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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世纪台湾武侠小说的绝境与险径——以沈默武侠为例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学术 热度: 15728
〔马来西亚〕陈大为

  (台北大学 中文系,台湾 新北23741)

一、萎缩的武侠

世界华文武侠小说在20 世纪众多名家的耕耘之下,累积了庞大的资产,以及可怕的阴影。吸引最多评论文字和大众读者的金庸(1924—2018),绝对是头号阴影,暂且不论他成功塑造了多少经典人物,光是他创立的江湖结构和武学系统,已成为整个华文武侠世界深具统治性分量的基本常识,在其后诞生的武侠故事,大都免不了带上几分金庸的武侠基因。然而大家都却忘了金庸身上源自还珠楼主等民国武侠前辈的基因,仿佛他是“武侠大宇宙”之原创。“金庸印象”没有承先,只有启后。

  对任何一位怀抱着远大目标的武侠小说作家而言,前驱阴影即是一种遗传性的病痛,一种魔咒般的影响焦虑。没有人喜欢被发现或印证出自己身上的金庸基因,除非他甘心成为大师的影子,或者很投机地借“金庸第二”“后金庸”“X版金庸”作为一夕成名的终南捷径。真正的强者必须创造并命名自己的“武侠小宇宙”,使之成为后人的阴影。

  

  

  

  

二、突围而出的两路异军

沈默武侠的登场,是一个必然。20 世纪华文武侠小说从平江不肖生(1889—1957)一路交棒到黄易(1952—2017),历经80 年的刀光剑影,很多元素和概念都发展到尽头,黄易的《穿越》下启21世纪中国内地网络武侠与玄幻修真小说,至于他独创的《破碎虚空》,也可以视为飞升之一道。被金、梁、古、温、黄五大家穷尽之后的武侠小说,可谓内力枯竭,再难一战。后来者,不得不进行大变革。

  在这一波的革命浪潮里,首推香港小说家乔靖夫(1969—),他以“狼派”的实战武斗风格撰写《武道狂之诗》,绝对是近20 年来最强的武侠巨著,在台港地区的能见度很高,由于此书没有在网络每日连载,不符合内地读者的阅读形态,故其影响力没有扩张开来。第二人即是沈默,以魔幻写实笔调写下《天敌》的台湾武侠强者,武侠圈子里的行家都知道他。

  

  

  其次,狼派武侠“重劲”,唯有来自崇武者内心的强大劲道,方能生猛地驱动肢体和语言;沈默的武学“重气”,着重描绘练气与运气的门道,以及核心角色们异于常人(或中原的文明人)的蛮荒气秉,人物心灵的刻画反而是次要的。为了合理地孕育、承载这套异类的人格思想和武学系统,沈默必须建构一个前所未见的武侠小宇宙,绝对虚构却处处暗藏玄机的叙事时空,将蕴含奇幻色泽的武学故事提升到家族史诗的高度,而且沈默志在把武侠小说“纯文学化”,脱离大众文学的层次,晋级到纯文学(或精英读物)的行列。沈默花了10 年,写下《大虚空记五部曲》。这是一个“淡化侠义,独尊武术”的故事。

  《大虚空记五部曲》,第一部《谁是虚空(王)》(网络版,2009),第二部虽完稿但未出版(2010),第三部《天敌》(2011),第四部《传奇天下与无神年代》(2012),第五部《七大寇》(2013)。就其发表及出版事实来看,暂时是四部曲。《谁是虚空(王)》在叙事结构上的实验性很高,但它牺牲了故事的完整性和高潮感,一般武侠小说的阅读乐趣在此亦遭到无奈的肢解,完全一副后现代小说的模样,肢解情节,让结构来说话。沈默当然预见了这个代价,却不太在意,他只关心小说在形式实验上的成败,踏上这条险径的第一步,他已经预设好一小群现代/后现代小说的精英读者,并非武侠网站上的广大网民。沈默要走的武侠险径,注定是孤独的。

