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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散驭骈:论吴锡麒的骈文创作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学术 热度: 16831
莫崇毅

  (南京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210093)

  清代文坛存在骈散文之争,就骈体而言,常州、扬州、苏州、杭州等地作家云起。吴锡麒弃散文不取,仅将其骈文先后编成《有正味斋骈体文集》24卷和《有正味斋骈体文续集》8 卷,似乎可由此辨明他在骈、散体之间的取舍。

  但是,吴锡麒挚交沈赤然的一封信却透露出不同的信息。这封信题为《答吴谷人论文书》,信中说:

  比示论文一书,知足下稍厌骈体,憣然致力于秦汉、八家之文。窥见作者渊深旨趣,诚仆之所大望于足下者。至云欲得仆文以为之程,毋乃效颦笑于嫫母,师揆正于拙工。……虽然,仆亦有所不为者三焉。一曰故为艰涩,以托于古奥。二曰摭拾浮艳,以破坏法度。三曰刻意规模,以失吾本真。故仆之为文,词达即已矣。……骈体之病,在于华靡,要实自东京开之。苟能沿流溯源,由六季而魏,由魏而东西两京,雕饰既刬,气体自纯,虽先秦可几也,况下此者乎?今足下既舍彼而就此矣,则当尽去其故步,如乘车者不得更载舟楫,载舟楫者不得更乘车。先意而后法,先法而后言。纯而不杂,敛而不驰,于卓然成家也亦易易矣。

  这封信主要透露了沈赤然的三点思考:一、骈文崇尚文辞华美,“刻意规模”;古文则强调“本真”,“词达即已”。二、骈文、古文不可兼修,乘车则不得载舟楫。三、对于吴锡麒“稍厌骈体”一事,沈希望他“憣然致力于秦汉、八家之文”。

  吴锡麒的《论文书》今不得见,但从沈的复信可知,吴锡麒曾就骈散文之争做过深入思考甚至反复,最终他在骈散文之间做出了取舍。但这种取舍是从此泾渭分明,还是有所扬弃后的融会贯通,则值得进一步探索。

一、吴锡麒骈文的传播情况

嘉庆元年,吴锡麒晋上书房,在仕途上有所起色。同年,吴鼒从吴锡麒游,遍览吴氏骈文手稿,为两年后编纂《八家四六文钞》奠定了基础。《八家四六文钞》收吴锡麒骈文54 篇,占全书篇幅近三成,是吴锡麒骈文得以广泛传播的重要载体。

  嘉庆九年至十年间,吴锡麒因两淮盐运使曾燠的推荐,在扬州任安定书院山长。同一时期,曾燠聘彭兆荪入幕协助其编订《国朝骈体正宗》一书。曾燠与吴锡麒交谊深厚,又擅长骈文,对于吴锡麒骈文的优点长处自是了然于胸。至嘉庆十一年,《国朝骈体正宗》12 卷刻成,其中共收清代42 家骈文作品,卷六专收吴锡麒之作12 篇。《八家四六文钞》与《国朝骈体正宗》是当时最流行的清代骈文选本。《八家四六文钞》更使吴锡麒获得了“清代骈文八大家”的称号。吴锡麒骈文的传播与经典化与这两部选本有紧密联系。

  嘉庆十三年,《有正味斋骈体文集》24 卷在曾燠的资助下刻成。曾燠为该集作序称:

  窃惟论骈体者,李唐以前无闻,宋始有王铚《四六话》、谢伋《四六谈尘》。铚矜切合之巧,伋主剪裁之工。要是两宋规模,未窥六朝阃奥。……岂知秦汉传薪,实在晋宋;韩柳树帜,不薄庾徐。大抵骈体之兴,古文尚存;古文浸失,骈体亦亡已。……先生学富涵海,章成织云。荟四部七略之精,兼六诗三笔之妙。而旷观近代,遍揽艺林。慨然俪耦之文道几乎熄,故为兹体,多至千篇。独扶大雅之轮,用砥中流之柱。

