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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精神的价值凝聚——以元杂剧《赵氏孤儿》为例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学术 热度: 16800
郭万金 赵寅君

  (山西大学 国学院,山西 太原030006)

  忠义之为德,盛乎大哉。忠臣义士向来是传统社会最被认可的人伦楷模。赵氏孤儿故事中的程婴、杵臼,忠义兼备,为赵氏尽忠,于朋友有义,遂列身其中。赵孤故事的流传以忠义价值的文化承传为核心,随着故事的反复陈说,意义的不断沉积,故事中的各色人物已然成为各具意义的文化典范,作为忠义典范的程婴、杵臼更是特征鲜明,不断重复的故事叙述强化着劝善惩恶的价值判断,程婴、杵臼形象亦得深入人心,逐渐成为民族传统中的忠义英雄,感召后人,非止一代。

  自本事之后,《春秋》简言,《左传》详述,至《史记》而大成,赵孤故事的流传日渐广泛,隐于其中的正是中华民族恒久悠远的忠义精神。于赵孤故事而言,传统社会的最大认同始终为节义忠烈的典范意义,而故事得以不断重述的核心价值亦在于此,千百年来,基于道德认同的文化心理成为赵孤故事最为深广厚重的接受基础。无论文体雅俗,无论作者身份,核心价值的基本认同因循无改,最为深层的忠义情怀于文字中喷吐激发,潜行浸润的民间情绪为之感染,由之造就的价值取向,遂成为赵孤故事接受、传播的一般态度。

元剧之前的故事流传

元剧《赵氏孤儿》盛行搬演之前,赵孤故事的流传已将近两千年,士人的立传赋诗自不必言,民间的接受传播亦潜行其间。如赵姓之祀程婴、杵臼,必有渊源讲述,司马迁所采,或本于此。《史记》大行于世,受者更众,传播遂为广远。《史记》传载,所记者何?“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①〔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版,第3295 页。。明确的道德限定显然有着高于一般身份地位的优先权。列国君臣,其数众矣,惟明贤忠义者,才可为记。不言“义士”,而特别拈出的“死义之士”最是《史记》着力之处。据司马迁自述《史记》百三十篇所作因由,“义”之出现最为频繁。儒家素称仁义,在整个《史记》中,“义”字出现频次约为“仁”字的两倍多,将近500 次。从某种程度上说,《史记》可谓因“义”而作,卿相权贵虽位尊一时,若无忠义之行,则不予关注,赵孤故事入传之根本原因即在于此。

  司马迁之传程婴、杵臼,畅言其义,刘向述赵孤故事,称其节士,庾信诗文称引,慕其忠义,程婴、杵臼之义,由节义而忠义,本旨相同而略有差别。节义,重在操行伦理;忠义,重在君臣之道。所重不同,其情怀亦略有轩轾,然要其根本,皆为“义”之体现。史传诗文的不同观照,不同层面的价值认可,所体现的正是传统社会对于赵孤故事的不同接受。较之“节义”典范的上层认同,“忠义”榜样更易为下层接受。

  降及赵宋,程婴、杵臼虽得朝廷关注,并列于奉祀数十古人之中,却无特别礼遇。公元1081 年,宋神宗元丰四年,五月戊申,“封晋程婴为成信侯,公孙杵臼为忠智侯,立庙于绛州”。①〔元〕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304、2560 页。时隔百年后的祀庙礼遇颇为突兀,始作俑者当为承议郎吴处厚,其上书进言曰:“臣尝读《史记·世家》,考赵氏废兴之本末,惟程婴、公孙杵臼二人,各尽死,不顾难,以保全赵氏孤儿,最为忠义。……于是赵宗复盛,传十世至武灵王,而遂以胡服,与秦俱霸。其后为秦所并,则子孙荡析,散居民间,今常山、真定、中山,则古之赵地也。故赵氏世为保州人,而僖祖、顺祖、翼祖、宣祖皆生于河朔,以至太祖启运,太宗承祧,真宗绍休,仁宗守成,英宗继统,陛下缵业。向使赵氏无此二人,以力卫襁褓,孑然之孤,使得以全,则承祀无遗育矣,又安能昌炽以至于此?故臣深以谓国家传祚至今,皆二人之力也。……盖二人能保赵孤,使赵宗复续,其德甚厚,则赵宗之续,国统之继,皆自二人为之也。况二人者忠诚精刚,洞贯天地,则其魂常游于大空,而百世不灭。臣今欲朝廷指挥下河东北晋赵分域之内,访求二人墓庙,特加封爵旌表。如或自来未立庙貌,即速令如法崇建,着于甲令,永为典祀。如此则忠义有劝,亦可见圣朝不负于二人者矣。”②〔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97—99 页。

