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丰赡而任达乃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文学的显著特征,因为撒克逊种族不同于拉丁种族,不拘于和谐的形式与雅致的表述,而是倾心于强烈的印象。这可由其诗人群体体会。
这儿有位一流的诗人,以其写作与生命展现了风尚与品味中的不凡痴心:菲利普·锡德尼(Philip Sidney)爵士,莱斯特伯爵的外甥,伟大的贵族。他勇于行动,精通各类文化;古典文学素养深厚,游历过法国、德国、意大利;阅览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威尼斯研究过天文与地理,沉思过希腊悲剧、意大利十四行诗、蒙特马约尔(Montemayor)的田园诗及龙萨(Ronsard)的诗歌;他热爱科学,与博学的休伯特·兰格威特(Hubert Languet)常相通信;同时洞达世情,深得伊丽莎白女王青睐,并为她奉上田园喜剧,是真正的宫廷明珠;他语言雅致,仁义为怀;要而言之,他所思所行都具骑士风度;他曾梦想过追随德雷克(Drake)海上历险,却不幸英年早逝。他是骑兵军官,曾于格拉沃利纳(Gravelines)拯救过英国军队。不久之后,他身负致命伤,行将渴死,而水至时,他看到身边士兵伤得很重,满脸痛苦地望着水:“给这人吧,”他说道,“他比我更需要水。”勿忘中世纪的热烈与冲动;——一手不时置于刀或剑柄之上,随时行动。“莫利诺(Molineux)先生,”他曾给父亲的秘书写信,“我写给父亲的信,不经我允许或他命令,你若胆敢阅读,我必手刃你。你得相信,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同一个锡德尼,警告叔父的敌手“命在旦夕”;不落空言,他允诺过他们三月后于欧洲的任何地方碰头。之前时代的野蛮精气完整保存,因此诗歌牢牢把握着这些纯洁的灵魂。为耕耘开疆拓土之时,人类的收获从未如此丰赡热烈,而孤寂忧郁之时,人自会转向高贵而炽热的梦想;如此诗情洋溢,自不待言。
试读其田园诗《阿卡迪亚》(Arcadia)吧。这只是部消遣读物,一种诗性的浪漫故事,写来娱乐其姊妹。这部作品备受青睐,如《塞勒斯》,并非经典,而是文献。这种书展现的不过是表面的事物,当前的仪礼,时尚世界的隐语——要而言之,面向女子的言说;然而,我们从中发觉普遍的精神风向。在《阿卡迪亚》一书中,离奇的想象、极端的情感、驳杂的事件适于蒙昧未化的人。的确,在伦敦,他们仍旧时常街头兵戎相见;亨利八世辖下,其子女、王后、监护人、贵族都跪于刽子手的板斧之下。欧洲尚武、嗜险,长期抗拒平和安静的生活,需改变社会及土壤,以化武夫为市民。路易十四(Louis XIV)辖下之高等公路,及规整的管理,还有最近的铁路和维尔的军士,令法国解脱暴力之习性及历险之品味。要记得此时人们头脑中充溢着悲惨的形象。锡德尼的《阿卡迪亚》包含足够多的此类形象,以支撑半打的叙事诗。“这有些琐屑,”作者说道:“我年轻的头脑需要释放。”在头25页,你读到沉船,海盗的叙述,半死的王子为牧童所救。阿卡迪亚境内的旅程,形形色色的装扮,国王携其妻儿的退隐,年轻的贵族放出监狱,与希洛人的战争,和平的缔结等等。再读下去,你会发现邪恶的精灵关押公主,以死相挟要她们嫁给自己的儿子;貌美的王后会被处决,亡于火边,倘骑士不前来救助;狡诈的王子因其恶行备受折磨,被抛下金字塔顶;争斗,奇事,推演,旅行:总之,浪漫传奇的一整套程序。
