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各位同道,今天武汉大学文学院举办的这个“文献学与学术史青年学者学术研讨会”非常有意义。为什么呢?因为学术事业要一代一代传下去,青年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希望。与青年同行讨论学术,对于我这个已过中年的同行来说,要表达的意见就不同于平常。承蒙会务组看得起我,要我讲几句话,我就讲几句也许有参考作用的话。
各位都是青年学者,青年文献学家。各位的任务是治学,这一点我们可以达成一致。那么如何治学呢?学术界几乎也达成了一致。例如打好基础。每个方向都有一个知识基础,离了这些知识没法从事这个行当,要把这个基础知识学到手。再如掌握方法,干什么都有个干法,干文献学也有个干法。比如要把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学好,掌握这几门小学科的方法,尤其是小学,那是基础的基础。这样既知道人间有哪些重要的书,又知道这些书到哪里去找,找什么版本,版本之间有什么差别。找到了要找的书、要找的版本,还要读得懂。读不懂的话,有把它弄懂的手段。
文献学是研究文献的学问,从形式到内容,你都可以走得通。当个老师,你不用怕了,可以应付得了了。这样你就可以说是一位文献学家了。这是“治学之道”。你有了这个基础,可以教书吃饭。可是学术界如何承认你呢?你必须写文章,写书。写出好文章、好书,人家看了自然承认你。这就出现了另一个话题——著述之道,也就是如何写出尽可能多而又可以为学术界认可的著作来。
张之洞《书目答问》后边附有一个“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这里出现了一个名词叫“著述家”,也就是善于著书之人。我们也有一个词叫“著述等身”,也是说有的先生善于著述。我们熟悉的先生,例如陈垣先生、王力先生、周祖谟先生、程千帆先生、张舜徽先生、王仲荦先生、高亨先生,著作都很多,他们自觉地利用一切机会著书立说。
陈垣先生任清室善后委员会专门委员,在故宫发现元刊本《元典章》,用来校勘沈家本刻本,写成了《元典章校补》。这是因地制宜著述的范例。但陈垣先生不止于此,他总结经验写成了《元典章校补释例》,成为校勘学名著。其中归纳的“校法四例”,至今沿用。陈垣先生《敦煌劫余录》以及《四库全书》研究成果,也是因地制宜著述立说的榜样。
“甲骨四堂”——罗雪堂、王观堂、董彦堂、郭鼎堂,前三人都亲自接触甲骨,只有郭鼎堂是利用人家的材料来著书,写出了《卜辞通纂》《殷契粹编》等名著。
王仲荦先生参加二十四史点校,与顾颉刚、宋云彬、唐长孺、张政烺、翁独健等一块,唐长孺先生负责北朝各史,王先生负责南朝各史,当时有“南王北唐”之说。其中《宋书》是王先生亲自点校的。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他作了《宋书校勘记长编》,对前人成果和新校出来的内容进行了详细考证。但是许多条目都没有写入点校本,而是在《长编》上批“径改不出校”。之所以这样做,是当时批判资产阶级繁琐哲学,不敢多出校勘记。王仲荦先生把《长编》带回济南家中,放在橱子顶上了。近年中华书局修订二十四史,徐俊总经理到王先生家拜访。先生已去世多年,夫人郑宜秀老师说还有一包稿子。取下来一看是《宋书校勘记长编》,整整齐齐的手稿。徐俊先生当即决定影印出版,我们可以看到精装16 开三大册。王仲荦先生有《北周六典》《北周地理志》《敦煌石室地志残卷考释》《金泥玉屑丛考》《西昆酬唱集注》《资治通鉴选》《魏晋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等等,可以说是一个著作多而且精的学者。
张舜徽先生有自己的方法。他的《广校雠略》《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中国文献学》,这三部书可以说是一个升级的过程,后者都是利用前者的成果。他还有《清代扬州学记》,后来逐步增加,成了《清儒学记》。这是一种累积著书法。
清代的顾祖禹有名著《读史方舆纪要》,胡渭有《禹贡锥指》,他们从哪里来的材料呢?徐乾学为国家修《大清一统志》,二人都参加了,利用有利的资料,完成了自己的著述。因地制宜,是很值得学习的。
顾广圻一辈子为人校书刻书,为黄丕烈、张敦仁、阮元、胡克家、吴鼒、顾之逵、秦恩复、汪士钟刻了不少精品。替人家写校勘记,不能署自己的名字。但他在这个过程中把心得写成跋文。我们看《思适斋集》,主要是题跋。他成了与卢文弨齐名的清代校勘学家的代表。
我们要向这些前辈学习,善于利用一切机会从事著述。我在1987 年研究生班毕业后,开始考虑硕士论文。那时有位学长傅根清,是殷孟伦先生的研究生。我去他的宿舍,他正在写硕士论文,题目是《云麓漫钞》的研究。他说:“毕业论文不能太小,我这个题目小了,如果选个大题目,可以受用十年。”我在考虑硕士论文时受了他的启发,选择了《四库提要》研究。导师王绍曾先生说题目有点大,不过很有意义。王先生为我取了个题目《四库提要发微》,拟了十来个题。那是一部专著的框架。我读《四库全书总目》用了十个月,离答辩还有一个月,不得不抓紧写,只把比较好办的辨伪书部分写完了,6 万字,叫《四库提要辨伪学发微》。因为印刷费少,压缩为3 万字,通过了答辩。其余九个方面的卡片至今30 年没有开捆。
完成了硕士答辩,马上参加了王先生的《清史稿艺文志拾遗》,一忙七八年,无暇顾及个人的研究。
