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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谈”名义考辨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学术 热度: 14002
唐翼明

  (华中师范大学 国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为了探讨魏晋清谈,先要弄清楚“清谈”一词的含义。许多不必要的官司,常常是因为概念的混淆不清而引起的。“清谈”这个词在不同的地方常有不同的含义,其中有古今之不同,广狭之不同,褒贬之不同,泛指特指之不同,有必要细心加以区分。

一、“清谈”今义及其可能之起源

让我们从“清谈”的今义谈起。现代人使用“清谈”这个词,大概有以下三种含义:

  (1)谈论、聊天。常常有贬义,意为只谈而不行动,空谈。这是一个泛指的非学术性名词。

  (2)特指魏晋时代以《周易》《老子》《庄子》等“三玄”(东晋以后又加上佛理)为内容的谈论,亦称“玄谈”或“谈玄”。这是一个特定的学术名词。

  (3)比第二义稍广,意指魏晋时代以清谈(上述第二义的清谈)为代表的学术思潮,大致与“魏晋玄学”或“魏晋思潮”同义。

  第一、二义常见,不必举例。第三义如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贺昌群《魏晋清谈思想初论》、杜国庠《魏晋清谈及其影响》等文中的“清谈”,显然指整个玄学思潮而非单指谈论。第三义常与第二义相混,使用者自己也往往不清,在同一篇文章中有时用“清谈”表谈论,有时又用“清谈”表思潮。

  “清谈”以上三义究竟起于何时?准确的时间很难说,但我们至少可以指出,明末清初的学者已经这样用了。顾炎武《日知录·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条:“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这里把清谈作为一种不切实际的空疏之谈、玄虚之谈来加以攻击,带有浓厚的负面色彩。今日“清谈”一词的第一义显然承此而来。而他同时定义魏晋时的清谈为“谈老庄”,也就开了今天“清谈”特指“玄谈”(第二义)的先河。又《日知录·一三》“正始”条:“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昔者嵇绍之父康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者也”顾炎武在这里痛斥“魏晋人之清谈”,至于以“亡天下”归之,并举山涛劝嵇绍入仕为例,这个“清谈”显然就不只是谈论,而是整个魏晋玄学思潮的代名词了。今日“清谈”之第三义想即滥觞于此。以后学者,凡言“清谈”大都不外此三义,于是相沿至今。

  我们要讨论的是第二义的“清谈”,即作为稳定的学术名词的“清谈”。如前所说,这个“清谈”至少也可追溯到顾炎武那里,不过顾氏只笼统地说了一句“昔之清谈,谈老庄”,还不能说是真正建立了“清谈”的学术用法。这个任务的完成要归功于清朝乾、嘉间的学者赵翼。赵氏在其所著之《廿二史札记》中,专列“六朝清谈之习”一条,对当时谈玄的内容、著名人物及时间起讫做了一个简要的叙述,“清谈”作为一个特指的学术名词从赵翼起才算正式确立了。

二、“清谈”原义及其可能之起源

但是,如果我们细检魏晋旧籍,很容易就会发现“清谈”一词的早期含义与现在的意思有很大的不同。最明显的有两点:一是当时的“清谈”一词完全没有负面的色彩;二是当时的“清谈”一词根本没有特指玄谈这种用法,例如记载魏晋玄谈资料最多,以至于被陈寅恪先生称为“清谈总汇”的《世说新语》就从头至尾没有“清谈”二字,不仅正文没有,连刘孝标的注文中也没有。

  当时“清谈”一词的用法究竟如何呢?根据现有的资料,可以推知“清谈”的早期含义大致有以下三种:

  (1)雅谈。泛指一切美好的言谈,通常是个人性的,而不是公众性的舆论。例如《文选·二三·刘公幹·赠五官中郎将四首》之二:“清谈同日夕,情盼叙忧勤。”卷四二应休琏《与侍郎曹长思书》:“幸有袁生,时步玉趾,樵苏不爨,清谈而已。”

  (2)美谈。通常指对人物的揄扬,带有舆论性。例如《艺文类聚·四八》引王隐《晋书》载晋武帝谓郑默语:“昔州内举卿相辈,常愧有累清谈。”《太平广记·三一八》引刘敬叔《异苑》“桓回”条:“乐工成凭今何职?我与其人有旧,为致清谈,得察孝廉,君若相见,令知消息。”《梁书·五〇·伏挺传》载挺与徐勉书:“昔子建不欲妄赞陈琳,恐见嗤哂后代,今之过奢余论,将不有累清谈。”又同书卷一三《沈约传》:“自负高才,味于荣利,乘时藉势,颇累清谈。”