  作为系列之首的《谁是虚空(王)》在叙事风格方面,跟第三、四、五部明显产生了某种落差,很难凑成一块。虽然此书赢得第五届“温世仁武侠小说百万大赏”评审奖,但真正显现出沈默独家叙事风格和武侠魅力的是《天敌》。

三、魔幻之笔,叙事之奇

《天敌》在定稿前的书名是《两百年的孤独》,沈默摆明要借重《百年孤寂》的魔幻写实手法和精神,亦可视之为向马尔克斯致敬的一种方式。如此高调地走进大师的阴影,是件危险的事。沈默总算成功把马尔克斯基因转化为浑然天成的养分,相当自在地展现他自成一路的武学系统,并透过魔幻叙事将武学和武者之间的依存关系变得更为紧密,宛如人剑合一。魔幻叙事对人物心理的刻画产生了重心偏移,大部分角色显得幻虚一如修真小说。《天敌》很符合黑格尔界定的悲剧英雄史诗,不管在精神上或叙事氛围上都是,一种不可摆脱的命运感框住天敌组织(家族),七个世代传承的核心角色,基于本身的悲剧性格和禁咒使然,七人连缀成一出两百年的家族史悲剧。沈默在最后一任家主(族长兼掌门)身上启用了所有武侠小说都不会使用的第二人称“你”,让作者对角色的诠释更透明,在字里行间释放出更多想法。这些文字不属于武侠小说,更像诗,更像纯文学小说,只有画面是武侠的,它的血腥味却在暗示着一种更原始的宗教性,或者魔性。沈默在武学理论设计上花了较大的心力,武斗往往只是实践前者的演出,从“大天敌心法”的演练到“小天敌剑式”的创造,贯穿七代家主,贯穿天敌剑的七种色泽变化,甚至贯穿全书所有情节。在沈默看来,“武学的演进”比其它母题更为重要。

  其次,此书的武侠世界弥漫着十分开阔、湮远的创世神话氛围,沈默以玄幻网游的地理想象,虚构了这片名为“南域”的国家版图(南域共分野、巨巢、鞘、钢边、绵、缠、厉斗、破等八区,各有占地为王的蛮族),以此取代了传统武侠的江湖结构。氏族武学遂成为决定国族兴衰的关键,他们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正邪之分,武学也没有陷入传统武侠小说惯用的正邪命名机制,无论武者或武学,只有强弱之别,弱肉强食更是天经地义,真理与正义都是以武术力量为根据的,传统武侠小说讲究的天道、正气、侠骨都不存在。

  其三,书中核心角色的人格大都散发着一股无比强悍的生命力,赤裸裸的原始性欲凌驾于伦理道德之上,甚至成为生命力和创造力的象征,故其核心人物从命名(独孤七夜、独孤六神、独孤五绝与独孤五色、独孤四歌、独孤三虎、独孤二梦、独孤一声),到死亡的形态(木化成树,岩化为石),读起来很不真实。这个看起来很荒谬的人物命名,其实是历史宿命的倒数,七六五四三二一,天生黄眼睛的独孤一声的诞出,意味着灭族预言的降临,以及独孤氏与天敌组织历史的终结,充满无从逆转的宿命感,颇具南美魔幻写实小说的味道。至于文末,独孤一声背起天敌墙,以一柄天敌剑,结束掉独孤家族七代人的两百年宿命,从那一天开始,他不再是独孤一声,而是绝色天敌。那个灭绝一切的孤寂场景,虚幻中激荡着欧洲神话特有的磅礴的悲剧感,是极为罕见的收尾。

  沈默在《天敌》里展现了独特的“武学设计-时空构造-人物形塑”,三者一体成型,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叙事魅力,把读者从旧有的武侠想象中抽离出来,彻底甩掉金庸和古龙,以及所有的前驱武侠大家,随之踏上这片承载着一出壮丽家族史诗的南域武侠世界,往原始神话和魔幻写实小说的领域徐徐推移。可是呢,其叙事语言以罕见的诗质,一再提醒我们:这是一流的魔幻写实主义小说才具备的叙述风采,绝非《诛仙》之流的网游体小说所能相提并论的。