  按照曾的论述,吴锡麒“慨然俪耦之文道几乎熄”,于是倾力骈体,重振大雅。值得注意的是,曾燠指出六朝骈文继承了秦汉古文的精神,就连韩愈、柳宗元等古文运动的领军人物也不轻视庾信、徐陵骈体。骈文与古文虽然形式不同,但精神相通。

  《有正味斋骈体文集》刻行后引起了学者重视,多个注本随之出现。其中最早的是汪燮注本。汪燮是杭州人,无功名,晚年飘泊浙西,以开馆课徒为生,自称“性喜骈俪,于《有正味斋集》尤嗜同脍炙”,但颇有“不得其解”之处。道光二年,他开始为吴氏骈文作注,数年改易,终于在道光十一年定稿,命名为《有正味斋骈体文初注》。汪燮以一己之力,严格按照《有正味斋骈体文集》24 卷的编目顺序对全部作品做了详细注释。遗憾的是,汪燮及其后人皆无力将《初注》付梓,以致湮没无闻。值得欣慰的是,汪燮至少完成了这一艰巨的注释工作。据李富孙《张君子鹤传》和张廷济《感逝诗》记载,嘉兴人张邦枢注释《有正味斋骈体文集》已完成十之七八,偏偏于道光十九年病故,未能卒业,颇为可惜。

  虽然汪燮和张邦枢的注本或湮没无闻,或未能完成,但王广业和叶连芬各自所作的注本弥补了空白。咸丰九年,王广业的《有正味斋骈体文笺》刻成,据该书《凡例》介绍,该书早在道光十三年便已脱稿,其后20 多年的时间里王广业陆续补笺了200 余条,终于得以付梓。第一次付梓是由浙江书商承担,质量不佳,王广业很快予以校正,重新刻印出版。叶连芬注释吴氏骈文,原是出于家塾教育的目的,故采取随读随注的方式,实则是《有正味斋骈体文集》的选注本。该本脱稿于道光十九年,后于同治七年付梓。这两个注本较汪燮注本的优势在于完整性——王、叶两家注意到了刻于嘉庆二十年的《有正味斋骈体文续集》8 卷,对其中作品予以了注释。

  光绪十年,许贞幹对《八家四六文钞》进行注释,编成《八家四六文注》。其中注释吴锡麒的54篇作品参考了《有正味斋骈体文笺》,并做了补注。光绪十八年,陈衍又在《八家四六文注》的基础上进一步补注,编成《八家四六文补注》。

  到了民国年间,出版业随技术进步而发展起来,有多家出版商将王广业、叶连芬两家注本予以合编发行。如上海会文堂将两家注合编为《笺注提要有正味斋骈体文集》,该本于民国十四年发行,在王、叶两家注的基础上还对吴文作了简单的提要。又如上海文瑞楼不仅发行了王广业笺,叶连芬注的《有正味斋骈体文笺注》,还发行了合许贞幹注、陈衍补注于一集的《八家四六文注·补注增订校勘附》。民国三十五年,徐志达又对王、叶两家注作了校正,付与大达图书供应社出版《有正味斋骈体文笺注》。

  除此以外,曾燠的《国朝骈体正宗》后又经姚燮和张寿荣两家评点,成《国朝骈体正宗评本》,于清光绪十一年付梓。其中对于吴锡麒作品的品评亦值得重视。

  总体来说,吴锡麒的骈文创作,经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和曾燠《国朝骈体正宗》的揄扬,初步确立了骈体正宗的地位。其后随着《有正味斋骈体文集》和《骈体文续集》的传播,出现了汪燮、张邦枢、王广业、叶连芬四家作注的盛况,只可惜汪注无闻,张注未成。但王注和叶注流播较广,沾溉后人不少。此外,许贞幹、陈衍就《八家四六文钞》中54 篇吴文所作补注,姚燮、张寿荣就《国朝骈体正宗》中12 篇吴文所作品评,都值得重视。