  既有同姓为宗的姓氏渊源,且有维系帝嗣的延祚关怀,于是,建庙封祀,优礼一时。南宋偏安,又建庙临安。以国家祀典面目出现的祭祀行为虽未获得宋代士人的认同,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却颇具影响。“世俗民众视灵验与否来选择宗教人士与神衹,他们根据自己对人性的认识,来理解神的行为。中国民间宗教的这种简易性,给了信徒与宗教人士以充分的主观发挥余地:不管是谁,只要能够提出最令人信服的解释,就可以说服别人信奉他(她)所崇祀的神的威力。这一灵活性意味着民间宗教对于信徒们生活中出现的变化尤其敏感。”③〔美〕韩森:《变迁之神——南宋时期的民间信仰》,上海:中西书局2016 年版,第72 页。作为保佑赵氏皇室子嗣的神灵,程婴、杵臼颇有灵验,如若后人所言:“程婴、公孙杵臼于赵最为功臣,神宗皇嗣未建,封婴为成信侯,杵臼为忠智侯,命绛州立庙,岁时奉祀,其后皇嗣众多。”④〔元〕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304、2560 页。崇信经史之说的士大夫们虽然不肯买账,但于普通百姓而言,却多半以祭祀之后的“皇嗣众多”作为判断。皇家既已立庙奉祀,百姓自然信以为神。

  赵宋王朝虽然覆亡,然而,民间对于程婴、杵臼的尊奉信仰却未随之消失。毕竟,对于程婴、杵臼的建庙崇拜,原是以求嗣为目的,至于永保江山,却非程婴等人所职。除却保佑子嗣外,程婴、杵臼诸人更系古代忠臣义士的象征,而此亦是程婴等人于民族心灵最为深层的影响所在。追崇前代名贤,累朝皆有。“世近者官其后,世远者崇其封。劝忠表德,可谓厚矣。”⑤〔清〕赵翼:《陔余丛考》,北京:中华书局1963 年版,第348 页。历代追崇自有视角的不同,作为宗教崇拜的神道尊奉,自然有别于“怀贤褒德”的道德关注。宋、元朝廷对于前贤道德的表彰大抵以“忠义”为归,所谓“劝忠表德”,正得其谓。除却诸贤封号之中比比皆是的“忠”之字眼外,自有相关事迹的讲述宣扬。作为国家策略的“劝忠”行为更与文化传统中的道德崇尚契合,着力旌表与潜移默化相得益彰,于传统社会而言,因朝廷态度而造就的民间崇拜更是不可忽视的文化力量,较之观念之玄虚,忠臣义士的切实行状入人之深,化俗之广,固非寻常。被视作古之义士的程婴、杵臼自不例外,自宋而元,士林虽有微词,民间的关注接受却始终聚焦于忠义精神的承载。在金代,在山西,祭祀程婴、杵臼庙祠即有两处,一则绛州,系赵宋官修,再则为忻州,或为民间所建。祚佑赵姓延祀的官修庙祠,虽盛极一时,然宋亡即废,感于忠义节烈的民间崇拜,却不以王朝更迭而兴废,历久尚存,足见,忠义精神之感召远在皇家的权力提倡之上。自官而民,自南而北,庙宇祠堂自是“劝忠表德”的有形标识,但更为深层的信仰力量却是忠义精神于民族心灵中的无形积淀。