严肃的成分如是:合宜者情性相投,离奇者无处不在。虚幻的田园诗,如莎士比亚、维加剧中所写,适于虚幻悲剧的插曲。你总遇得到跳舞的牧羊人。他们是温良有礼的诗人,深奥的形而上学者。其中几位还曾扮成对公主殷勤有加的王子。他们不停地歌唱,跳着寓言的舞蹈;走来两支乐团,这理智与激情的奴仆;他们的帽子、丝带、衣裙都细加描述。他们以诗相争,反驳来去,雅致有加,斗巧斗志。这个时代谁管什么自然与可能!伊丽莎白的发展史中有如许节目,你只需看看萨德勒(Sadeler)、沃斯(Vos)、戈尔茨尤斯(Goltzius)的雕刻,便会发觉其中感性之优美与哲思之神秘浑然一体。彭布洛克(Pembroke)伯爵夫人及众女士乐于描绘这华美的衣装,丰沛的诗歌,树下的戏剧。她们注目于16世纪,于诗歌中满足感官,如同化装舞会与绘画中所感觉的满足。男子也非纯粹的智者;抽象的真理还不够。丰富的事物盘曲环绕层层叠叠,阳光普照其上,辽阔的草甸缀以白色的雏菊;锦缎衣裙的女子裸着臂膀,戴着皇冠,乐器隐于树木后面,——这方是读者所期待的;读者才不管什么对照,而是乐于接受田野间的画室。
那儿他们要说些什么呢?紧张而兴奋,愚痴之极,乃这个时代的精神特征,爱升至天界三十六层。缪西德罗斯(Musidorus)是赛勒顿(Celadon)的兄弟;帕米拉(Pamela)同《阿斯特丽》中严酷的女主角紧密相连;全是西班牙式夸张与谬误。因为在这时尚的宫廷作品中,原始的情感永不诚挚:智巧的娱乐需要效果,即想说漂亮话的愿望改变、影响了原始的情感,而致雕琢修饰、胡说八道。缪西德罗斯欲吻帕米拉遭拒,痛不欲生,却侥幸想起女主人曾命他离开帕米拉,发觉自己尚能遵从女主人。他向树抱怨,以诗相哀:回声重复着最后的字眼,相和相答;押韵的二重奏和平衡的诗节将爱之理论细细道来;要而言之,雕饰诗歌的堂皇情调。倘给女主人写信,也会舞文弄墨。
若为此愚痴开脱,想想莎士比亚吧,他也难免。试着理解,设身处地去理解,并以之为奇异发明之火的过度运用。纵会损及精妙的思想,但这自然清新之气亦会穿透这层伪装。
于锡德尼的第二部作品《诗辩》,我们遇到真挚的想象,忠实严肃的语气,恢宏威严的风格,贯注心灵与诗篇的高蹈与激情。他是冥思者,柏拉图的信徒,为远古的教义所打动,以崇高的观念看待事物,认为诗之精义不在于模仿、韵律和愉悦的效果,而在于艺术家所润饰自然、独出心裁的高妙观念。同时,他心地热烈,相信高贵的愿望与广博的思想,平息市侩的、偏狭的、粗俗的清教主义,并以诗人与贵族之高尚的反讽及骄傲的自由而熠熠生辉。
