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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文本:元明词学趋向论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学术 热度: 15632
陈水云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随着时间向元明推进,词进入到后音乐时代。所谓“后音乐时代”,是指词所赖以生存的音乐环境——唐宋燕乐逐渐消亡,它已由音乐谱时代进入到格律谱时代,不再是文坛的流行元素,只是文人抒写性情或展示才情的一种载体,它的创作方式由倚声为词转向按谱填词,它的传播方式由歌女传唱为主转向案头阅读为主,词的文学性已经越过音乐性成为其主导因素,人们多是把词作为一种文学载体来看待。从南宋末年开始出现关于作词之法的论述,在明代还涌现了大量的制谱订律的图谱,有了宗宋与复古的观念,有了对唐宋词典范的追寻之旅。词在明末清初虽由衰而复盛,实未能改变其与音乐渐行渐远的命运,像唐宋那样在社会上广泛流行只是一个永远无法追寻的梦,明清词学所确立的目标就是对唐宋典范的追寻。

一、唱写分离,讲传词法

在唐宋时代,作为音乐文学,词是用来演唱的。所谓“名高白雪,声声自合鸾歌;响遏行云,字字偏谐凤律”是也。当时流行的词集——《云谣》《花间》《尊前》《乐章》《草堂》,都是人们演唱时运用的底本,其制作方式是作者按曲谱词,其演唱方式是歌者倚丝竹而歌,亦即音乐性为第一要素,以唱为主,以写为辅,“写”是为了更好地“唱”。

  据记载,宋代唱词,首重女音,偏尚婉媚,这是时代风尚。“古人善歌得名,不择男女”,“今人独重女音,不复问能否。”“盖长短句宜歌而不宜诵,非朱唇皓齿,无以发其要眇之声。”以女音为贵,除了声音的甜美,还包括容颜的娇好和舞姿的曼妙,达成视觉与听觉的双重美感。“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肌。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李廌《品令》)宋词描述了这些歌者的美好形象:“纤腰妙舞萦回雪,皓齿清歌遏行云。”(袁去华《思佳客》)“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柳永《合欢带》)这些演唱的主体——歌妓,通过歌舞表演,以求娱宾遣兴,宋代诗词亦记载有观赏者的美感享受:“肤如红玉初碾成,眼似秋波双脸横。舞态因风欲飞去,歌声遏云长且清。有时歌罢下香砌,几人魂魄遥相惊。”(张咏《席上赠官妓小英歌》)“锦茵上、娇抬粉面,浅蛾脉脉。鸾觑莺窥秋水净,鸿惊凤翥祥云白。看妖娆、体态与精神,天仙谪。”(吕胜己《满江红·群集观舞》)

  “唱”强调音乐性,首先考虑的是协律与否,对于作词不协律者则持批评态度。最著名的是陈师道对苏轼和秦观的评论:“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何以谓苏轼之词非本色?晁补之的解释是:“东坡小词,多不谐律吕,盖横放绝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原来是苏轼的词不协律,秦观的词则不然,释惠洪云:“少游小词奇丽,咏歌之,想见神情在绛阙、道山之间。”叶梦得也说:“秦观少游亦善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元丰间行于淮楚。”可歌与不可歌,协律与不协律,是苏轼被批评秦观被肯定的主要原因。一般说来,填词作曲是为着演唱需要的,是为了“付与雪儿歌、娇莺啭”,词人往往根据歌妓的需求作词填曲。周煇《清波杂志》卷五载:“苏轼在黄冈,每用官妓侑觞,群姬持纸乞歌词。”文莹《湘山野录》卷下载,“(寇准)早春燕客,自撰乐府词,俾工歌之。”岳珂《桯史》卷二载,辛弃疾每晏客,必命侍妓歌其所作。此类逸事,在宋人笔记中在在有之,南宋姜夔有诗云:“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过垂虹》)因为重视“唱”的效果,对于有碍演唱的“词”,则宁愿改变词意也要务求谐诸口吻,这样就出现了“唱”与“写”的矛盾。沈义父《乐府指迷》云:“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和。秦楼楚馆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闹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甚至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秋。如《花心动》一词,人目之为一年景。又一词之中,颠倒重复,如《曲游春》云:‘脸薄难藏泪。’过云:‘哭得浑无气力。’结又云:‘满袖啼红。’如此甚多,乃大病也。”在宋代,知音识律者如柳永、周邦彦、姜夔、张镃,在填词时选曲往往“择声律谐美者用之”,“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当以歌者为工,虽有小疵,亦庶几耳”。