  于赵孤故事而言,无论是经史领域的求真辨析,还是赵氏皇家的有意表彰,或抑或扬的文化影响固然存在,但核心价值的基本认同却不因之改变。赵宋之亡,士人们或为神伤,或为激愤,遗民情怀充溢天地之间,忠义节烈,层出不穷,虽布衣庶民亦为之感染。需要指出的是,最为深沉的遗民情绪远不限于对前朝政治的叹惋怀念,更多的是因亡国而激发的忠义情结,故可博得共鸣,举世所仰。代宋而兴的元帝国不仅对宋末忠臣义士颇为优礼,于民间的忠义行为亦用力提倡,“祠忠臣、褒节妇”的举措,比比皆是,武宗即位伊始,即诏令将“义夫义妇、孝子顺孙”等“具实以闻,别加恩赐”。①〔元〕佚名:《元典章》,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0 年版,第37 页下。古已有之的忠义情怀于宋元之际的政局变化中喷吐激发,潜行浸润的民间情绪为之感染,由之造就的价值取向,遂成为赵孤故事接受、传播的普遍心态。

  “忠义者,真天下之大闲欤!”②〔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191,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版,第5496 页。忠义精神的着力表彰成为元杂剧《赵氏孤儿》的基本叙述立场,尽管剧作的故事重述与史传的本事记载出入甚多,元剧作者的增饰删减更不同于诗文碑传的叹咏感怀,但贯穿其中的核心价值却一脉相承,“忠义”二字更是统领全剧的灵魂所在。元刊本之末有“正名”四句,曰:“韩厥救舍命烈士,陈英说妒贤送子。义逢义公孙杵臼,冤报冤赵氏孤儿。”③《古今杂剧三十种》,京都: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影〔元〕刻本影印,第66 页下。明刊本以“公孙杵臼耻勘问”为题目,以“赵氏孤儿大报仇”为正名。即题名而言,表彰忠义之意图已是分明;至若剧作之中,忠义字眼更是铺满纸面,贯穿始终。

忠奸对立的道德情绪

《赵氏孤儿》以“忠良”定位赵氏,以之作为全剧展开的伦理基础。对于“赵盾弑其君”的经学话题而言,宋元学者自有议论,然而,精英的学术关注却非通俗剧作的留心所在。赵氏家族既然以“忠良”面目登场,经史所云的“弑君”之论遂被有意删改。对于晋灵公,杂剧并无特别叙述,既不言其“不君”之事,亦不交待其最后结局。元刊本最末云:

  【煞尾】欲报俺横亡的父母恩,托赖着圣明皇帝福。若是御林军肯把赵氏孤儿护,我与亢金上君王做的主。④《古今杂剧三十种》,京都: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影〔元〕刻本影印,第66 页下。

  据全剧曲文推论,这位“圣明皇帝”正是晋灵公,而明刊本亦有“明主晋灵公”之语。较之赵盾弑君的经史争论,以晋灵公为明主的论调正是对一般史实的彻底颠覆。从赵盾弑君的有意回避,再到灵公有道的刻意粉饰,不惜改写经史的用心亦颇为明显:维护赵氏忠良之名,成就剧作的忠义精神。无论是赵盾的弑君,还是灵公的不君,一旦写出,必将引起“忠”的争论、怀疑,导致忠义精神的不纯不粹。故而,元剧所预设的政治背景有意遮蔽了经史之中的伦理争议,由之呈现的则是以“忠”为本的道德凸显。“忠,民之望也。《诗》曰:‘行归于周,万民所望。’忠也。”①〔清〕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版,第536 页。整个故事的重述必须建立于符合大众旨趣的道德认同之上,对于“忠”的立场奠定则是戏剧叙事的逻辑起点。