  吴鼒在《有正味斋续集题辞》中说:“先生不矜奇,不恃博。词必择于经史,体必准乎古初。”吴锡麒骈文以其“准乎古初”“传薪秦汉”而成为曾燠眼中的骈体“中流之柱”。借用沈赤然“先意而后法”的观点,则吴锡麒骈文之“意”,是融通秦汉古文与六朝骈文的“意”,具有“事”“情”“理”三个维度的求真精神。

二、述真事:融考据入骈文的游记

吴锡麒《有正味斋骈体文集》共收记文4 卷,其中游记占篇幅较大。3 篇游记《游泰山记》《游焦山记》和《游西山记》都能体现出吴锡麒融考据入骈文的风格,以《游西山记》最为成功。

  吴锡麒对历史地理有考据意识,除了上述3 篇游记以外,在其《还京日记》《南归记》中,可见他以日记体对山川河谷、人文古迹进行考据。他还曾奉命前往热河,并作《热河小记》以考据、记载热河的风土人情。将文献记载与实地考察进行比对求真的思路,是当时学术风气在吴锡麒个人创作中的体现。当大多数人用散文来写考据文章时,吴锡麒尝试用骈体来写,也是一种开拓创新。较早创作的《游泰山记》和《游焦山记》,其中考据与骈体的融合还显得生硬、拼接。至嘉庆五年吴氏写作《游西山记》时,真正做到了将考据融入骈文。

  先来看《游西山记》的开篇部分:

  西山为神京之右臂,分太行之一支。虎卧龙蹲,烟开雾合。水泉流衍,物产滋丰。有助竹柏之怀,时流梵呗之响。何仲黙诗:“先朝四百寺,秋日遍题名。”郑继之诗:“西山五百寺,多傍北邙岑。”大都后宫祝釐,内侍祈福。瑞应之征是托,贯盈之忏难言。金钱不赀,土木斯滥。然而借藤蒲以结静,拈槌拂而谘禅。每当千花欲飞,一磬相召。不啻行逢影窟,身入化城。

  这段文字以骈句为主导,融散入骈。一开篇吴锡麒就对西山展开了描写,不仅用“为神京之右臂,分太行之一支”点出其地理位置,还用“虎卧”以下三组骈句概述了西山风物。在引录前人诗作后,吴锡麒用“大都”“然而”“每当”“不啻”等词语勾连骈句,确保文气连贯。“虽洛阳之记伽蓝,西溪之志梵隐,勿之过也”更是通过添加“虽”字与“勿之过也”一句,丰富了骈文的表达效果。与《游泰山记》《游焦山记》以日记式的散句开篇,全文骈散夹杂不同,《游西山记》开篇便确立了全文以骈为主、以散辅助的文字风格。

  接下来吴锡麒记叙一路走到潭柘的经历。在这一段叙述事情的发展进程时,因骈句对仗形式的束缚,需要辅助以散句的要素。如段首“朝旭未升,宿露犹泫”是对句,但在前面冠以“是日也”强化了对于时间的记录。“余先过芗泉寓,偕行出阜成门”虽不严格,但也可谓用骈对的形式交代了行程,用“阜成门”对“芗泉寓”,显然是有意为之。“开香积之厨,设伊蒲之馔”通过增加主语“主僧”,也获得了更完整的叙事功能。综合来看,融散入骈的文风使得这篇骈文在叙事上不再依赖散句。

  

  同样,在考据结束,行文即将回归骈句之前,吴锡麒也用散句过渡。他先说“踰河五里,至栗园庄,憇于奉福寺”。虽然这三句是散句,但其中又包含了骈句的要素,如果把“于”字去掉,“踰河五里,至栗园庄,憇奉福寺”,就成了三个四字句,比较整齐,且“至栗园庄,憇奉福寺”还能形成对仗。但吴锡麒故意添一“于”字,用这三句话充当骈散间的过渡。接下来他写“易篮舆而行,石棱怒生,如踏寒浪;萝带微袅,若凌天风”,在一组隔句对前加上“易篮舆而行”一句,就逐步完成了由散句向骈句的过渡。于是接下来三组骈句对沿途景色的描写就显得自然而然了。但三组骈句之后,又是散句“麦苗新碧,多白羊眠藉其间,殊足点缀村落之趣”,这是为了引录农书《种树书》而准备的过渡。同样,在这一段引录佛教辞书《翻译名义》前后,也都有相应的散句过渡。