在他心中,倘有艺术或科学能拓宽胸怀,那便是诗歌。他屡屡对照诗歌与哲学、历史,并对哲学与历史嘲讽不已。他为诗歌辩护,如骑士为其女士而战斗,其风格英勇而绚烂!他说道:“我每听到波西(Percie)和道格拉斯(Douglas)的歌谣,心儿就狂跳起来,如听见了号角一般,但这不过是眼盲的克劳德(Crowder)所唱,声音粗糙,风格粗野,为那野蛮时代的灰尘与蛛网所覆盖;而若镶嵌上品达(Pindare)绚丽的修辞,更会是什么效果呢?哲人相斥,诗人相吸:你的旅程如穿行于美丽的葡萄园。起初,你尝到一串可口的葡萄,你会渴望前行,而他不会。”什么样的诗歌描述令你不悦呢?不是温煦怡人的田园诗吧?“是痛苦而又完整的抑扬格诗吗?此类诗抚慰着忧愤的思想,令农奴之喧嚣蒙羞,以公然而勇敢的呼唤对付恶作剧。”
最后,他回顾了自己的评论,其诗歌期的战斗颤音如同吹响胜利的号角:“诗之精妙既已轻易而公正地予以确认,匍匐而行的物体迅即踩踏于地,诗歌并非谎言的艺术,而是真义的艺术;并非柔弱的艺术,而是显著鼓动勇气的艺术;并非滥用人之理智的艺术,而是强健人之理智的艺术;并非为柏拉图放逐,而是为柏拉图所尊崇;让我们为诗人戴上桂冠吧,而不让妄言者低劣的呼吸污染清澈的诗泉。多么热烈而庄严,由此你或能预知他的诗篇会是何样面目。
读过这代诗人的作品,再费些时间看看当今的印刷品,我时常告诉自己,彼代人与当代人判然分疆。我们也有激情,但不够强烈,也无力承担,而是心神不安,已非不以之为苦的诗人,如缪塞(Musset)、海涅(Heine)、爱伦坡(EdgarPoe)、彭斯(Burns)、拜伦(Byron)、雪莱(Shelley)、考柏(Cowper),数不胜数。恶心、屈辱、疾病、无能、疯狂、自残充其量是永久之幻想与狂热之暴怒,——此乃当今普通的诗人情性。头脑的热情噬咬着器官,榨干了血液,吮吸着骨髓,令人振动,一如暴风雨。人之体格,文明所铸之体格,已不宽长,难以相抵。而他们历经粗野的训练,习于严酷的天气,因体育更强健,因危险更坚定,却能承受并得以生存。谁人如莎士比亚顶住激情与幻想风暴的冲击,却仍归理智的市民、乡野小镇的地产持有者,肌肉更为结实,绝望更少突发。全神贯注的狂暴,半真半假的幻想,胸膛的苦闷与喘息,盲目自发行动所需支撑的四肢颤动,因愿景宏大而致的痛苦渴望,很少令他们精疲力竭;因而他们的欲望更持久,勇气更恒长。
杜比尼(D’Aubigny)身负多处剑伤,自知大限已至,辄命人缚己于马上,奢望再看情人一眼。如是骑行几里格,一路上流血不止,到达时昏厥过去。此情此意,仍可由其形象感知,由其犀利如剑的耿直表情,由其弯腰曲背的力量,由其瞭望时呼吸的精气与激情。此情此意仍可由其诗中发觉,由格林(Greene)、洛奇(Lodge)、约翰逊(Jonson)、斯宾塞(Spenser)、莎士比亚等诗人的诗歌之中。我们旋即忘掉其中的错误品味、虚饰的情调与粗野的隐语。真的如此粗野吗?试想一名男子,眼睛紧闭,却清晰地看到梦中情人的面容,且朝思暮想,日渐憔悴,想起她的眉、她的唇、她的眼,则颤抖不已,虚弱无力,亦不愿与其幻象须臾分离,唯日日沉沦于热烈的冥想之中,随时可为致命的焦灼而粉碎,或为狂乱的欢喜而出窍。一切都不再精确把握。笃定的思想成为错误的思想。借由固定的想法成为欺惘,认为事物处于形象之下,而颠倒而贯穿,由此事物终致畸变。想及事物时无不目眩神迷、热泪涟涟,从而夸大了事物,赋予其本身尚不具备的特征。因而,奇异的对照、雕馈的思想、过度的形象都自然而然。