  《赵氏孤儿》的剧情因“忠”之误解而展开,事君以忠的赵氏家族因故被晋灵公误解,酿成灭门之祸。灵公虽难脱其咎,但其所承担的责任仅是被奸臣蒙蔽的“不明”,却非不堪其任的“不君”。剧中对晋灵公的指责大抵在“偏顺”之昏,若称“奈灵公听信谗言,任屠贼横行独步。”②〔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页。又言,“正遇着不道的灵公,偏贼子加恩宠,着贤人受困穷。”③〔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页。虽斥为“不道”,落足处仍在偏听不明。至如“好臣强也屠岸贾,好君弱了晋灵公”④《古今杂剧三十种》,京都: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影〔元〕刻本影印,第65 页上、第65 页下。,虽语带反讽,亦仅是对灵公偏信以致大权旁落的批评。再如曾为宰辅的公孙杵臼所唱:【贺新郎】谁敢着一封书奏帝王宫。顺着屠岸贾东见东流,搬的晋灵公百随百从。唬的两班文武常惊恐,向班部里都妆懵懂,紧潜身秉笏当胸,仅鳔胶粘住口角,似鱼刺嘎了喉咙,低着头似哑子寻梦。也是世间多少事,尽在不言中。⑤《古今杂剧三十种》,京都: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影〔元〕刻本影印,第65 页上、第65 页下。

  细究其词,对于灵公颇有开脱之意,君主的“不明”源于奸臣的搬弄、庸臣的颟顸,明哲保身的官场守则造就了整个朝政的“忠义”缺失,“臣不贤而君不明”的政治生态借致仕宰辅之口表出,曲尽微妙。“尽在不言中”的慨叹之中包含着归于从政规则的无奈认同,藏于纸背的恰是对忠义道德的渴盼。对于灵公的有限批评,既承认其为君的合法性,又指出其不当之处,本是忠臣谏上的应有之义,亦是传统文学的中庸态度。作为忠良的赵盾不能有过,作为君主的灵公不能无道,并非有意的曲笔开脱,正是劝善褒忠的宗旨所在。

  古之叙事,向以褒贬善恶为念。自孔子作《春秋》,劝善惩恶、辨析忠奸的叙述思路渐成传统,见于戏曲小说,更是蔚为大观。戏曲叙事之展开,多赖对立冲突,而忠奸对立则是深植于传统的基本判断。赵孤故事既以忠义为精神,因之构建的根本矛盾便是深植于传统的忠奸对立。

  故事伊始,在楔子中,赵朔起首的第一句唱词便是:“枉了我报主的忠良一旦休!只他那蠹国的奸臣权在手。”⑥〔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页。开宗明义,标明本旨所在。第一折中,韩厥的开篇首唱亦是此调,其曰:“列国纷纷,莫强于晋。才安稳,怎有这屠岸贾贼臣?他则把忠孝的公卿损。”⑦〔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页。紧随其后的第二首“混江龙”情绪更为激愤:“忠孝的在市曹中斩首,奸佞的在帅府内安身。”⑧〔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页。在第三折,公孙杵臼的起始唱词,亦与此同,其曰:“兀的不屈沉杀大丈夫,损坏了真梁栋。被那些腌臜屠狗辈,欺负俺慷慨钓鳌翁。正遇着不道的灵公,偏贼子加恩宠,着贤人受困穷。”⑨〔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页。随于其后的第二段唱词中亦有“只将那会谄谀的着列鼎重裀,害忠良的便加官请俸,耗国家的都叙爵论功”⑩〔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页。之类的相似情绪。接连散出的情绪铺垫,明白无疑地展现出杂剧《赵氏孤儿》的基本冲突与伦理态度。其后,在第三折开篇,公孙杵臼的唱词中,同样有着“损忠良贼徒”的字眼。至第五折开篇,赵武的开篇唱词中亦有“今日报仇舍命诛奸党”的描述。第四折中,赵武以不明真相的少年姿态登场,作者为其安排登场唱词正欲表现其受蒙蔽的状态。明刊本中但言其“尽心儿扶助”“贤臣屠岸贾”,而元刊本中则标明了屠岸贾谋朝篡位的奸臣用心。既言“待交我父亲道寡称孤”,又称“反故主晋灵公,助新君屠岸贾”。纵观全剧,每折首唱,皆以忠奸立意,作为开场的特殊演唱自是剧作本旨的意义点明。唱词之外的宾白,作为故事情节的叙述交待,虽未叙事,却不乏或明或暗的道德评判,诸如忠良、奸佞的表达更是常见。忠奸对立虽是屡见不鲜的老生常谈,却是不容忽视的价值根本。《赵氏孤儿》的精彩动人,自不在此,但若论其深入人心,却是民众接受的认同基点。