  在《游西山记》中,吴锡麒以融散入骈为主要手法,通过散句过渡的方式使得枯燥的考据在骈文中显得不再突兀,而逐渐取得了融盐入水的效果,也真正开创了将考据包含于骈体记文中的风格。可以说,《游西山记》的成功,使得骈文能够与散文在考据功能上予以抗衡,实现了“考据、词章相结合”。

三、抒真情:琴台故人间的书信

吴锡麒的书信保留下来的不少,被人整理为《有正味斋尺牍》传世。其中大部分书信是亲友间往来的短札,以散句写就,显得比较随意。其中写给恩师王杰的书信则以骈体写就,文采华丽,如“延款蒲轮,眷留鸠杖”,“瞻北阙之觚稜,丹心依恋;缓东都之祖帐,赤舄雍容”等句子都兼顾了用典与骈对的技巧。对比可见,骈体书信在吴锡麒是比较正式的创作行为,而非日常书写。

  《有正味斋骈体文集》和《骈体文续集》中共收吴锡麒骈体书信数十封,在这一批书信华美的词藻下,是吴锡麒情感的流露。如他的《寄王冶山同年书》陈述自己家贫无以自给,《与沈梅村书》中对好友的关切与劝慰,其感情皆充盈于行间,可谓“情文委婉,动人怊怅”。这里以他的《与黄相圃书》为例予以分析。

  黄模、吴锡麒、姚思勤、黄基早年结成“琴台夏课”,谈诗论艺,感情深厚。乾隆三十八年,黄基去世,三人为之扼腕。两年后吴锡麒中进士,黄、姚各奔前程,三人从此聚少离多。乾隆五十五年前后,姚思勤进京,与吴锡麒再度团聚。对于飘泊京城、淡泊自守的吴锡麒来说,故人的到来自然令人喜悦。两人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然而,受该年考差落卷的打击,吴锡麒颇感失意而乞假南归,两人便再度离别。离别后,彼此仍书信往来不断。

  孰料,次年夏传来噩耗——姚思勤于京中病逝。当年都中一别竟成永别。回到京师后,吴锡麒赶到姚思勤曾经的住所,满目萧条。姚思勤一生笔耕不辍,文集却没有来得及刊刻。当时的吴锡麒也饱受贫寒之苦,知道诗文集散佚意味着故友人生价值的消逝,他感到有责任帮亡友整理文集。于是,他以骈体向黄模致信,乞求帮助,信件开头说:

  夫鸣廉修营,各极操张之妙;菱杼紾抱,竞呈剞劂之能。乃钟子殁而音沉,猱人亡而斤辍者何哉?伤冥契之既堕,亮目巧之难希也。“鸣廉”“修营”皆是《淮南子》中记载的古琴名,“菱杼”是《淮南子》中记载的水草名,这里被误用作良木名。开头这一组隔句对意思是说事物各有其擅长与用处。然而,古琴、良木也需要知音,钟子期去世后,伯牙不再鼓琴;猱人去世后,匠石不再挥斤。《世说新语》记载,法虔去世后,支道林哀伤地说:“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吴锡麒借用这一话头来比拟姚思勤去世造成他心中的悲伤和凄凉。接下来他回顾当年共举琴台夏课的岁月:

  

  

  迨仆游长安,道阻且长,迥隔言笑;维桑与梓,翻若天涯。三秋之思,曾何足喻其轸结哉!会春漪以计偕北来,续欢条以畅襟,结芳兰而崇佩。携手一豁,谓可无乖。而秋风之思,警余于寤寐;终古之别,兆端于河梁。归羽偶羁,潜舟遽悼。