无论走得多远,无论触到何等事物,天地之间锡德尼所见惟是斯黛拉(Stella)的名字与容貌。一切想法重又聚敛于她身边。他陷于同样的想法而无法自拔。斯黛拉病了,于锡德尼,似乎“斯黛拉,如今欢乐也染上怪疾/住在你眼中的它竟然学会了流泪”。于我们,如此表达荒诞不经。锡德尼耽溺于这对眼睛之中数个时辰,终至看得到天地之美,相较起来,所有的光明都黯淡,所有的幸福都乏味。锡德尼果真如此吗?试想,极端的热情之中,普通的法则颠三倒四,逻辑无由评判,其中显露虚饰、幼稚、谐语、粗糙、愚蠢,激烈的精神境地好似神秘莫测的地带,平常的感受,静雅的语言无以洞察。春回大地,五月于田野里伸展了她斑斓的花衣,阿斯托菲(Astolfi)和斯黛拉坐在幽僻的树荫下面,温暖的空气之中,鸟声啁啾,呼吸芳馨。天微微笑,风儿亲吻着瑟瑟的叶子,树儿斜卧,交织着蓬勃的枝条,热情的大地贪婪地吮吸着潺湲的流水:
在一座浓密而幽深的树林,
树林中荡漾着小鸟的歌声,
五月刚刚披上多彩的衣衫,
花儿刚刚吐出浓郁的芳馨,
阿斯托菲和可爱的斯黛拉
来树林中相会,互相温存,
双双心绪郁结,抑抑不乐,
然而各自都祝福对方幸运……
他俩的耳朵都热切地希望
把对方舌端的每个字倾听,
可直到两颗心结束了交谈,
舌头才摆脱了先前的拘谨。
不过当舌头还显拘谨之时,
爱神却敦促他张开了嘴唇,
爱神使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吐露出爱慕与惊叹的心声……
你看那柔情似水的微风
是如何把片片树叶亲吻;
每一棵绿树都受到鼓舞,
焕发出相信相爱的激情。
双膝跪地,心儿蹦跳,
压抑难伸,似乎情人变幻不定:
斯黛拉,我欢乐的主宰,
斯黛拉,我悲伤的杀手,
你是天上最灿烂的明星,
你是为欲望引路的北斗。
斯黛拉,你明亮的眼里
是爱情王国的朗朗晴空;
那里一旦射出爱的光芒,
立刻就会叫人心跳情动。
任何人听见你开口说话
都会意荡魂飞心旷神怡;
若是你放开婉转的歌喉,
天使也会听得如醉如痴。
倾慕的呼唤如圣歌。他日日写着扰动心神的爱之思,这百余页的长长日志令人觉得出每时每刻的灼热呼吸。情人的一丝笑意,一绺卷发,一袭姿态,都是天风海雨。于每一方位描绘她,频频相见他力有未逮,唯与鸟儿、风儿、植物及自然谈天,把全世界都引至斯特拉的足下。一想起亲吻,他不禁昏厥:
请想想那最令人快意的时刻:
当我这颗怦怦跳动的心
攀缘而上住进我的嘴唇,
为了去亲吻那两朵玫瑰,
那微启的红宝石和两串珍珠,
它们散发一种甜蜜的欢欣。
啊,狂喜,我的笔难形容的狂喜!
啊,欣然,超出了我期待的欣然!
闭上眼睛吧,嫉妒,以免你看见
我心中欢乐的海洋如何波涌涛起。
来吧,朋友,你窥见过我的悲戚,
现在就让我敞露心扉,开门见山:
我痛苦的漫漫冬日已一去不复返!
春已来临,只等看长出什么果实。
因为斯黛拉已经信誓旦旦地承诺
要把她那颗高傲的心交给我统管。
啊,她已属于我,我可以这样说!
炫目的十四行诗,有着东方的色彩。他问斯黛拉为何脸色苍白:
那些曾悦人眼目的玫瑰去了哪里?
那些红扑扑的面庞如今去了何方?
啊,那些曾因娇羞而泛红的面庞!
谁叫人偷走了我晨空的霓裳彩衣?