  (3)正论。由第二义拓广演变而来,指对人物的评论,可褒可贬,而重在贬,也带有舆论性。例如《南史·二〇·谢胐传》:“建武初,胐为吴兴,以鸡卵赋人,收鸡数千。及遁节不全,为清谈所少。。”同书卷四一《萧颖达传》:“(萧)斅时居母服,清谈所贬。”葛洪《抱朴子·外篇·疾谬·二五》:“俗间有戏妇之法......或清谈所不能禁,非峻刑不能止也。”又《酒诫·二四》:“谓清谈为诋詈,以忠告为侵己”

  “清谈”以上三义中的前二义都可以从“谈”字的古义中找到根据。“清谈”第一义中的“谈”是“谈”的最基本义,即言谈。《孟子·离娄下》说那个不知羞耻的齐人,“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庄子·天运》说“孔子见老子,归,三月不谈”,都是这个“谈”字。“谈”字稍后的用法似乎渐指那种讲究技巧的谈话,而非一般的言谈。例如东方朔的名言“谈何容易。”,司马迁称赞东方朔等人的话:“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清谈”第二义中的“谈”则可以追溯到《庄子·则阳》云:“彭阳见王果曰:‘夫子何不谭我于王?’”释文:“谭,音谈,本亦作谈。”疏:“谭,犹称说也。”可见“谈”字古义中本有称说亦即揄扬之义。又《公羊传·闵公二年》:“鲁人至今以为美谈。”亦是称扬之意,且带有舆论的性质。“美谈”一词今天还用,魏晋时也有,例如《世说新语·贤媛》一九条叙陶侃少时追送范逵,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阳,当相为美谈。”《后汉书·八一·戴就传》:“(薛)安深其壮节,即解械,更为美谈,表其言辞,解释郡事。”又《晋书·八六·张轨传》言张华谓安定中正蔽善抑才,“乃美为之(张轨)谈,以为二品之精。”此义延伸至“清谈”中,遂使“清谈”一词也有美谈、揄扬之意了。

  至于“清谈”第三义则是从第二义拓变而来,可以不单独讨论,但它是魏晋间的特有用法,非常值得注意,下文还会谈到。

  以上说到“谈”的古义,现在的问题是:“谈”字何时起同“清”字扯上关系而变成了“清谈”?我的推测是,这大约是发生在东汉后期,而其中的关键是“党锢”事件。

  东汉中叶以后,士大夫集团先后与外戚集团及宦官集团恶斗,双方壁垒分明,最后酿成两次株连惨烈的党锢之祸。范晔《后汉书·六七·党锢列传》中有一段话很值得我们注意。传载范滂系狱时,中常侍王甫审问他,说:“君为人臣,不惟忠国,而共造部党,自相褒举,评论朝廷,虚构无端,诸所谋结,并欲何为?皆以情对,不得隐饰。”而范滂回答道:“臣闻仲尼之言,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欲使善善同其清,恶恶同其污,谓王政之所愿闻,不悟更以为党。。”可见其时士大夫集团以“清”自许,而以“污”目对方。所以范晔在《党锢列传》前言中也说:“若范滂、张俭之徒,清心忌恶,终陷党议。”同传中说范滂“少厉清节”,羊陟“清直有学行”,檀敷“少为诸生,家贫而志清”总之,看来从这个时候起,“清”字开始广泛地同士大夫连在一起,“清流”“清谈”“清议”“清论”“清言”等词的相继出现,应当都是这先后的事。

三、“清谈”今义与原义的联系

根据前两节所论,我们可以将“清谈”之原义、今义列表如下:

  

  今义中的(1)(3)两义完全是后起的,与“清谈”一词的原义无关,也不是本文要讨论的。本文要讨论的是今义中的第二种,即作为特指学术名词的“清谈”。这个“清谈”显然来源于“清谈”原义中的第一种。原义中的(2)(3)两义今天已不用了。

  但是,如果我们只是笼统地提到“清谈”一词而不加以分析,则以上六种含义都可以同时在我们的脑海里出现,这就是常常会引起误解的原因。问题的复杂还在于,即使我们已经指出作为特指学术名词的“清谈”来源于“清谈”原义中的一种——雅谈,仍然还嫌太笼统。魏晋士大夫之间的雅谈包括许多内容,并不是每种内容的雅谈都可以与今天我们所讨论的“魏晋清谈”同义的。日本学者板野长八在1939 年发表的《清谈的一种解释》一文中已指出汉魏六朝时“清谈”一词有多种含义。,后来余英时先生在《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一文中又进一步指出我们至少可以把当时士大夫间的清谈分为三种我下面就根据他的意见将当时三种类型的清谈[即三种雅谈,不指“清谈”原义中的(2)(3)两义]的例子分别列举于后。这些例子绝大部分是板野长八首先给出的,后来又经唐长孺等人转引,这里为了说明问题,只好再引用一次。

  1.泛泛的、没有一定内容的清谈:

  (1)虽不能三思而吐清谈,犹可息谑嘲以防祸萌也。(葛洪《抱朴子·外篇·疾谬·二五》)

  (2)入则见其清谈干云,出则混乱。(《三国志·七·魏书·臧洪传》注引《九州春秋》论青州刺史焦和)

  (3)得报知喜南方,至于荀公之清谈,孙权之妩媚,执书咀噱,不能离手。(《三国志·一三·魏书·锺繇传》注引《魏略》太子与锺繇书)

  (4)吾将以清谈为筐篚,以机神为币帛。

  当今之世,何用清谈!