  由忠奸对立而引申出的剧作表现则是屠岸贾奸臣形象的凸显,在杂剧中,屠岸贾以奸臣的面目登场,成为造就故事悲剧的反面人物,担负着全副罪恶。上欺晋君,下陷忠良;从剪草除根的残忍到谋朝篡位的野心,桩桩件件,可谓罪大恶极。杂剧中的屠岸贾以“净”出场,“副净所扮之人,不似正净仅扮忠良之单纯。奸相权臣,悍将枭帅,土豪恶霸,与夫巨盗凶寇,均有其份。故首须将各人之个性、身份加以揣摩分别清楚,而后始能恰到好处。至其做工”①徐慕云:《中国戏剧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第185 页。。对于这位反面角色,除了将各种恶行移加其身,如将其身份抬高至“晋国大将”,位高权重,欺上瞒下,正是奸臣常见行径,养獒、进谗、灭族、搜孤、杀孤的系列行为正是谗害忠良的表现,忠良被害,谗臣得势,便有弑君之念,颇为简单的奸臣逻辑正是忠奸对立下的一般表现。于屠岸贾而言,最为突出的奸恶之处,则在对于忠良之后的赶尽杀绝。全剧之中,除屠岸贾之外,登场人物,或唱或白,于屠岸贾皆以奸臣、贼臣称之,足见鄙夷。最末的魏绛更云“这损害忠良的奸贼”,意旨甚明。对其恶行,全剧之中尤为口诛笔伐者,便是其斩草除根的阴毒用心。

  第一折开场,屠岸贾即发令:“若有盗出赵氏孤儿者,全家处斩,九族不留。一壁与我张挂榜文,遍告诸将,休得违误,自取其罪。”②〔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78、1479、1479、1483 页。故事因此展开。韩厥领命把守府门,云:“嗨,屠岸贾,都似你这般损坏忠良,几时是了也呵!”③〔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78、1479、1479、1483 页。慨叹中颇有不满,至唱词中更言:

  【油葫芦】他待要剪草防芽绝祸根,使着俺把府门。俺也是于家为国旧时臣。那一个藏孤儿的便不合将他隐,这一个杀孤儿的你可也心何忍。〔带云〕屠岸贾,你好狠也!〔唱〕有一日怒了上苍,恼了下民,怎不怕沸腾腾万口争谈论,天也显着个青脸儿不饶人。④〔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78、1479、1479、1483 页。

  于心何忍的质问中自然引出“狠心”的批评,更加以天怒民怨的气氛渲染,以表屠岸贾之恶行。

  第二折,韩厥的自刎并未终结搜孤,屠岸贾变本加厉,诈传灵公的命,张挂榜文,“着普国内但是半岁之下、一月之上,新添的小厮,都拘刷到我帅府中来听令,违者全家处斩,九族不留。”如此大幅度的波及无辜,更是灭绝人性所为,天理不容。随之出场的公孙杵臼即唱道:

  【隔尾】你道是古来多被奸臣弄,便是圣世何尝没四凶,谁似这万人恨千人嫌一人重?他不廉不公,不孝不忠,单只会把赵盾全家杀的个绝了种!⑤〔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78、1479、1479、1483 页。

  所谓“圣世何尝没四凶”,已然承认奸臣的普遍存在,但屠岸贾如此了无人道的行为却将其置身于前所未有的“至恶”,而“万人恨千人嫌”的集中所指便是“心狠”,即儒家所言之不仁。剧中反复言称的“狠心”虽是民间口吻,却系诛心之论,屠岸贾罪大恶极之处正在于此。正史中的实际行为不过“索于宫中”,所谓“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①〔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版,第1783 页。乃是程婴的推测之语,杂剧却于此敷衍出不惜大面积伤害无辜婴儿的残忍手段,原本系诸将的共同行为,也被坐实在屠岸贾一人身上。如杀害假赵孤一节:

  (屠岸贾怒云)我拔出这剑来,一剑、两剑、三剑。把这一个小业种剁了三剑,兀的不称了我平生所愿。②〔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9、1478、1478、1478 页。