如他所说,“生命随苦思而熔化。”因狂喜而疲惫,他停下来歇息;接着他又飞行于思想之间,为疗伤而寻求解脱,如他所描述的萨梯(Satyr):
愚蠢的我竟想依靠丘比特的帮助,
得到你的明眸芳唇和可爱的心扉,
没想到他把上天赐你的这些礼物,
用作他的力量,用于玩耍和安睡。
每当他想查看有谁胆敢与他作对,
他便用那双美丽的眸子四下环顾,
于是人人都跪在他脚下缴械附皈,
都为被恩准为你去死而心满意足。
当他想玩耍,他便跃上你的嘴唇,
那红润的芳唇连爱神自己也爱恋,
以致他总爱用一片把另一片亲吻。
而当他想避开尘嚣,享一阵清闲,
你的心房便会成为他的安寝卧室,
因他深知没人能去那儿把他惊起。
最后复又平息,与此同时,活泼、热烈的精神嬉戏,一如沉思之火表面上摇曳的火焰。他的情歌、言辞所描绘的画像,以及喜悦的、异教的、英勇的奇思异想,似都为彼特拉克或柏拉图所激发。表面的虚饰之下我们觉得出魅力,及游戏的精神:
我虚度青春,用学问做春词艳章,
把才智全用来替炽热的恋情分说,
报偿却只是韶光耗尽而徒然悲伤。
我看出我的行为导致我耗尽自我,
然而耗尽自我并非我最大的伤悲,
最悲哀的是不能再为斯黛拉耗费。
他已心醉神迷,倘发觉斯黛拉的眼睛是世上最美的,则发觉她的灵魂比身体更可爱。他是柏拉图的信徒,叙及欲为人所爱的德行天使,如何以斯黛拉的形体来炫人眼目,令人看到天堂,以内心感受灵魂的天堂。我们发觉锡德尼整个儿屈从于内心,爱成为宗教,成为唯求生长的完美热情,如神秘主义者般虔诚,比及所爱对象总觉得自身微不足道。最后,如宴会中的苏格拉底,注目不朽之美、天堂之光。神圣之爱接续人间之爱;他深陷其中,又自我解脱。借由尊贵的思想,崇高的愿望,辨得出严肃的灵魂,这同样气候、种族之中屡见不鲜的灵魂。精神本能穿越异教之主流,铸成基督徒之前,先铸成柏拉图主义者。
二
锡德尼乃军人而已,他周围还有众多诗人。52年间,不算戏剧,233位诗人屈指可数,其中40位秉具天分:布雷顿(Breton)、邓恩(Donne)、德雷顿(Drayton)、格林、弗莱彻(Flet cher)、洛奇、博蒙特(Beaumont)、斯宾塞、莎士比亚、本·琼森(Ben Jonson)、马洛、威瑟(Wither)、华纳(Warner)、戴维森(Davison)、卡鲁(Carew)、萨克林(Suck l ing)、赫里克(Herrick)……数不胜数,蔚为壮观。何种状况引起了如此普遍的诗歌品味呢?是什么为书本注入生机呢?纵迂腐不堪佶屈聱牙,于押韵的编年史、描述性的百科全书中,至少偶见绚丽之图像、爱之真切呼唤,这何以可能呢?这一代人疲惫之时,英格兰真正的诗歌,一如意大利、弗兰德斯的绘画,何以销声匿迹呢?
这是因为思想的时代,即直觉的、创造的、观念的时代,来临又逝去。这一代人拥有清新的感受,而无理论萦怀,因而散步时,其情绪和我们的迥然有别。日出,于普通人是什么呢?天边的白色斑点,隐身于凸起的云层间,隐身于片片的土地和条条的道路中。普通人会视而不见,因为上百次的看见。但他们认为万物有灵,并于心中隐约感受升腾分裂的轮廓,感受色泽的力度与对照,感受悲伤隽永的情感,浑融为一,轻柔呼吸,如和声,如哭泣。太阳从感伤海沟上的雾霭里升起,多么悲痛啊!老树于夜雨里簌簌作声,多么无奈的情调啊!波之乱发卷曲于深海的平面,多么狂热的喧嚣啊!但天堂的巨大火炬,这光明之神,腾涌而出,绚丽照人。