  京邑衣冠,疲劳讲肆,厌闻清谈,对之睡寐。(鲁褒《钱神论》)

  2.可以推测其内容是以人物评鉴为主的清谈:

  (1)孔公绪清谈高论,嘘枯吹生。[《三国志一·魏书·武帝纪》注引张璠《汉纪》载郑泰说董卓(《后汉书·七〇·郑太传》)]

  (2)臣数听其清谈,览其笃论。(《三国志·二一·魏书·刘劭传》)

  (3)靖虽年逾七十,爱乐人物,诱纳后进,清谈不倦。(《三国志·三八·蜀书·许靖传》)

  (4)于时君不可匡,俗不可正。林宗周旋,清谈闾阎。(《抱朴子·外篇·正郭·四六》)

  (5)祖约清谈平裁,老而不倦。(《文选三八·任彦昇·为萧扬州荐士表》李善注引王隐《晋书》)

  3.可以推测其内容是以学理讨论为主的清谈:

  (1)曹爽常大集名德,长幼莫不预会。晏清谈雅论,纷纷不竭。曹羲叹曰:“妙战何平叔之论道,尽其理矣!”(《北堂书钞·九八》引《何晏别传》)

  (2)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抱朴子·外篇·疾谬·二五》)

  (3)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直取其清谈雅论,辞锋理窟,剖玄析微,妙得入神,宾主往复,娱心悦耳。然而济世成俗,终非要务。(《颜氏家训·勉学》)

  (4)世隆少立功名,晚专以谈义自业。善弹琴,世称柳公双璅,为士品第一。常自云马矟第一,清谈第二,弹琴第三。(《南齐书·二四·柳世隆传》)

  以上“清谈”若干例,大概是现存的“清谈”一词的最早资料了。可以注意的是,以上三组各组中都有较早的例子,也有较晚的例子,可见三种内容的“清谈”是同时存在的,并无先后之分。换言之,从汉末到魏晋南北朝,“清谈”一词的内容在指雅谈这一点上并无任何变化,它始终只是一个泛指的非学术性名词。我们今天所说的“魏晋清谈”,严格地讲,只是指上述三组中的第三组,而且特指化了。于是,我们可以再列一表:

  

  “魏晋清谈”今义

  从抽象的逻辑角度上看来,今天所谓的“魏晋清谈”作为一个学术名词,只有魏晋时“清谈”一词义域的九分之一。只有这九分之一才是我们今天研究魏晋清谈时所要研究的对象,其余九分之八都不是。

  弄清这一点非常重要,否则一见“清谈”二字,就以为是我们所要研究的魏晋清谈,岂不要犯“扩大化”的错误?弄清这一点还可以帮助我们辨析后人使用“清谈”一词时的不同含义,而不致产生误解。例如宋朱熹评陶渊明说:“晋宋人物虽曰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朱熹这里的“清谈”如果按照今天的理解就讲不通,为什么不可以一面谈《老》《庄》,一面做官要钱?这个“清谈”事实上兼有“雅谈”与“正论”之意。宋董棻题《世说新语》云:“晋人雅尚清谈,唐初史臣修书,率意窜定,多非旧语,尚赖此书以传后世。”明袁褧序《世说新语》云:“世言江左善清谈,今阅《新语》,信乎其言之也。”这两个“清谈”则只是“雅谈”之意,但包括各种内容的雅谈,并不单指谈玄,仍与我们所说的魏晋清谈不同。陈寅恪先生称《世说新语》为“清谈总汇”,其实也是沿袭宋明人这种用法。

  同时,正因为讨论学理的玄谈只占“清谈”原义义域的一小部分,所以当时特指玄谈时反不用“清谈”一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世说新语》中竟然找不到“清谈”二字的原因。至于当时的玄谈有没有特定名词,我将在第五部分中详加讨论。