  状写颇为形象,斩半岁婴儿竟用三剑,屠岸贾之狠毒、残忍表露无遗,作为“搜孤”的终结,屠岸贾已是穷凶极恶。较之史传本事,作者对屠岸贾多有渲染,负“恶”诚多,作者有意的移植虚构,放大恶行,恰是忠奸对立下的一般手法与习惯情绪。

  以剧作而论,作为故事主轴的忠奸对立所呈现的乃是一种普遍的价值关怀,黑白两判的道德取舍自非历史真相,乃文学渲染的常见表达,并无新奇特异之处,却最能获得一般大众的普遍认同。劝善惩恶的褒贬寄寓,自是古已有之的传统笔法,对于复杂史事的忠奸解读,虽显简单,却使得故事的精神主旨由之挺立。

贴近人情的忠义形象

“曲之历世也,亘四五百年,……无非演畅物情,表彰人事。”③姚华:《弗堂类稿·曲学一勺》,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 年版,第320、313 页。有别于史家的真实叙事,杂剧所呈现乃是一种贴近人情的逼真。“惟曲尽而无遗,乃人情之真谛。若论世而尚友,与求之鸿博,不知曲之深切而着明也。”④姚华:《弗堂类稿·曲学一勺》,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 年版,第320、313 页。所谓人情真谛,未必是完全吻合原始事实的搬演传递,实是一种合乎人情事理的文学塑造。于杂剧而言,最可表现此种真实情态者,并非对立冲突下的情节推动,而是藏于叙事微处的细节补充。

  《赵氏孤儿》虽以忠奸对立为本,但对于忠臣义士的形象却未大力渲染,有意拔高。作为头号义士的程婴,并未曾开口演唱,自抒胸臆,仅于宾白动作中穿插表现,历尽曲折,终成大义。然而,以草泽医人出场的程婴并无太多的英雄气概,亦无侠肝义胆的着力渲染,贯穿始终的表演乃是担忧惊惧中的立孤行为,最为深刻逼真的细节表现,则是对于“泄密”的始终担心。程婴登场自言:“自家程婴是也,元是个草泽医人,向在驸马府门下,蒙他十分优待,与常人不同。可奈屠岸贾贼臣将赵家满门良贱,诛尽杀绝,幸得家属上无有我的名字。”⑤〔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9、1478、1478、1478 页。寥寥数语间,便已将人物的身份特征、感情基础、性格表现交待清楚,“与常人不同”的优待成为程婴仗义救孤的动机,而“幸得”二字则将这位医人胆小求安的细微心态和盘托出。救孤之行,并非程婴的主动,而是公主的哀求。赵家蒙难,程婴尚“传茶送饭”,略见其义,作为门下医人的程婴仅是以此种日常行为来报恩,并无更多的想法,“闻的公主呼唤,想是产后要什么汤药”,不曾想公主却以孤儿托付,程婴的第一反应则是:“公主,你还不知道:屠岸贾贼臣闻知你产下赵氏孤儿,四城门张挂榜文,但有掩藏孤儿的,全家处斩,九族不留。我怎么掩藏的他出去?”⑥〔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9、1478、1478、1478 页。虽未明确拒绝,却已将其恐惧担心完全表露。公主下跪哀求,程婴虽然答允,却非豪气干云,而是顾虑重重:“公主请起。假若是我掩藏出小舍人去,屠岸贾得知,问你要赵氏孤儿,你说道,我与了程婴也。俺一家儿便死了也罢,这小舍人休想是活的。”⑦〔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9、1478、1478、1478 页。公主为使程婴放心,自缢身亡,颇见节烈。当孤儿被韩厥搜出,“程婴做慌,跪伏科”,韩厥仗义放行,程婴的表现更是可圈可点:

  〔云〕程婴,你抱的这孤儿出去。若屠岸贾问呵,我自与你回话。〔程婴云〕索谢了将军。〔做抱箱儿走出又回跪科〕〔正末云〕程婴,我说放你去,难道耍你?可快出去!〔程婴云〕索谢了将军。〔做走又回跪科〕〔正末云〕程婴,你怎生又回来?