柔韧的长草,碧绿的牧场,高高橡树的阔大树冠——英格兰的全景,永为涌动的湿气所更生,所照亮,弥散着不息的清新。这牧场,红白相间的花儿点缀其中,永是蓊郁而湿润,于金色雾霭淡去时乍然显现,娇羞如美丽的少女。这儿是杜鹃花,燕子未来时悄悄萌芽;那儿是蓝铃花,澄碧如女人的面纱;而金盏花,日落时啜泣着闭合,日出时复又开放。更进一步,你会发现古老的神祇复现。他们复现,这些鲜活的神祇——这些鲜活的神祇,与事物混溶为一,你遇到自然,自会遇到这些事物。莎士比亚在《暴风雨》中唱道:
细累斯,最丰饶的女神,我是天后的虹使,传旨请你离开你那繁荣着小麦、大麦、黑麦、野豆、豌豆的膏田;离开你那羊群所游息的茂草的山坡,以及饲牧它们的铺满着刍草的平原;离开你那生长着立金花和蒲苇的堤岸,多雨的四月奉着你的命令而把它装饰着的,在那里给冷清的水仙女们备下了洁净的新冠;离开你那位失恋的情郎们所爱好而徘徊其下的金雀花的薮丛,你那牵藤的葡萄园;你那荒瘠埼确的海滨,你所散步游息的所在;请你离开这些地方,到这里的草地上来,和尊严的天后陛下一同游戏;她的孔雀已经轻捷地飞翔起来了,请你来陪驾吧,富有的细累斯。
在《辛白林》中,他说道:“他们是像微风一般温柔,在紫罗兰花下轻轻拂过,不敢惊动那芬芳的花瓣。”
斯宾塞于其《仙国女王》中唱道:
愉悦的黎明早早出现在东方,
美丽的奥柔拉像蔷薇花一样,
曙光女神的缇桑床历史久长,
离开露珠香床,露出娇羞脸庞,
垂在耳际的金发还未及扎上,
尤娜看到她爬上高高的山冈,
花儿铺满四周,鲜艳而又芬芳,
女神驱走了黑暗沉闷不敞亮,
云雀高飞问候,曲调甜美悠扬。
这水乡处处绚丽而温馨,处处都不同凡响,缤纷的色彩,变幻的天空,丰茂的植被,汇聚在赋予其美丽形体的神祇周围。
生活中,人人都曾为事物所触动。这齐聚的思想、破碎的回忆、残缺的形象,曾隐在头脑中的角角落落,现在却启动、组合起来,突然间如花儿般生长。他欣喜若狂,不禁瞻望并仰慕着这乍现的迷人物什,想一再看到,看到同样的物什,不再多想别的。民众的生活也经历如此时刻。他们欣然思索美丽的事物,但愿尽可能是最美的事物。他们不同于我们,不为理论困扰,不乐于表达伦理与哲学的思想,而是如意大利的贵族,游目骋怀,心仪形色,悬画作于房间、教堂,甚至胸膛、马鞍之上。富丽碧绿、阳光灿烂的乡村,年轻、欢快、健康、多情的盛装女子,半裸的男女神祇,优雅遒劲的杰作与模型——这些都是人能构想的最可爱的对象,最能怡情悦性,引发笑意与欢乐,诉诸诗人神奇的诗海文山,歌谣、田园诗、商籁体诗、即兴而发的片言只语,活泼、微妙、舒展,自此以降,难与并能。但失去神坛的维纳斯与丘比特,何如?当代意大利画家设想并描绘了赤裸的美少年,驾着金色的马车驶过明澈的空气;或是散发青春芳香的女子,立于浪尖,那亲吻她雪白秀足的浪尖。本·琼森欣悦于这图景,其雄健的诗歌变得精微优雅,如拉斐尔的孩子轻盈地前行。他看见他的女子端坐于爱之马车,由天鹅与鸽子驾着的马车款款驶来。爱引领者车子,她微笑着恬静地驶过,所有的心儿都为她圣洁的样子迷住,都甘愿永远看着她、服侍她,别无所求。