  吴锡麒乾隆四十年中进士后,仅短暂地回乡过数次,大部分时间都羁留京师,对杭州故人的怀念始终萦绕在心间。姚思勤北来,令吴锡麒大为欢喜,两人携手言欢,以为从此再也不用分离。经过这一层铺垫,吴锡麒再次笔锋一转,用极简洁的两组骈对写姚思勤的去世,又与前文在情感上形成强烈落差,文章意脉可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尤其是“归羽偶羁,潜舟遽悼”两句,写自己只是短暂地离开京师,没想到竟与姚思勤成了永别,言下也颇有自责之意。带着这种情绪,吴锡麒接下来的一段话显得格外悲凉沉痛,他说:

  呜呼痛哉!仆去冬还京,过所旧舍。寒阴惨淡,墨迹依稀。月苦风酸,怀哉曷已。冷萤干蠧,瞥尔安存。毎思知己之言,辄坠盈怀之泪。恻剥肝肺,愤结喉衿。想足下亦同此情也。

  吴锡麒在回京后赶往姚思勤旧居,房间里阴寒凄惨,一丝人气都没有,然而案上姚思勤亲笔写下的诗文,墨迹还依稀可见。吴锡麒读着姚思勤的遗著,想起过往两人的交往,不禁潸然泪下。写到这里,吴锡麒表示希望黄模能够刊刻姚思勤的遗著,他说:

  嗟嗟盈尺之璧,方经剖璞,而乃沉之于波;千金之珠,本希照乘,而乃锻之以石。若春漪者,禀德不耀,怀宝终迷。西风败其丛兰,美人歌其芣苢。天何言,而无以弥短生之憾;地之厚,而不足埋长夜之忧。岂下白玉之棺,惟有王乔可召;执丹漆之器,竟随尼父西行也耶。青春受谢,朱夏方长。愁以绍哀,俯落花而莫拾;月复继日,感芳草之又生。念其著述之精,足耀湘纨之色。素旐南返,荩箧相随。遂恐飘流,时增悚惕。此则荀郎后事,要托乎钟君;元相遗文,待传于白傅。非足下,其谁任之哉!

  这一段用璧玉沉波、宝珠锻石比拟姚思勤的逝世,“禀德不耀,怀宝终迷”两句写出吴锡麒对于姚思勤一生不遇的无奈。姚思勤已是“短生之憾”,若其诗文不能传世,则是其“长夜之忧”。“青春受谢”和“愁以绍哀”两组对句将沉痛的感情融入对自然的描写中。春逝花落,芳草又生,斯人已逝,而春秋仍将继续更迭。言下之意,人在世间要寻求不朽的方法。紧接着他写到“念其著述之精,足耀湘纨之色”。姚思勤的遗著精美能比之湘纨,若能传世,则其人将不朽。东汉时,荀攸与钟繇交善,荀攸去世,后事全部交由钟繇办理。而元稹的遗著,则皆拜托给好友白居易整理。吴锡麒用这两个典故,意指自己和黄模作为姚思勤的好友,应该当仁不让地承担起整理姚思勤遗著的责任。然而,吴锡麒不具备办理此事的经济条件,是以他对黄模说:“非足下,其谁任之哉!”写到这里,吴锡麒已将一片期望之心道出。

  总体来看这封书信,感情非常充沛,但吴锡麒没有选择直接将情感宣泄出来,而是采用迂回往复、层层递进的手法,让悲伤的情感在文中不断起伏。通过几次扬抑之后,待情感积累到一定程度,吴锡麒方郑重地将嘱托之意道出。这封书信词藻华美,用典贴切,设色富瞻,对仗工整,辅以严谨的结构,使作者深刻的情感得到了充分的表达。抨击骈文者,往往视骈文为矫情之作。但吴锡麒的这封《与黄相圃书》,显然在抒情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使骈体与抒情实现了很好的结合。