  【金盏儿】敢猜着我调假不为真,那知道蕙叹惜芝焚。去不去我几回家将伊尽,可怎生到门前兜的又回身?〔带云〕程婴,〔唱〕你既没包身胆,谁着你强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程婴云〕将军,我若出的这府门去,你报与屠岸贾知道,别差将军赶来拿住我程婴,这个孤儿万无活理。罢,罢,罢!将军,你拿将程婴去,请功受赏。我与赵氏孤儿,情愿一处身亡便了。〔正末云〕程婴,你好去的不放心也!〔唱〕①〔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页。反复的“走又回跪”,虽不着一语,却将程婴的担心畏惧表现得淋漓尽致,以致韩厥怒斥,“你既没包身胆,谁着你强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②〔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页。程婴的胆小怕死于此集中流露,入木三分。韩厥自刎成仁,程婴投靠公孙杵臼,一出场便言,“程婴,你好慌也;小舍人,你好险也;屠岸贾,你好狠也。”③〔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页。当与公孙杵臼议定换孤之计后,程婴的担心一如从前,既言:“老宰辅既应承了,休要失信。”又云:“老宰辅,还有一件:若是屠岸贾拿住老宰辅,你怎熬的这三推六问,少不得指攀我程婴下来。俺父子两个死是分内,只可惜赵氏孤儿,终归一死,可不把你老宰辅干累了也?”④〔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页。正是一贯口吻。其后,殴打公孙杵臼一节,程婴先“做慌科”,又唱出“我委实的难熬,尚兀自强着牙根儿闹;暗地里偷瞧,只见他早唬的腿脡儿摇”⑤〔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页。,两相映照,甚为传神。再后,程婴亲子被杀,先“做惊疼科”,后做“掩泪科”,正是常情。作为草泽医人的程婴,自与公主、将军、大夫等在朝者不同,懦弱谨慎,不敢独立担当,时常以全家性命为念,深恐泄密无功;绝非豪侠的程婴,无勇无力以保赵孤,只能以严守秘密的行为报恩全孤。而这种懦弱惊慌又成为畏罪告发的重要表现,故而屠岸贾深信不疑,又将赵孤认作义子抚养,其根本所在,即是程婴的畏惧懦弱构不成任何危险。按照程婴的性格表现,杂剧删改了史传“大功告成、自刎赴义”的最后结局,以受封得养作为最后的结局,平淡圆满的收束毫无波澜,却是切合传统心理的一般表现。史传中程婴的后死报知己,后儒有“太过”之评,面向大众的杂剧自然不采,更为重要的则是,程婴性格的一以贯之,这位平凡的下层人物,有着合乎其身份、性格的软弱表现,处处慌张、忧惧的细节表现,更使得这位“义士”有着普通人的情绪、心态,仿佛身边人物,尤见逼真。

  始终忧惧的“义士”程婴并无一点英雄气概,却于忧惧之中完成了救孤、换孤、存孤的不朽功业,虽然满心恐惧,更未标榜气节,却于平凡普通中完成了不可能的义行。舍亲子,换赵孤是存赵的关键所在,最是程婴的勇气所在,杂剧对此并未太多渲染,只是将其设定为程婴的想法:“念程婴年已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经满月。待假装做赵氏孤儿,等老宰辅告首与屠岸贾去,只说程婴藏着孤儿。把俺父子二人,一处身死,老宰辅慢慢的抬举的孤儿成人长大,与他父母报仇,可不好也。”⑥〔明〕臧懋循:《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页。而公孙杵臼的年龄被设计为70 岁,史传中最为著名的“死易,立孤难”的讨论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则是符合人情事理的年龄选择。孰难孰易,见仁见智,杂剧演出自无深刻之想,其意不在辨析道理,而在合乎情理。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程婴之子“未经满月”,屠岸贾搜捕的对象是“半岁之下、一月之上”的小儿,并不在搜捕范围,可以豁免。此处细节的点明,实在特别说明程婴之义,所谓担心屠岸贾屠杀晋国小儿,以致程门绝户,不过托辞,并非这位懦弱医人的真实想法。