有什么能更为可爱,更不像矫饰造作的神话?如忒奥克里托斯(Theocritus)和摩斯科斯(Mos-chus),他们与微笑的神祇嬉戏,其信仰变作节日。润饰之力甚巨,自会描述喜乐的情感。无论哪里,人都向往理想的爱恋,特别是淳朴而幸福的爱恋。这种情感最能引起我们的共鸣,最单纯、最甜蜜、最初的心动,最早的自然语言,由纯真与忘我相合而成,不经思虑,不费力气,免于复杂的热情,免于轻蔑、遗憾、愤恨以及爆裂的欲望。我们为之感动,犹如呼吸到早晨的新鲜空气,呼吸到吹过繁花草地的一阵清风。险恶宫廷的武士吸入这清气,心旷神怡,泰然于危机、行动之间。严酷、悲壮的诗人转而迎向这清风;莎士比亚栖于阿尔丁森林地带长青的橡树林里,本·琼森居于舍伍德的灿烂树林里,蓊郁而宽阔的林间空地上,闪烁的树叶、润湿的花儿轻颤于孤寂的泉水边缘。马洛(Marlowe)本人,惊人地描摹过爱德华二世(EdwardⅡ)的痛苦,是鲜明而雄强的诗人。他写过《浮士德》《帖木儿大帝》和《马耳他的犹太人》。抛却血腥的戏剧,高亢的诗歌,愤怒的形象,谁也没他的诗歌甜美悦耳。一位牧童为得到心中女子的爱情,对她说道:
与我同居吧,做我的爱人,
我们将品尝一切的欢欣,
凡河谷、平原、森林所能献奉,
或高山大川所能馈赠。
我们将坐在岩石上,
看着牧童们放羊。
小河在我们身边流过,
鸟儿唱起了甜歌。
我将为你铺玫瑰为床,
一千个花束将做你的衣裳,
花冠任你戴,长裙任你拖曳,
裙上绣满了爱神木的绿叶。
最细的羊毛将织你的外袍,
剪自我们最美的羔羊,
无须怕冷,自有衬绒的软靴,
上有纯金的扣结。
芳草和春藤将编你的腰带,
琥珀为扣,珊瑚作钩,
如果这些乐事使你动心,
与我同居吧,做我的爱人。
牧童们将在每个五月天的清早,
为使你高兴,又唱又跳,
如果这类趣事使你开心,
与我同居吧,做我的爱人。
这时期率性的人士打猎归来后,尤为这质朴的景象着迷。他们就是这样,想象力丰富,毫无市民气,任性任情地描绘此等景象。一旦描绘起来,他们则予以重构,于自己的园地重构,以多量的衣装与设备准备着进入伊丽莎白的宫廷,悠然模仿粗朴的自然,不忧心或然之事,不亦步亦趋,不拘于礼俗,而致力于创造。乡村乃背景,所有景象都源自心中的奇思异想。可能脱离实际,甚至痴人说梦,但也因而更有魅力。远离压抑的现实世界,漫游于碧天之下、光影之间、耸入云霄的仙人峰上;随心所欲地安置事物,感觉不到逼仄的法律、严酷而局促的生活,景仰一切离奇的风雅并任意变幻,还有比这更迷人的吗?这就是这些小诗所呈现的面貌。通常这些事件只发生于离奇之境,或国王甘于放牧并与牧女相伴的土地之上。貌美的阿金泰丽(Argentile)被扣留于叔叔的宫廷院。叔叔欲夺取她的王国,命她嫁给麾下的粗人库兰(Curan)。她逃跑,灰心的库兰也出走,过了两年放牧生活。某天他遇到并爱上一个美丽的农妇。相谈之间,他渐渐想起阿金泰丽;他描述她甜美的面容,柔软的腰身,碧蓝血脉的柔和手腕。陡然间,这农妇哭出声来,扑在他怀里说道:“我就是阿金泰丽。”现在库兰是王子,为爱阿金泰丽才乔装改扮。他重整盔甲,击败了邪恶的国王。他是英勇无比的骑士,他们长久统治诺森伯兰。这是春光的故事,欢快而纯洁,如五月的清晨。
每刻都有此等奇迹。想想他们源源道出何样诗歌吧,超拔于普通的事件,远离字面的模仿,沉醉于理想的美感,擅长于创造悲伤无尽的世界。确有一部真正神圣的史诗脱颖而出,而后续时代的智者倒觉得厌烦,即便如今,也少有人能够理解。这便是斯宾塞的《仙国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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