1992 年1 月,我去中华书局送《清史稿艺文志拾遗》的稿子,趁机去琉璃厂古书店,发现一部《四库全书存目》,线装四册,上面有批注,内容是版本。一看就知道和邵懿辰、莫友芝是一路的,不过他们是标的《四库简明目录》,这位是《四库存目》。我花了80 多元买下来了,是一个多月的工资。回来研究,红色的批注都来自《四库提要》,没有价值。墨色批注条目较少,但都是批注者自己的知见版本。我买下这部书,就是要仿莫友芝、邵懿辰,作《四库存目标注》,和邵、莫二人的成果配套。邵、莫二人标注的是《四库全书》已收的,而《存目标注》是《四库全书》未收的。
由于王先生的活没干完,我的标注只能业余干,进展很慢,而且前人都是一生办这件事,我也不能急。
1992 年5 月,全国第三次古籍整理出版规划会议在香山召开,周绍良、胡道静先生提出《四库存目》之书要调查研究。周先生明确建议要印一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我看了《简报》就坐不住了,这和我的想法一样。我去找董治安先生,董先生说你写个东西征求专家意见。他开了傅璇琮、赵守俨、黄永年、安平秋、周勋初、章培恒等名字。我就起草了《四库存目标注叙例》,寄给这些先生。傅、赵二位很快回信,支持鼓励。傅先生把《叙例》发在国务院《古籍简报》上,这份《简报》虽然是内部文件,但影响很大。从此学术界知道山大有人在干这个项目。北大的刘俊文先生向国务院古籍小组提出编纂出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的计划,匡亚明先生批准了,计划中使用了我的例子。后来傅璇琮先生推荐我参加了《存目丛书》工委会,1992 年以后,到1997 年底,我参加了这项工作。1994 年至1997年四年内住在北大干项目,任总编室主任、常务编委。在这个过程中,我把自己调查的结果贡献出来了。同时利用这个机会积累了《存目标注》的材料一百余万言,看了五千多部书;还去了台湾,看了一批书。如果不是《存目丛书》这个机会,在那个年代(数字资源很少,古籍普查未开展)很难完成《存目标注》。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获第一届霍英东贡献奖,这是国务院重大项目,但我个人在山大考核和评职称中,都是按零分计算的,我不是项目第一负责人,署名也在五六位了。项目也不是山大的。可是参加这个项目,我学到的东西太多了。我在这个过程中多次见到顾廷龙、周绍良、周一良、黄永年、冀淑英、刘乃和、沈燮元、陈杏珍、张玉范、杨成凯、宋平生、辛德勇、刘玉才这些前辈和同辈,罗琳、张建辉、刘蔷这些专家是共同从事《存目丛书》的同事,也认识了古籍界很多师友。我的版本学知识大幅提高,真是一次大进步。所以说《四库存目标注》是借《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这个国务院大项目才得以完成的,这和老一代因地制宜,借项目干项目是一样的。
我前面说了,一毕业就参加王绍曾先生的《清史稿艺文志拾遗》,这是史志目录。七八年后我对各家书目了如指掌,得失成败完全明白了。2000年以后,国家开始修清史,2004 年9 月,我承担的《清人著述总目》开工了。这是国家清史项目,我们得以承担是靠王绍曾先生的基业。不是王先生从事《清史稿艺文志拾遗》,清史委怎么会委托我们干呢?那时王先生已经94 岁了,无法主持,他向清史委书面推荐我来主持,师徒相接,在清代著述总目方面,我是先参加项目,后主持项目。我记得《清史稿艺文志拾遗》快要出来时我评职称,因为还没上书皮,给我算零分。《四库存目丛书》也是零分。后来《拾遗》得了教育部一等奖,我和刘心明、王承略也都是零分,因为只承认第一获奖人。是不是吃亏了呢?没有,是沾光了。没有前因哪有后果呢?
还有,1991 年我陪王先生到商务印书馆,他们委托王先生整理《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137 册,手稿。我告诉王先生,不能答应,因为我们干不了。商务的领导林尔蔚、胡企林、李思敬都出来了。张元济的儿子张树年先生从上海飞到北京,已经八十几岁了。他们在王府井萃华楼请吃饭。王先生想不干,开不了口,答应了。我们十几个人干了八年才完成,《史记校勘记》就是我干的。这个项目获教育部二等奖,我们参加者一样是零分。
2012 年儒学高等研究院成立,征求项目,我申报了《十三经注疏汇校》。为什么呢?因为张元济校了史,经书也要校。阮元《校勘记》不完善,要升级。没有整理张元济《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的经验,哪里可能想到《十三经注疏汇校》呢?我们印的稿纸就是仿照张元济《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来的。张叫“校史处”,我们叫“校经处”。《十三经注疏汇校》的第一种《尚书注疏汇校》九册已出版了,被评为中华书局2018 年“双十佳”图书第二名。第一名是修订本《宋书》。学术界对我们的工作是认可的,无论挣不挣分,我们都要干。这是中国传统学术的主要方式之一,我们不能断了路。
一句话,我的项目大都是因为参加项目而得来。我建议青年同志要参加一些高层次大项目,当学徒。自己规划项目也要从大处着眼,从大处着手,以项目带成果,以项目带人才。这是一条成功经验,也是我所体会的“著述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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