四、“清谈”与“清议”的关系

现在研究魏晋的学者,几乎一致认为“清谈”与“清议”有非常密切的关系。这种看法起源于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宫崎市定。这里有两个层次,一个是历史事实的层次,一个是字面的层次。在历史事实的层次上,不少学者认为,魏晋清谈是汉末清议的变相,即汉末士大夫批评中央政治及评论执政者的清议之风,经党锢之祸和魏晋政治的压迫,变为空论玄理之清谈。中国学者中持此说最力的以陈寅恪先生为代表,其观点见于他的《逍遥游向郭义及支遁义探源》一文。在字面的层次上,有的学者认为,“清谈”在早期的含意与“清议”一致,可以互称,后来则变为专指玄谈,并且说:“清谈从清议的互称转变为玄谈也就是玄学形成的过程。”此说在中国学者中可举唐长孺先生为代表,其观点见于他的《清谈与清议》一文。

  关于历史事实层次上“清谈”与汉末风气的关系,我有另文详加检讨,此处不讨论。但须指出,以“清议”来称呼汉末士大夫批评朝政之风,完全是近代的用法,魏晋时“清议”一词仅指士大夫阶层中形成的关于个别士人的舆论,与“乡论”的含义差不多。为避免行文枝蔓,此处亦不细论,读者可参看附录《“清议”词义考》。

  这里我想仔细讨论的是,在字面的层次上,“清谈”与“清议”的关系究竟如何?因为唐长孺先生《清谈与清议》一文是专门讨论这个问题的,其观点又已被学术界广泛接受,所以我的讨论即以该文为基础来进行。

  现分条述之于次。

  (1)“在初期清谈与清议可以互称”。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早期“清谈”大致有雅谈、美谈及正论三义。“清谈与清议可以互称”的命题在,也仅仅在第三义即“正论”上是成立的,对于其他二义则不成立。例如第一义“雅谈”中,有不少内容确与人物批评有关,如我在第三部分中所引用的第2 组例子,但这些仍然只是清谈,而不是清议,因为清议是带舆论性的,这些例子却只是个人性的。这些例子中的“清谈”一般不可以换成“清议”,例如“祖约清谈平裁,老而不倦”通常不说成“祖约清议平裁,老而不倦”,其余亦同。唐先生文中却引用这些例子说明“清谈”可以与“清议”互通,是不妥的。第二义“美谈”虽是批评人物,又带舆论性,但仍然不能与“清议”互称,因为这类清谈意在褒,而清议则意在贬。正因为这类清谈意在褒,所以才说“有愧”“有累”,倘换成“有愧清议”“有累清议”就不成话了。唐文中也引用了此类例子以说明其时以清议为清谈,显然也是不妥当的。

  真正可以与“清议”互称的只有“清谈”原义中的第三义“正论”,前引《南史》两例、《抱朴子》两例中“为清谈所少”“为清谈所贬”“清谈所不能禁”“谓清谈为诋詈”等之“清谈”都可以以“清议”换之,变成“为清议所少”“为清议所贬”“清议所不能禁”“谓清议为诋詈”,而意思不变。顺便还可以注意,这几个例子的时代恰恰是较晚,晚在东晋以后,前此还似乎未见此种用法。因此,说“初期”也是没有根据的。

  仍用我们前面的图,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与“清议”可以互称

  可以与“清议”互称的部分是图中画菱形小格的部分,只占“清谈”义域的三分之一,唐先生文章则将画斜线的部分都误算进去了,又忽略了A 与C,结果得出“在初期清谈与清议可以互称”的结论,因而是不准确的。

  (2)“清谈开始是以人物批评为主的”,“晋以后已专指玄虚之谈”。

  清谈开始是否以人物批评为主,这个问题可以暂时不论,至于说晋以后,清谈已专指玄虚之谈,则可以肯定是错误的,事实上,终魏晋南北朝,“清谈”一词从来没有“专指”玄虚之谈,专指玄虚之谈的用法,如我在第一部分中所说,是晚到明清之际才出现的。唐先生说:“从这一方面来检查史料,我们可以找出无数的例子来。”但恰恰相反,我们可以说,专指玄虚之谈的“清谈”例子在魏晋史料中几乎一个都找不到。试看我在第三部分中所引的第3 组例子,可说是最接近“玄虚之谈”了,但显然都缺乏“专指”的味道。正因为不是专指,才老是跟“雅论”“讲道”等一块连用。其中最后一例说柳世隆自云“清谈第二”,这个“清谈”最接近专指,但仍极可能只是泛指雅谈而已,因为柳世隆并非三玄专家,他所谓“清谈”恐怕还是泛泛的。

  (3)“清谈从清议的互称转变为玄谈就是玄学形成的过程”,“由此可以推论到玄学的起源”。

  玄学的形成自然有一个过程,但能否从“清谈”一词含义的转化推论出来,则是颇可怀疑的。事实上,“清谈”一词的含义并没有在魏晋时代发生唐先生所说的这种变化。前面两点既然有问题,这个结论自然也就不能成立了。

五、“谈”与“清言”

既然“清谈”一词在魏晋时含义颇广,并不专指玄谈,那么很自然地会引出一个问题,即:当时的玄谈,究竟叫什么呢?或说:我们今天所说的“魏晋清谈”,当时究竟有没有什么专门的称呼呢?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检查《世说新语》。