  北京红螺食品有限公司,其产品经历了从北京特色礼品向大众休闲食品过渡的进程。改革开放初,红螺的原始工艺是在一个灶台上架一口大铜锅,敞锅煮制腌渍发酵过的果品。不管春夏秋冬,员工们都要在高温的室内辛勤劳作,汗流浃背地翻锅,不停地铲煤填火。在付出那么多辛苦的同时,煮制出的果脯仍然无鲜亮感。在1985年、1986年两年中,红螺人实验发明了真空煮制果脯技术,减少了腌渍、发酵工序时间,此举大大降低了员工的劳动强度。

  沈默以适度诗化的叙事语言,以及富有诡奇想象和创造力的空间构图,在纯文学和大众文学的交界处,矗立了一座独特的武侠地景。《天敌》很轻松地超越了首部曲《谁是虚空(王)》,建立了辨识度极高的叙事风格。《天敌》将成为很多后进武侠小说家的天敌。

  一年后出版的《传奇天下与无神年代》,在《天敌》的基础上,以更为成熟、更为诗化的叙事语言,写下演化完全的沈默武学故事,这也是他到目前为止最出色的代表作。

  《传奇天下与无神年代》是一部向村上春树《1Q84》(2009)和《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1985)致敬的创作,其叙事结构刻意借镜于此二书,此举自然削弱了原创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沈默是否透过这套高难度的顺逆双向(双轴)的环形叙事架构,在挑战自我的同时,也挑战了村上春树,一举将其开发到最大的极限,甚至成为后人的阴影?

  这个叙事架构看似机巧,其实它在故事情节的推展方面,同时具有先天的优势和劣势。反序书写的《传奇天下》故事轴,和正序书写的《无神年代》故事轴,各有一位主角,两人的生平经历不但首尾相接,连武学理论的阐述与演化都是阴阳互扣,一如太极之两仪;顺逆相印的情节发展,亦暗示了双方共同的宿命。这么一来,两轴的叙事各自预告了对方的生命经历,也就是说:书中每一章都在预先揭开不该告人的底牌。这个架构,极可能会降低读者对后续情节发展的惊喜与期待,如何在此等先天劣势中创造出阅读魅力,是沈默面临的首要挑战。

  沈默有两项从《天敌》中焠炼得来的利器,足以逆转劣势:“诗化的叙事语言”和“精心的布局”,使得《传奇天下与无神年代》产生漩涡般的吸引力。

  这是一部有关“西疆”的故事。西疆、南域,加上东土、北境、中州,五个区域组成《大虚空记》的完整武侠世界。西疆境内又分南北,以一道诡异的高墙——“它既是固体,坚硬得无与伦比,但又像是无孔不入、随意变换形态的液状物”——隔绝两地住民的往来。它有两个称谓:“中间之壁”或“阴阳壁”,此壁以南为“传奇房”为首的正气之地,以北则为“魔门”为首的凶恶之地。“正邪之分/正邪之辩”本是传统武侠的重要母题,但沈默并不打算深化它或颠覆它,在他的武学构想里,必须圣魔合一,才能抵抗两百年前就预言会出现的强敌——“绝色天敌”(在《天敌》末章背上天敌墙的独孤一声)。独孤一声离不开自己的两百年宿命,西疆的两大高手“天下梦娲”和“锋惊形”亦复如是。跟《天敌》里的故事舞台“北南域”一样,“西疆”也有自己的危机预言“两百年,天敌至”,留下预言的老祖天骄即是一切之祸源。