四、发真论:见解独到的议论文

吴锡麒集中有八篇骈体议论文,总体而言以驱遣史事、骈对精工为题中应有之义。就议论文的评价而言,刘勰《文心雕龙》称:“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由此,评判议论文的核心标准在于不背儒家义理。但仅仅不违背儒家伦理,还不足以成为一篇议论文的长处。吴锡麒真正取得成功的议论文,在于就一些问题提出了个人的真实见解。

  韩信一生,颇受争议。司马迁说他“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司马光则批评他“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子之心望于人”。皆认为他咎由自取。而吴锡麒不这么认为。他在《韩信论》中指出:韩信“智能料敌,兵出如神”,焉能不知“震主必危之说”?假若韩信“利果滑心,贵贪相背”,则可“据淮泗之要,拥甲兵之强”而自保。他非但不拥兵自重,反而抱着“感恩效死之心”以辅佐汉室,但结果却是“信无负德,汉实寡恩”。“信之憾,亦憾为女子所卖耳”,吴锡麒认为是吕氏集团趁刘邦东狩之机,罗织罪名,陷韩信于死境;史籍中罗列的韩信叛状,不过是“史臣附会,每过深文”。文章最后,他提出:“吾党平反,要持公论。淮阴之不反,实可以理信之;淮阴之不能不怨,又可以情度之。”从对韩信的同情与体谅出发,吴锡麒与两位司马氏唱反调,作出韩信不曾反刘的推论,虽然不能说首创,但也自成一家之言。

  吴锡麒持论不以新奇的观点眩人耳目,但必定是自己切身的理解和看法,不随大流作矮人观场。这一优点最集中的体现则是其《友论》。

  南朝时期,任昉去世,刘孝标见任昉遗子流离失所,无人抚恤,而平素与任昉往来者皆冷眼旁观。刘孝标激愤之余写下一篇《广绝交论》,抨击了“势交”“贿交”“谈交”“穷交”“量交”等五种“义同贾鬻”的“利交”。吴锡麒《友论》则是针对清乾嘉年间的社会现实,对《广绝交论》的发展延续。

  吴锡麒不拘寻常路数,首句“我知之矣”为这篇骈文起到开篇夺目的效果。第一部分讲往古以来的三种交谊。第一段讲“富交”,铺排富户生活之奢侈淫靡,言下自有谄媚之士活跃于这“畅飞畅舞之场”。第二段讲“侠交”,写少年英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但求义气而不惜身死。第三段讲“势交”,写权贵门下食客云集,皆期盼能借势腾达,“附一毛可以翔千里”。吴锡麒驱遣典故,在分辨“富交”“侠交”“势交”的同时,也论证了社会上确实有此现象。那么其弊端何在?吴锡麒说:依附富户者,容易忽略掉自己的家庭;任侠者,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委身权贵者,仅听从主人的驱遣,而忽略掉主人之上还有更重要的国家需要效劳。吴文中的“势交”与刘文一致。而吴文中的“富交”则接近于刘孝标所批判的“贿交”。在刘笔下,“穷巷之宾,绳枢之士。冀宵烛之末光,邀润屋之微泽”,其姿态非常可怜卑微,在这种不平等条件下的交谊,其真伪可想而知。

  接下来,吴锡麒分析了乾嘉时期士人间“学问之交”相互诋娸的社会现象:

  若夫总角从师,十年讲学。检冬书而拾蠧,披暑草而搜萤。砚席必与偕,出入必与共。似乎晨夕相思,不迷乎风雨;华实异用,均贽于韦弦。何以口舌偶愆,胶漆立泮。谈性天者,诋娸乎高密;习训诂者,訾议乎新安。门上之莠未除,室中之戈已起。愤言腾于酒座,詈吻肆于宾筵。学问之交,亦如是乎?