  在《世说新语》中,尤其是《言语》《文学》《赏誉》等篇中,可以确定为谈玄或与谈玄有关的段落很多,作者使用了“言”“谈”“说”“语”“道”“讲”“叙”“论”“言理”“说理”“论理”“谈道”“析理”“谈玄”“谈名理”“叙名理”“言虚胜”“清言”“微言”“玄言”“谈咏”“谈论”“讲论”“语议”等等,不下二十个词。但其中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两个词:“谈”与“清言”。说它们最值得注意,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它们出现的频率较其他词高,二是它们都含有特指的性质,即凡是用这两个词的地方几乎都可以肯定是谈玄,而非其他,尤其是“清言”,其特指的意味最强。

  下面我就把《世说新语》中所见“谈”与“清言”的例子分别抄录于后,以资读者研味。

  1.谈

  (1)谢胡儿语庾道季:“诸人莫当就卿谈,可坚城垒。”庾曰:“若文度来,我以偏师待之;康伯来,济河焚舟。(《言语》七九条)

  (2)诸葛厷年少不肯学问,始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王叹曰:“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厷后看《庄》《老》,更与王语,便足相抗衡。(《文学》一三条)

  (3)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文学》九条)

  (4)殷仲堪精核玄论,人谓莫不研究。殷乃叹曰:“使我解四本,谈不翅尔。”(《文学》六〇条)

  (5)桓南郡与殷荆州共谈,每相攻难,年余后但一两番,桓自叹才思转退,殷云:“此乃是君转解。(《文学》六五条)

  (6)江左殷太常父子并能言理,亦有辩讷之异。扬州口谈至剧,太常辄云:“汝更思吾论。”(《文学》七四条)

  (7)殷融字洪远,陈郡人。桓彝有人伦鉴,见融,甚叹美之。著《象不尽意》《大贤须易论》,理义精微,谈者称焉。兄子浩,亦能清言。每与浩谈。有时而屈,退而著论,融更居长。(《文学》七四条刘注引《中兴书》)

  (8)谢车骑在安西艰中,林道人往就语,将夕乃退。有人道上见者,问云:“公何处来?”答云:“今日与谢孝剧谈一出来。”(《文学》四一条)

  (9)裴散骑娶王太尉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与裴谈。子玄才甚丰赡,始数交,未快;郭陈张甚盛,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称快。(《文学》一九条)

  (10)锺士季目王安丰:“阿戎了了解人意。”谓裴公之谈:“经日不竭。”(《赏誉》五条)

  (11)人问王夷甫;“山巨源义理如何?是谁辈?”王曰:“此人初不肯以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往往与其旨合。”(《赏誉》二一条)

  (12)王仲祖、刘真长造殷中军谈,谈竟俱载去。刘谓王曰:“渊源真可。”王曰:“卿故堕其云雾中。(《赏誉》八六条)

  (13)人问抚军:“殷浩谈竟何如?”答曰:“不能胜人,差可献酬群心。”(《品藻》三九条)

  (14)郗嘉宾问谢太傅曰:“林公谈何如嵇公?”谢云:“嵇公勤著脚,裁可得去耳。”又问:“殷何如支?”谢曰:“正尔有超拔,支乃过殷;然亹亹论辩,恐□欲制支。”(《品藻》六七条)

  (15)郗太尉晚节好谈,既雅非所经,而甚矜之。后朝觐,以王丞相末年多可恨,每见必欲苦相规诫。王公知其意,每引作他言。临还镇,故命驾,诣丞相。翘须厉色,上坐便言:“方当乖别,必欲言其所见。”意满口重,辞殊不流。王公摄其次,曰:“后面未期,亦欲尽所怀,愿公勿复谈!”郗遂大瞋,冰矜而出,不得一言。(《规箴》一四条)

  (16)陈林道在西岸,都下诸人共要至牛渚会。陈理既佳,人欲共言折,陈以如意拄颊,望鸡笼山叹曰:“孙伯符志业不遂。”于是竟坐不得谈。(《豪爽》一一条)

  以上16 例中“谈”字都是单用,但根据上下文,我们很容易辨别这个“谈”是特指玄谈,而非一般的谈话。至于“谈”后再接“理”“道”“名理”“《老》《易》”等宾语的,我都没有计算在内。

  此外,“谈”也偶尔同“论”“议”“讲“咏”一起构成“谈论”“谈议“谈讲”“谈咏”等复合词,意与“谈”同,例如:

  (1)(桓)玄善言理,弃郡还国,常与殷荆州仲堪终日谈论不辍。(《文学》二五条刘注引《隆安记》)