  若从两位主角的身世来看,此书便是一出武侠版的《无间道》。

  上一代圣房的圣主与魔门的魔首,不约而同在同一个夜晚各自派出一男一女两位年少的卧底,他与她在“壁”中错身相遇,却留下毕生难忘的永恒思念。成魔无悔的圣房少年“锋惊形”与外放的“破神内法”,入圣无愧的魔门少女“天下梦娲”与内敛的“补天大气艺”,从生命际遇到武学特质,形同一组巧妙的阴阳对照。如此工整的设计,在顺逆双轴的叙事中势必造成某种程度的内伤,所幸两轴之间有主从轻重之别,减轻了伤势。沈默笔下的邪派人物总是比较具有魅力,不管是情欲或武学方面的描绘,都比正派人物出色。“破神内法”武学理论及运作比“补天大气艺”更具创意,前者可能是这套阴阳对照的武学想象之源头。卧底少年的心理反应,则是壁中邂逅的重心。“传奇房-天下梦娲-补天大气艺”似乎是在“魔门-锋惊形-破神内法”的构图上反衬出来的套装形象。欲化解两组套装之间的对照性僵局,情节铺设非常重要。

  此书第一章即是《传奇天下十二章,每个人的时间尽头》,也是诱读效应的中心点。传奇房的圣主天下梦娲是“传奇天下”叙事轴的核心人物,此章描写她经历了与绝色天敌的终极决战(同时在其臆想中间接陈述了锋惊形与绝色天敌的战果),在真气和生命迹象濒临枯竭之际,梦娲想起50 年来一直纠缠在心中——与无名少年在“中间之壁”——的邂逅,以及她如何转入“第二口气”来暂时支撑最后的生命。她不可告人的卧底身世,她的壁中邂逅,她的武学运作模式,以及圣门大业的传承,都在短短的一章里(生命最后的时光中)汇集起来。

  表面上来看,这是所有事物的终点,却暗示了全部的起点。

  两位主角在年少时于壁中错身邂逅之处,即是叙事的双轴交会之处,“壁中之会”是全书写得最迷人的地方。在此章只是轻轻点了几下,正式的描写必须留到第二章《无神年代第一章,总是在反复寻找的香气》,那是(未来的魔首)锋惊形的故事,亦是“无神年代”叙事轴的初始。这个布局一边埋下故事远程的(预告性)伏笔,一边注入被期待的初始(完整)剧情,读者于是被线索和答案同时钓住,在持续追读的乐趣中自行组织故事的全貌,顺逆双轴的叙事劣势遂转变成优势。

  

  

  

  

  

四、大侠/武侠老去的肉体

沈默身为台湾硕果仅存的少数几位武侠小说家之一,获得“温武大赏”的次数最多,在主流出版社出书也最多,从客观成果来看,无疑是21 世纪台湾武侠小说的头号人物,他对台湾武侠小说市场的没落,感受比任何人都来得深刻。在他眼里,台湾武侠小说宛如一具大侠老去的肉体,尽管曾经叱咤风云,但始终敌不过岁月。2013 年沈默以《在地狱》和《晚年》一举拿下第九届“温武大赏”长篇和短篇双料首奖,风光至极,但台湾书市已经没有大侠舞剑之处,只有卸剑的小亭。他针对传统武侠中“大侠不老”的迷思,以及大侠老去的书市困境,写了这篇具有双重寓意的短篇《晚年》。这篇小说以第一人称展开叙事,笔触和氛围依旧是沈默式的,跟极大部分武侠小说很不同,甚至带上一点散文的味道。故事一开始就点出老去的英雄:

  他是我这辈子梦寐着的大英雄,大豪杰。他也是我的丈夫。我的倚靠。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而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像他这样的大人物也会衰老,也会中风。从来没有。他可是大侠王艾挽花。他的降生十二式剑法被誉为天下第一,他的正大剑也是神兵榜的第一品神剑。有谁听说过这样的英雄豪杰会中风?

  他怎会零落至此?怎么会衰败得这么快呢?

  瞅着躺在床上、满脸皱纹、嘴脸不自然歪斜的挽花,我不敢相信这就是名满天下,大侠里的大侠。人人都尊称他大侠王。这位被誉为天才剑手的侠客,如今却以残缺的身子躺在面前。他的江湖快意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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