  吴锡麒先写了读书人寒窗十年的种种不易与惺惺相惜。朝夕论道,华实并用,正是读书交友的理想境界。然而,一旦发生口舌,原本不可分割的胶漆也能判然两立。

  吴锡麒之论是有现实针对性的。乾嘉之际,“实学”昌盛,学林间形成综合程朱理学与考据学的发展趋势。但是,在交汇融合的同时,学者个人间的交往却造成了许多不愉快。“谈性天者”指宋学家,“习训诂者”指汉学家,汉宋之争是当时学林最集中的矛盾。在京师文坛,执牛耳者是朱筠、翁方纲等人,他们在当时也不失时尚地强调考据,一时有汉学家之目。凌廷堪是他们的门生,其《燕乐考原》极见考据本领。姚鼐是宋学家,对汉学家有所不满,他曾写信给亲戚说:

  吾昨得《凌仲子集》,阅之,其所论多谬,漫无可取。而当局者以私交入之儒林,此宁足以信后世哉?……吾孤立于世,与今日所云汉学诸贤异趣。然近亦颇有知吾说之为是者矣。浑潦既尽,正流必显,此事理之必然者耳。至于文章之事,诸君亦未了解。凌仲子至以《文选》为文家之正派,其可笑如此。

  他看不起凌廷堪,说他是“当局者以私交入之儒林”,把凌廷堪等“汉学诸贤”的学问斥为“浑潦”,而自矜“正流”。这种全盘否定的态度说明姚鼐与他们势不两立。因为姚鼐的这种偏激态度,使得他很快就在京师文坛处于“孤立于世”的窘境,亦不能不说他自己负有很大责任。

  吴锡麒所不满的,就是诸如姚鼐这种谩骂他人为“浑潦”的态度。更有甚者,如戴震反对宋学,斥奉程朱者“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钱载对他非常不满,指责戴震破碎大道。钱载言辞激烈,一并将戴震秉持的考据学也否定了。孰知这又引起了翁方纲、卢文弨等人的强烈不满。翁方纲与钱载本是“晨夕相思”25 年的老友,翁方纲恪守程朱理学,本不同意戴震言论,他抨击戴震说:“反覆驳诘,牵绕诸语……特有意与朱子立异……戴震文理未通也。”但翁氏又颇以考据之学自豪,提倡“学者正宜细究考订诂训,然后能讲义理”,于是又批评钱载等人说:“必若钱君及蒋心畬斥考订之学之弊,则妒才忌能者之所为矣。故吾劝同志者深以考订为务,而考订必以义理为主。”“妒才忌能”的判断,直接导致钱、翁反目。钱、戴之争的结果,导致汉宋学之争进一步白热化,亦使学者交恶。《友论》对于“学问之交”的反思,基于吴氏对当时学林生态的真实感受。“门上之莠未除,室中之戈已起”,他将这种为学问而反目比作同室操戈。而学人之间互相讽刺的话语,又如何不是“愤言”呢?由此可知,吴锡麒撰《友论》绝非简单地效法前人,而是在继承《广绝交论》发真论精神的基础上对当世社会现象的反思和批评。

结 语

吴锡麒的骈文,在形式上铺陈排比,骈对精工,词藻华丽,典故圆熟;同时能做到不虚饰矫情,不空疏无物;文章结构精紧,脉络清晰;既能展现学识,又不失之獭祭;感情充沛,己见独抒。曾燠在《国朝骈体正宗序》中说:

  夫骈体者,齐梁人之学秦汉而变焉者也。后世与古文分而为二,固已误矣。……岂知古文丧真,反逊骈体;骈体脱俗,即是古文。迹似两歧,道当一贯。

  在曾燠看来,骈文与古文一脉相承,都以“真”为追求。吴锡麒在骈文中述真事,抒真情,发真论的“以散驭骈”风格可谓与曾燠文论互为映照。吴锡麒的创作为清代骈体的复兴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基于此,他享有一代骈文大家之名,文集得到广泛流传与关注,可谓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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