  (2)(殷)浩能言理,谈论精微,长于《老》《易》,故风流者皆宗归之。(《赏誉》八六条刘注引《中兴书》)

  (3)卫伯玉为尚书令,见乐广与中朝名士谈议,奇之曰:“自昔诸人没已来,常恐微言将绝,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赏誉》二三条)

  (4)卫瓘有名理,及与何晏、邓飏等数共谈讲,见广奇之,曰:“每见此人则莹然,犹廓云雾而睹青天。”(《赏誉》二三条刘注引王隐《晋书》)

  (5)惔有俊才,其谈咏虚胜,理会所归,王濛略同,而叙致过之。(《品藻》四八条刘注引《刘惔别传》)

  2.清言

  (1)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言语》七〇条)

  (2)许询能清言,于时士人皆钦慕仰爱之。(《言语》七三条刘注引《晋中兴士人书》)

  (3)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文学》二二条)

  (4)谢镇西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汗流交面。(《文学》二八条)

  (5)殷中军尝至刘尹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辞不已,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文学》三三条)

  (6)(谢)玄能清言,善名理。(《文学》四条刘注引《谢玄别传》)

  (7)张凭举孝廉,出都,负其才气,谓必参时彦。欲诣刘尹,乡里及同举者共笑之。张遂诣刘,刘洗濯料事,处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张欲自发无端。顷之,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真长延之上坐,清言弥日,因留宿至晓。(《文学》五三条)

  (8)仲堪有思理,能清言。(《文学》六三条刘注引《晋安帝纪》)

  (9)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文学》七〇条)

  (10)(殷)浩善《老》《易》,能清言。(《文学》二七条刘注引《殷浩别传》)

  (11)(何)晏能清言,而当时权势,天下谈士多宗尚之。(《文学》六条刘注引《文章叙录》)

  (12)(殷融)兄子浩,亦能清言。每与浩谈,有时而屈,退而著论,融更居长。(《文学》七四条刘注引《中兴书》)

  (13)(裴)邈字景声,河东闻喜人。少有通才,从兄頠器赏之。每与清言,终日达曙。(《雅量》一一条刘注引《晋诸公赞》)

  (14)谢太傅未冠,始出西,诣王长史清言良久。去后,苟子问曰:“向客何如尊?”长史曰:“向客亹亹,为来逼人。”(《赏誉》七六条)

  (15)(殷)浩清言妙辩玄致,当时名流皆为其美誉。(《赏誉》)八二条刘注引徐广《晋纪》)

  (16)(王)濛性和畅,能清言,谈道贵理中,简而有会。(《赏誉》一三三条刘注引《王濛别传》)

  (17)尚书令卫瓘见广曰:“昔何平叔诸人没,常谓清言尽矣,今复闻之于君。”(《赏誉》二三条刘注引《晋阳秋》)

  (18)刘尹至王长史许清言,时苟子年十三,倚床边听。既去,问父曰:“刘尹语何如尊?长史曰:“韶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品藻》四八条)

  (19)前篇及诸书皆云王公重何充,谓必代已相;而此章以手指地,意如轻诋。或清言析理,何不逮谢故邪?(《品藻》二六条刘注)

  (20)遐与浩并能清言。(《品藻》三三条刘注)

  (21)司空顾和与时贤共清言。(《夙惠》四条)

  (22)王济字武子,太原晋阳人,司徒浑第二子也。有俊才,能清言。(《言语》二四条刘注引《晋诸公赞》)

  (23)宣武征还,刘尹数十里迎之。桓都不语,直云:“垂长衣,谈清言,竟是谁功?”刘答曰:“晋德灵长,功岂在尔?”(《排调》二四条刘注引《语林》)

  以上“清言”共23 例,是意指玄谈诸词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其特指谈玄是毫无疑问的,这只要看看上下文和参加的人物就知道了,无烦多加解说。

  在“谈”与“清言”二词中,又以“清言”更值得我们注意,因为它是魏晋时才出现的新词,看来是专为称呼当时已经成形的那种“谈”而造出来的。说实在的,如果只考虑准确性一端,则“魏晋清谈”这个术语实不如更名为“魏晋清言”更好,既于史有据,又无歧义,不致引起误解和混淆。

六、试为清谈下一现代定义

但是“魏晋清谈”这个说法已经约定俗成,真要改为“魏晋清言”,大家反而会觉得不习惯。从方便着眼,“魏晋清谈”这个术语仍可沿用,然须给它一个较严谨的现代定义,以为讨论与研究的基础。

  我现在试下一定义如下:

  所谓“魏晋清谈”,指的是魏晋时代的贵族知识分子,以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为主要内容,以讲究修辞与技巧的谈说论辩为基本方式而进行的一种学术社交活动。

