多元、多样化开放,鼓励展开对话,从而发现事物间的共性、连续性。马丁·布伯(Martin Buber)曾提到一句犹太教格言:“人于母体洞悉宇宙,人离母体忘却宇宙”,“于”“离”之别在于人与母体是否“相融”,当我们将这一格言同表意学结合起来理解时,母性感知便是保持人和宇宙“相融”的必要条件。母性感知是人类生存于世对世界上各种事物、状况有所感知、有所体验的保障,是理智发展免于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的保障。
维尔比夫人注意到,随着人类理性程度的提高,抽象思维、逻辑思维能力都得到长足发展,人们越来越多地倚仗思维的推演,生来具有(或者说经由“母性”呵护习得)的感知能力反而被边缘化。母性感知遭受到父性理智快速发展带来的碾压。“父性理智”以理智为最高追求,致力于建立理论体系,且一旦建成就有意维护所形成的体系,因此希求稳固、不变,并以此来评估外在于其体系的事物,以同一性逻辑统摄世界,“权威”的存在使得独裁话语出现,对话的程度降低。母性感知与父性理智成为貌似对立的概念,在于他者逻辑与同一性逻辑确立起不同的“交际”状态:对话与独白。父性理智持续侵占人们对母性感知应具有的尊重,是同一性对异他性、差异性、多样性的压制的一种表现。
表意学寻求使二者关系正常化的途径,所谓正常化,就是恢复二者间平等的对话关系,由对话创造并维系连续性。母性感知的提出,是表意学意在恢复母性感知与父性理智之关联的举措——在父性理智占绝对地位的情况下,对母性应有地位的强调就是对二者之间关系的矫正。维尔比夫人认为,男性在成为“父”之前,他首先是母亲的儿子。”;母性感知与父性理智在貌似对立的表象之下,彼此间存在连续性,无法分离。“在母性感知的不断‘给予’和智力的持续‘建构’之间,恰好可发现表意学的地位和运作效果,这是作为必不可少的关联,更确切地说,作为解释性交流的方法或媒介而存在的,“母性感知”不断给予、馈赠的,是其以开放、包容差异、多元的姿态感知到的各种“材料”,以供持续建造理性的智力大厦;然而,人类随着理性程度的提高,越发忽视“母性感知”的重要作用,表意学意在通过恢复人们对母性感知之重要性的认识来矫正“母性感知”与“父性理智”间被扭曲的“对话”关系。因此,“在维尔比夫人眼里,表意学的任务是为智力和知识的‘下一代’的安全‘诞生’制造有利条件,表意学作为‘助产士’,帮助母亲(‘母性感知’)分娩出孩子(智力、知识或者说理智)。简言之,表意学意在填补存在于人类生而具有的‘母性感知’同随后培养发展起来的理性之间渐趋扩大的缝隙,以恢复两者的关联”表意学对母性感知与父性理智之关系的处理,表明自我与他者应处在持续、平等的对话关系中。
四、表意学交际思想的他者维度
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说到底是自我与异我的关系,交际的必要性来自差异的存在,交际的任务是处理彼此的差异之处:求同存异、镇压异己或是在持续对话中寻找新的同一。这个问题的核心在于以何种态度面对差异,以何种方式处理差异。他者逻辑表现为在面对差异时尊重他者的价值、维护多样性。这在表意学理论中有着明确的体现,本文拟从表意学对人工语言、显明意义(plain meaning)、优生学等问题的论述中揭示这一点。19 世纪中后期,为了便利国际交流,也为了解决各民族语言中出现的意义混乱现象,对“统一语言”的渴望掀起创立人造语言的热潮。再造巴别塔的美好愿景使得不少学者为了“同一”语言呕心沥血,并取得一定成果:1879 年德国传教士施莱耶(Johan Martin Schleyer)创造沃拉普克语(Volapuk),1887 年柴门霍夫博士(Ludwig Lazarus Zamenhof)创立世界语(Esperanto),1903 年意大利数学家皮亚诺(Giuseppe Peano)构建拉丁国际语(Interlingua)以促进科学家之间的沟通,1929 年C.K.奥格登提出基本英语(Basic English),等等。
维尔比夫人反对“同一”语言之举。一方面,她并不排斥“世界语”等作为国际辅助语言存在,“维尔比说她想要世界语,但她把它命名为与其他语言并列的表达资源,包括古希腊语、文学语言和祖鲁语。”,诸如电报编码这种国际语言的必要性也得到她的肯定。但另一方面,维尔比夫人清楚地认识到人造语言无法真正解决国际交流以及意义混乱的问题,她指出,人们只注意到存在多种语言会造成相互理解上的不便,便想获得一种通用的语言”,然而“提倡一种通用语言是不对的,“除了在有限的意义上或作为暂时的权宜之计”,“因为它会阻碍语言资源的发展,削减各种不同的语言所传递的心理遗产”