  “唱”重在谐律,“写”追求词美,两者之间不能完全协调。“唱”与“写”的矛盾,在词的初起之际,文学性是让位于音乐性的,当它摆脱演唱的环境,成为一种案头之物时,文学性必然优先于音乐性。从苏轼开始,已做出了“写”挣脱于“唱”之束缚的尝试,自称所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正如施议对先生所说,苏轼将自己的才华,自己的性情、学问、襟抱,都搬用到词中来,“大量用典、用事、议论,将诗、文、经、史,通通融化入词”,摆脱了歌词对于音乐的依赖关系,这种以作诗作文的态度与方法填词,改变了宋词合乐可歌的面貌。到南宋时期,填词逐渐形成“应歌”与“应社”的两大系列,“应歌”之词以协律为尚,“应社”之词以琢辞为美,“唱”与“写”出现了由合而分的趋势。

  据史料记载,南宋时期唱词娱乐的风气,实不减于北宋,一般士大夫、官僚,家中多蓄伎乐,画楼丝竹,新翻歌舞,日置酒相乐。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五曰:“公燕合乐,每酒行一终,伶人必唱催酒,然后乐作。”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载,张孝祥为王佐(宣子)新修多景楼书匾额,王为之大宴宾客,于湖(孝祥)赋词,命歌妓唱之;又张世南《游宦纪闻》卷一载,刘过在绍熙间,所作《贺新郎》(赠娼)一词曾广为传唱,“至今天下与禁中皆歌之”。像姜夔填词,每每注明谱字,在“旧谱零落”之时,是为倚声而歌者提供曲谱,也是为不甚深明乐理的歌词作家提供“样板”。这些作家对于词的认识,还是坚持倚声而歌、按曲谱词的观念。或曰:“词当叶律,使雪儿、春辈可歌,不可使气为色。”或云:“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但在南宋时代,“应社”之制渐成主流,社友分题赋咏或同题而歌,或咏物,或祝寿,以词为酬酢工具。据《碧鸡漫志》记载,向伯恭用《满庭芳》曲赋木犀,“约陈去非、朱希真、苏养直同赋,月窟、蟠根、云岩分种者是也。然三人皆用《清平乐》和之。”赵以夫《扬州慢序》:“诸贤咏赏琼花之次日,复得牡丹数枝,方兹溪又以词来索和,遂并为二花着语。”吴文英《声声慢序》:“友人以梅、兰、瑞香、水仙供客,分韵得风字。”周密《秋霁》(重到西泠)题序:“乙丑秋晚,同盟载酒为水月游。商令初肃,霜风戒寒。抚人事之飘零,感岁华之摇落,不能不以之兴怀也。酒阑日暮,怃然成章。”因为不太在意“唱”的效果,词人用心之所在为字句雕琢和句法研讨,“南宋后期论词重点转向讲习与传播词法”。

  在这样的创作背景下,面对着“旧谱零落”的环境,南宋词学逐渐朝着探求词法的方向发展。这一趋势从姜夔就开始了,他虽未有作词之法的专论,但在清代学者谢章铤看来,他的《白石诗说》就是一篇以诗说为词说的重要文字,《赌棋山庄词话》卷十二逐条分析了姜氏所论诗法与词法的相通之处,现代文学批评史家郭绍虞先生也说:“姜氏论诗,见到此而未能进乎此;姜氏作词,不必见到此,而可说已能进乎此。”据现存史料记载,杨缵应该是专论词法的第一人,张炎《词源·杂论》谈到他精于琴,深知音律,与周密、施岳、李彭老等相往还,“每一聚首,必分题赋曲”,遂有《作词五要》。这作词五要为:第一要择腔,第二要择律,第三要填词按谱,第四要随律押韵,第五要立新意。尽管所论主要是审音协律,着眼点已在“写”而非“唱”了,注意到文字上“要立新意”,强调措辞用意作不经人道语。