  下面我再解释一下如此定义的理由。

  第一,这个定义排除了广义的清谈,即将魏晋清谈作为魏晋思潮的代名词。因为“清谈”这种广义的用法既无必要,又容易造成混乱。前人缺乏严谨的科学训练,用语每易含混,才会造成这种情况,我们当然没有必要继承。

  第二,这里说的“贵族”指当时的门阀士族,以别于寒庶或平民。魏晋时代的清谈名士,无一不出身于门阀士族,处于社会的上层。

  第三,这里说清谈的内容是“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方式是“讲究修辞与技巧的谈说论辩”,这就把清谈同一般的谈话、聊天或具体的人物批评以及两汉经师的讲经等区别开来。虽然清谈同它们都有关系,而且有时候也不免相混,但从严谨的与纯粹的角度来看,毕竟是不同的事情。魏晋清谈从本质的意义上讲,应是一项精致的学术活动、智力活动,它有特定的内容和形式,并逐步发展出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则。

  第四,说清谈的内容是“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而不说“《老》《庄》”或“三玄”(《周易》与《老》《庄》),这样就使它的涵盖面较广。而事实也正是如此,魏晋清谈虽以“三玄”为主要谈资,但它所涉及的内容并不限于“三玄”。东晋以后,佛理成为清谈的重要内容之一,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就是早期的清谈也有很多内容并非“三玄”可以概括,例如人物品鉴之理就不好说是出自“三玄”。清谈不等于思潮,但清谈的内容反映了思潮。魏晋思潮本来就很复杂,熔儒、道、名、法、佛于一炉。“《老》《庄》”或“三玄”固然是其中重要的、突出的、使之别于前后思潮的成分,但远非它的全部。所以,说魏晋清谈的内容是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比说魏晋清谈是谈《老》《庄》,谈三玄,更为确切,更为接近事实真相。

  第五,说清谈谈的是“哲理”,这也很重要。如果谈的是具体的东西,例如具体的政治批评、具体的人物批评,都是不能叫做“清谈”的。标准的清谈谈的是抽象的、形而上的理,而不是具象的、形而下的事。这也就是当时人说的“理”“名理”“虚胜”“玄远”“义理”“微言”“玄言”“道”等等。《世说新语》中的众多例子都说明只有谈这些的时候才被称之为“清言”,亦即我们现在所说的“清谈”。

  第六,说清谈以谈说论辩为“基本方式”,这是稍留余地。如当时人在清谈之后常常要著论、写文章来继续发挥自己的观点,如果不死抠字眼,这自然也可视为清谈的一种方式,至少是一种补充的方式吧。

附录:“清议”词义考

“清议”之“议”不是普通的商议、讨论,而是批评性的议论,表示不同意见的议论。《礼记·间传》:“大功言而不议。”郑玄注云:“议,谓陈说,非时事也。”“议”字的这种用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孔子说的“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同时或更早一点有《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晚一点有孟子说的“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我们今天常说的“非议”一词,即由此义而来。

  至于“议”字何时起与“清”字连用,变成“清议”一词,则当与“清谈”一词产生的背景类似,应是汉末党锢前后的事。这一点已有另文论及,此处不再重复。

  但是我特别要强调指出的是,“清议”一词虽然在党锢前后产生,却并不指党锢前后士大夫批评朝政之风,与我们今天在“汉末清议”一词中的用法相当不同。“汉末清议”这种用法,起源其实相当晚,差不多到清朝才出现。可以说,“清议”一词原义与今义的差距,不亚于“清谈”一词的情形。由此也引起很多误解与困惑,实有细加澄清之必要。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清议”一词的早期资料。例如:(1)《艺文类聚·二二》载曹羲《至公论》中云:“凡智者之处世,咸欲兴化致治者也。兴化致治,不崇公抑(私),割(私)情以顺理,厉清议以督俗,明是非以宣教者,吾未见其功也。清议非臧否不显,是非非赏罚不明。故臧否不可以远实,赏罚不可以失中。若乃背清议,违是非,虽尧不能一日以治。审臧否,详赏罚,故中主可以万世安。”(2)《三国志·五七·吴书·张温传》:“(暨)艳性狷厉,好为清议。”《世说新语·任诞》一三条注引《竹林上贤论》:“后(阮)咸兄子简,亦以旷达自居。父丧,行遇大雪寒冻,遂诣浚仪令。令为他宾设黍臛,简食之,以致清议,废顿几三十年。”