  杂剧虽未刻意拔高程婴、杵臼之忠义形象,但涉及人伦品节,确不得不为之曲笔改写。程婴、杵臼的救孤行为,《史记》明言,“二人谋取他人婴儿”,实有不仁之嫌。“人始生曰婴儿。”①〔汉〕刘熙撰,〔清〕毕沅疏证,〔清〕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北京:中华书局2008 年版,第92 页。纯洁无邪,无欲无求,为世间最无辜者,因其为人之初始,最可见人之可贵处,最得人间之恻隐关怀,诚若《孟子》所云:“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②《孟子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93 页。与之相反,戕害婴儿者则罪加一等,被视作违背人性之灭绝行为。屠岸贾所以为后世所唾弃,即与其所杀为婴儿颇有关联。史书中,程婴、杵臼的谋取行为实为道德之玷,不宜亦不可鼓吹。故而,杂剧则特别将“他人婴儿”改为“程婴亲子”,从道德而言,因大义而献己子,不伤害他人,无损于仁。从生命而言,程婴虽未捐躯,却献出了亲子性命,较之公主、韩厥、杵臼、亦大体相似,并称为“义”。以性情而论,据程婴于杂剧中的畏缩表现,自不会有谋取他人婴儿的手段念头。在被迫殴打公孙杵臼时,程婴亦言:“元帅,小人是个草泽医士,撮药尚然腕弱,怎生行的杖?”虽是推托之辞,却于细处标出实情。就《赵氏孤儿》而言,并无唱词的程婴并非主角,然而,借言行细节所塑造的人物却亲近逼真,虽无英武气概,却血肉饱满,程婴的义士品格由史传中颇为过激的“自杀下报”转移为大义面前的性格转换,于忧惧中激发的义行更是寓神奇于寻常的妙笔。

  细节所以真实,描述扮演的传神逼真或在其次,最为关键处,乃是切合人情世故的合理阐释。“迨夫曲之为妙,极古今好丑、贵贱、离合、死生,因事以造形,随物而赋象,……笑则有声,啼则有泪,喜则有神,叹则有气,非作者身处于百物云为之际,而心通乎七情生动之窍,曲则恶能工哉!”③〔明〕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序,《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济南:齐鲁书社1989 年版,第444 页。身处其境的合理想象,正是为曲工妙的根本所在,细节所在,尤为关键,整个剧作的活龙活现尽在于此,大处转移,小处逼真,程婴等人的忠义形象虽然有别于史传所载,却别有一种生活的合理真实,最符合民众的接受心理。

结 语

传统诗文观照下的赵孤故事,大抵保持着经史所载的故事原态,尽管切入的视角万差千别,具体的表达阐述亦面目迥异,但“述而不作”的创作态度大体无二,对于故事的反复陈述中始终保持与经史大体一致的价值取向。正宗诗文的故事重述自是精英阶层的态度呈现,自有其思想规范与美学诉求,而面向下层的民间创制,自然有别于知识精英的“述而不作”。作为新载体的俗文学所呈现出的文学趣味与美学精神亦截然不同,但“文以载道”传统下的价值关怀却一脉相承。

  举世认同的忠义精神成为赵孤故事进入元杂剧的心灵原点。尽管剧作的故事重述与史传的本事记载出入甚多,元剧作者的增饰删减亦不同于诗文碑传的叹咏感怀,但贯穿其中的核心价值却一脉相承,正即“忠义”二字。纵观全剧,始终未出场的晋灵公实是灭赵、兴赵的最终缔造者,赵氏的兴亡历程,始于“忠良”的蒙蔽不识,终于“忠义”的褒奖爵赏,隐于其后的思想主线正是忠义精神的由暗而明。精英立场下的经史考辨,意在求真,庶民视角下的故事重述,旨在向善。如此心态下的故事重述自然不会纠缠于历史的真实,其所呈现的正是民族道德求善指向。尽管没有十足彻底的批判意识,尽管有着曲解真相的误读导向,然最不可忽略的,正是传统文化心态下的忠义信仰,最是不应忽略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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