  沈义父《乐府指迷》与张炎《词源》在宋元之际的出现,标志着词学史上对词法研讨的第一个高峰的到来。沈义父有论词四标准之说——“音律欲其协”“下字欲其雅”“用字不可太露”“发意不可太高”,台湾学者黄雅莉认为这四个标准,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协律、典雅、含蓄、委婉,现代学者蔡嵩云对其义蕴作了这样的论述:“盖音律关乎词之歌唱,律协则词可歌。发意关乎词之结构,意高则词可诵,惟太高亦是一病……下字欲其雅,就字面之文俗言;用字不可太露,就字面之深浅言。词之工拙,良系乎此。”必须说明的是,沈义父的这四个标准传授的是“梦窗家法”,是对南宋婉约词特别是梦窗一派创作经验的总结,正如吴梅所说“宋末词风,梦窗家法,均于是编窥见一斑”。因为梦窗一派专主清真,以为《清真词》最合上述四标准,所以沈义父把周邦彦树为两宋词人典范:“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如果说杨缵“作词五要”还是以知音为主,那么沈义父“论词四标准”就主要以作法见长,因而在起句、过处、结句、咏物、用事、字面、造句、押韵、咏花卉赋情、用事使人姓名、大词小词作法等方面提出具体要求,以为初学者填词之门径。

  在沈义父之后,张炎把南宋典雅词派词法之论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他的《词源》由上、下两卷组成,上卷论词乐,下卷论作法,像沈义父一样,张炎论词不但强调协律,而且重视作法:“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先宜精思。”作为南宋典雅词论的总结之作,《词源》首先提出要“尊雅黜俗”——“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或不免。”接着,张炎提倡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这里将“清空”与“质实”相比对,以姜夔为清空之典范,以吴文英为质实的代表,表明他所取法是姜夔清空一派,对于吴文英质实一派持保留态度,这是他与沈义父在作词之论上的最大不同处。在张炎看来,“清空”既是一种创作风格,也是一种审美理想,它是作者审美趣味在具体作品上的体现。如何使作品有“清空”的境界?有学者将张炎的论述归为四个方面,一是章法要空灵,二是句法要“平妥精粹”,三是下字用语要“深加锻练”,四是用事强调融化不涩,咏物而不留滞于物。张炎所论也不全是为清空一派说法,像“制曲”论全篇,像“句法”“字面”“虚字”论结构,像“咏物”“节序”“离情”论题材,对于初学者而言都有切实的指导意义。在张炎的影响下,他的学生陆辅之撰为《词旨》,以“词说七则”总领全书,充实了张炎“清空”“雅正”之说,又以唐宋词句为例证将《词源》作法论进一步细化,使填词者有所依凭,也为南宋以来的词法论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二、由音律而格律,图谱之学兴起

在两宋,作者要知音,作品要协律,这是人们对倚声为词的基本认知。像柳永、周邦彦、万俟雅言都是知音识律的北宋词人,或变旧声作新声,或自度新曲,“一时绮制,可谓极盛”。李清照在著名的《词论》一文中更提出填词要协律的主张,如果说诗还只是分平仄的话,那么词则要分五声、六律、清浊轻重,这就是词不同于诗、“别是一家”的基本要求。