无论是改造旧语言,还是创建新语言,充其量只能触及问题的表面。“在语言发展的现阶段,一种被人为引进和批准的通用语言强加给我们,许多宝贵的心理遗产将枯萎、浪费和丢失。也许世界离不开成语中丰富的区别,而这正是人类生活作为一个整体所具有的丰富性。”这些暗含在不同语种中的宝贵遗产是语言中“最值得表达的部分”,过度推行通用语言不仅仅是推行一种内涵、文化底蕴、民族情感缺失的语言(或是在其他民族中推行某一语种),也是一种文化清洗、灭绝行径,人类无法承受由此带来的巨大损失。伴随语言多样性的丧失,意义世界也将变得乏味单调。推行通用语言或许会造成一些方言的迅速消亡,“这意味着丰富多样性的丧失:意味着完全统一(dead uniformity)”,维尔比夫人使用dead一词强调“完全、绝对、极度”的程度,可见其对此忧心万分。
维尔比夫人重视翻译,视翻译为一种思想转化方法。她认为翻译总是可能的,其重要的途径就是在不同事物间通过对话寻求相似(结构相似)之处,发现或创造同一性。然而,这种翻译运作显然不同于通过改造或新创通用语言来追求的“同一”:语言形式上的同一未必会带来思想上的启发、沟通的真诚,以他者逻辑主导的对话方能做到这一点。
表意学在意义活动中也寻求同一,但是在差异、多元中经对话寻求或创造同一、相似,即连续性。这种相似性的确立不是建立某种标准,不是把同一看作抹杀差异的途径。维尔比夫人在写给高尔顿(Francis Galton)的信中提出了自己关于同一性的看法。她指出,一首曲子可以由许多不同种类的乐器并由百万不同表演者演奏,然而并未失去其值得保留的同一性。不同乐器有其不一样的音效,不同表演者对同一个乐谱在演奏时会有不同的处理,甚至同种类的乐器同一名表演者在演奏同一曲目时,每次呈现出的乐曲效果都会有不同之处,然而这些都无损乐谱的“同一”。任何时候呈现的演奏都具有结构上的同一性。面对差异的存在,应该正视并接受;起码对乐曲而言,这些差异丰富了我们的听觉体验。
佩特丽莉指出,维尔比夫人在其实践以及理论中,完全未曾将同一性与在任何方面消灭他者或牺牲他者联系起来,而是支持一种人性观点,它在面对有着绝对差异的他者时以馈赠与友好逻辑为导向。这使得表意学与高尔顿的优生学在面对差异时有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优生学以限制、分隔、分离甚至镇压与既定理想存有差异之处为导向,与此完全相反,表意学支持对话多重性和相互授权。历史已给出证明,高尔顿优生学被纳粹份子利用,以“基因净化”(实质是“种族净化”)为名进行绝育、屠杀,造成极大恶果。人类文明史上的大幅倒退显然来自对他者的抗拒。
许多学科都有自己的学科神话,即某一时期占主导地位的观念以“真理”“常识”“历来如此”等为包裹,流传下来,并希望通过连续不断的重复以实现亘古不变之貌,简言之,学科神话由已确立自己绝对地位的理论意图实施“同一”化而产生。就意义问题研究来说,表意学着手批判的“显明意义”就是其中之一。“显明意义”神话是指,人们认为存在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的符号意义,换言之,符号与意义是以固定对应方式存在的,这是一种认为词与物间有魔力契约的神话的变体。这一观念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依旧盛行,符号与意义的对应大都呈现在辞书的编纂中,经由辞书的整理归纳,这种对应便得到了权威的加持,更为人信任,人们认为意义都是可经检索而确定的,却轻视了语境的重要性,也忽视了积极意义上的模糊性的重要价值。表意学突出了语境的重要性,明确了符号和意义关系的动态性。在他者逻辑的主导下符号的意义完全是动态的,在生成意义的过程中充分考虑“他者”因素,持开放而非封闭的态度。因此,表意学意义理论重视多样化、差异性、模糊性的价值。
遵循礼物-馈赠逻辑的感知力是交际活动开展的前提,而这些是由“母性感知”加以延续、维护以及培养的。具体到交际问题中,礼物-馈赠逻辑是以他者逻辑为主导的。他者逻辑,尊重与“自我”有差异的观念、事物之自主性,承认他者在塑成自我方面的不可或缺,自我需对他者采取开放、欢迎的好客姿态,而非封闭、抗拒。对话是展开交际活动的主要形式,他者逻辑为表意学交际对话思想奠定了基调:平等,友好,开放。真正的对话、具有实质性的对话是充分考虑他者诉求、他者意志的对话,无视他者甚至意图边缘化他者的“对话”,是独白话语、霸权话语。形式上的你一言我一语并非是评判对话是否真正展开的标准。“母性感知”以及他者意识参与了人类语言能力的培养,并确立了对话交际要恪守的原则,二者构成了确保交际有效展开的前提。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