  曹羲为曹爽之弟,《至公论》当作于魏正始初。陈寿《三国志》不晚于晋初,其中“吴书”多本韦昭之《吴书》,成书尚在晋前。《竹林七贤论》已佚,但它的作者我们知道是东晋人戴逵。此外唐人所修的《晋书》中载有晋初诸臣之奏疏,当系原文,也应该是较早的资料。例如:(1)卷四七载傅玄上疏云:“臣闻先王之临天下也,明其大教,长其义节,道化隆于上,清议行于下……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2)卷三六载卫瑾上疏云:“魏氏承颠覆之运,起丧乱之后,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故立九品之制,粗且为一时选用之本耳。其始造也,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犹有乡论余风。”(3)卷四五载刘毅上疏云:“置州都者,取州里清议,咸所归服,将以镇异同,一言议。”(4)卷四六载刘颂上疏云:“今阎闾少名士,官司无高能,其故何也?清议不肃,人不立德,行在取容,故无名士。下不专局,又无考课,吏不竭节,故无高能。无高能,则有疾世事;少名士,则后进无准。故臣思立吏课而肃清议”又云:“不轨之徒得引名自方,以惑众听。因名可乱,假力取直,故清议益伤也。凡举过弹违,将以肃风论而整世教,今举小过,清议益颓。”(5)卷七〇载卞壸为王式事上疏,“疏奏,诏特原组等,式付乡邑清议,废弃终身。”这虽不一定是诏书的原文,但据情理推之,“付乡邑清议”的字样多半是诏书中有的。

  以上诸例说明魏晋间“清议”一词已经流行,但其意义与我们今天常说的“汉末清议”之“清议”有很大的差距。我们所说的“汉末清议”之“清议”是指批评中央政治及执政者的风气,亦即范晔在《党锢列传》前言中所说的“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区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但上引各例中的“清议”却全无此意,而近乎“乡论”的同义语,亦即士族中形成的关于个别士人的舆论。其中傅玄疏中的“清议”一词似乎含义稍广,但根据上下文仔细考察,很容易发现其基本含义还是跟其他各例一样。傅玄说要以“清议”“长其义节”,对抗“纲维不摄”和“虚无放诞之论”,所以当然还是指让士人敦品励行的乡里清议,而绝非“品核公卿”的“处士横议”。

  “乡论清议”从魏以后似乎就成为一种制度,作为选拔进用士人的重要根据,此制一直沿用到南朝。《南史·一·宋本纪上》载宋武帝即位后大赦,诏告“其犯乡论清议,赃污淫盗,一皆荡涤。”其后齐高帝代宋,梁武帝代齐,陈武帝代梁,实行大赦时,都有类似的话。隋唐以后改用科举为士人进身之路,“乡论清议”的重要性才渐渐降低,“清议”一词也就用得少了。

  “清议”一词究竟何时开始用来指汉末“处士横议”之风?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资治通鉴·六八·汉纪》之后,司马光有一段颇长的议论,称赞“风化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后面列举汉末朝野名士,也就是我们说的“汉末清议”中的著名人物,加以褒扬,可是自始至终未见“清议”二字。可见司马光不这样用。又《资治通鉴·五五·桓帝延熹七年》载:“济阴黄允,以隽才知名。(郭)泰见而谓曰:‘卿高才绝人,足成伟器,年过四十,声名著矣。然至于此际,当深自匡持,不然,将失之矣!’后司徒袁隗欲为从女求姻,见允,叹曰:‘得婿如此,足矣。’允闻而黜遣其妻。妻请大会宗亲为别,因于众中攘袂数允隐匿十五事而去,允以此废于时。”这段后面有胡三省注云:“当时清议为何如哉!。”黄允的故事正是典型的乡论,可见宋末学者胡三省是以乡论为清议的。清初顾炎武著《日知录》,其一三“清议”条云:“古之哲王,所以正百辟者,既已制官刑儆于有位矣,而又为之立闾师,设乡校,存清议于州里,以佐刑罚之穷。”又曰:“两汉以来,犹循此制,乡举里选,必考其生平,一玷清议,终身不齿。”“降及魏晋,而九品中正之设,虽多失实,遗意未忘。凡被纠弹付清议者,即废弃终身,同之禁锢。”显然,顾炎武是把乡论当作“清议”的,而且说它古已有之。(这当然是溯源之意,不是说“清议”这个词也早就有了。)顾炎武并未把汉末的“处士横议”称为“清议”。在同卷“两汉风俗”条中,他说,汉末“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也不用“清议”这个词。最早把“清议”同汉末风气连在一起的,大概是清代乾嘉间的史学家赵翼。他在《廿二史札记·五》“党禁之起"一条中说:“汉末党禁,虽起于甘陵南北部及牢修、朱并之告讦,然其所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范书谓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国政。自公卿以下,皆折节下之。盖东汉风气,本以名行相尚,迨朝政日非,则清议益峻。号为正人者,指斥权奸,力持正论,由是其名益高,海内希风附响,惟恐不及。而为所贬訾者怨刺骨,日思所以倾之。此党祸之所以愈烈也。”这里“清议”就是“正论”,而且明白地与《后汉书·党锢列传》中那段话连在一起。近代学者沿袭赵氏此论,“汉末清议”一说也就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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