  协律在南宋以后被作为词学批评的首要标准,像杨缵“作词五要”中择腔、择律、按谱填词、随律押韵等,都是针对当时词坛“作词者不晓音律”而提出来的。沈义父《乐府指迷》开篇第一条即是“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谈到协律是第一也是最基本的要求。作词者亦特别注意对音律的推敲,姜夔自注鬲指之声:“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周密《志雅堂杂钞》上载:“余向游紫霞翁门,翁精于琴,善音律。时有画鱼周大夫者善歌,暗令写谱参订,虽一字之误,翁必随证其非。余尝扣之云,五、凡、工、尺,有何义理,而能暗通默记如此,既未按管色,又安知其误?翁笑曰:君特未究此事耳,其间义理,更有甚于文章。不然,安能记之?”又张炎《词源》亦载其父度曲之事,在填写《瑞鹤仙》(卷帘人睡去)一词时,于字声选择尤为讲究。“此词按之歌谱,声字皆协,惟‘扑’字稍不协,遂改为‘守’字乃协。始知雅词协音,虽一字亦不放过,信乎协音之不易也。”这三个例证表明,在南宋时代填词必协律已成为一种共识,正如沈义父所说“不协则成长短之诗”。

  “词以协音为先,音者何?谱是也。”这是张炎在入元以后的著作《词源》里所讲的话,所谓“谱”实际上是音谱,即乐谱,它与今之五线谱、简谱等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以特定的符号记录或表示乐调、句式、平仄、强弱、快慢等音乐要素的”。据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记载:“《混成集》,修内司所刊本,巨帙百余。古今歌词之谱,靡不具备。只大曲一类凡数百解,他可知矣。”因此,杨缵在《作词五要》中提出“填词按谱”的要求,指出:“自古作词,能依句者已少,依谱用字者,百无一二。词若歌韵不协,奚取焉?”张炎《词源》上卷专论词乐,讨论了宫调、谱字、节拍、讴曲等问题,下卷也有“音谱”“拍眼”“制曲”等条目讨论词乐,“腔、谱、拍三者,虽歌词者之事,然欲制为可歌之词,则作词者亦须通晓。”在宋代,人们都知道填词协律就是要遵循音乐谱,但在元代以后,随着“写”与“唱”渐行渐远的发展趋势,“按谱填词实际上已成为一种历史想像”,而在现实创作中是难以实践的。据陶然先生分析,因为曲乐兴盛,词乐渐废,一来词乐失去它的生存环境,元人作词所用词调颇多贫乏,二来歌词之法失坠,元代的词大部分是不可合乐歌唱的。“元世北曲登场,人尚新制。歌词既废,谱法渐亡,前代雅音,遂成坠响。”这说明词乐在元代已基本失传,那么,元人在实际创作过程中如何填词?一方面是以曲为词,另一方面则是依唐宋词之平仄而填之(即倚词填词),至于是否协律则不太顾及。虞集《叶宋英自度曲谱序》云:“近世士夫号称能乐府者,皆依约旧谱,仿其平仄,缀辑成章,徒谐俚耳。乃若文章之高者,又皆率意为之,不可叶诸律,不顾也。”这一趋势在明代以后得到进一步发展,“自元以还,声律渐远。明兴,间有作者,益不类矣”,像以曲为词、词曲不分、音律舛误等情况在在皆是。陈霆《渚山堂词话》卷三云:“我朝才人文士,鲜工南词。间有作者,病其赋情遣思,殊乏圆妙。甚则音律失谐,又甚则语句尘俗。”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三云:“盖明词无专门名家,一二才人为杨用修、王元美、汤义仍辈,皆以传奇手为主,宜乎词之不振也。其患在好尽,而字面往往混入曲子。昔张玉田论两宋人字面多从李贺、温歧诗来,若近俗近巧,诗余之品何在焉!”他们都一致提到于音律失谐、词曲不分、语词尘俗是明词的弊病所在。

  据田玉琪先生研究,在明初宫廷还有演凑词乐的,《明礼集》中“九奏乐歌”“十二月按律乐歌”都是词体,在音乐形式上应该属于宋代词乐,有可能是北宋大晟乐的遗存,少数填词者亦能倚声为词,如王行以林钟商填制《清风八咏楼》。另一种情况则是明词创作出现了新的词调,它包括以诗体入词调、以曲牌入词调、自度曲三种情况,这三种情况又以自度曲较为常见,这也是效仿南宋以来的作词惯例。但张若兰女士认为上述两类填词方式在明代较少见,最常见的是倚词填词和倚谱填词两种方式。在《诗余图谱》出现以前,倚词填词的方式占主流,李蓘说:“盖士大夫既不素娴弦索,又不概谙腔谱,漫焉随人后而造次涂抹,浅易生硬,读之不可解,笔之冗于简册。”所谓“随人后而造次涂抹”,就是按照唐宋词的外在形式来仿作,因为“既不素娴弦索,又不概谙腔谱”,所以只能按既有唐宋词的平仄来填写了,这样比较呆板的填词方式不免显得浅易生硬,读之不可解也。在《诗余图谱》出现以后,则按谱填词比较普遍,《诗余图谱》在嘉靖年间的出现,标志着明词创作进入了一个规范化的时代,它不但对唐宋词的创作经验进行了比较系统的总结,而且也为明词创作提供了一个比较切实的可资借镜的样本,实现了词史认识从音乐谱到格律谱的转变,在它的影响下先后出现了《啸余谱》及大量的《诗余图谱》增订本或扩编本。

  从音乐谱到格律谱标志着明人对词之形体认知的转变——从音乐到文学,词已经完全进入格律化时代。从“音”到“文”是这种认识的第一表征,而“图”与“文”的结合则是这种认识的第二表征,所谓“图”就是用○●标示平仄▲标明韵脚,所谓“文”是选取唐宋词史的经典作品作为图谱的对应物,把第二表征推向词坛并影响明代词史的是张綖的《诗余图谱》。这一尝试从弘治年间周瑛的《词学筌蹄》就开始了,此谱过于简略,选调过少,还有重复,编排无序,这既与它的选源主要来自《草堂诗余》有关,也反映了词谱初创期编纂的不规范性和编者的随意性。这部词谱在当时及后世均亦未见刻本,在社会上流传未广,有学者认为像这种个人性的小型词谱应该还有一些,它是明代词史从倚词填词到倚谱填词的过渡性产物,反映出明人在进入倚谱填词之前所作的一种尝试和努力,为《诗余图谱》在嘉靖十五年(1536)的出现作了较好的铺垫。《诗余图谱》也是以《草堂诗余》为基础编纂而成的,尽管我们不能断定张綖是否阅读过《词学筌蹄》,想必他也一定看过《词学筌蹄》之类曾在社会上流传的简易词谱,因此,它的图谱标识、体例设计、例词选择都比较科学且具有代表性,它分词调为小令、中调、长调三类更是确立了词作为文学而非音乐的体性。《诗余图谱》的反复刊刻和广泛传播,仿效之作也越来越多,相继有谢天瑞“补遗本”、游元泾“增正本”、王象晋“重刻本”、毛晋“补略本”、万惟檀“翻印本”等,这些词谱在体例及理论上都是参照了张綖嘉靖本的,这标志着一门新兴的学问——图谱之学的正式形成,明末清初在社会上流传的主要就是《诗余图谱》、程明善《啸余谱》及赖以邠《填词图谱》。

三、选本的流行与经典的生成

当明人填词进入格律谱时代,对于词体的认识必然会注重它的文学性,一方面借助词谱作为填词的轨范,另一方面则是选择比较典范性的作品作为创作时的借鉴。诚然,词谱所附作品是重要的借鉴方式,但它的主要任务是提供形式规范,在文学上未必属于经典名篇,格律合乎要求,辞章未必优美,选本则承担了遴选名篇塑造经典的这一重任,也就是说选本与词谱一起成为明人从事填词所依凭的两大基石。因此,在刊刻、补订、增修词谱之外,明代词坛的另一个特殊景观就是选词之风的大盛,或翻印,或新编,涌现了一大批唐宋词选。

  在明代,最流行的唐宋词籍是《花间集》和《草堂诗余》,所谓“《草堂》之草,岁岁吹青;《花间》之花,年年逞艳”(徐士俊语)。据李一氓先生统计,至今尚见载于各种官私著录或传存的明本《花间集》有12种之多。《花间集》在金元两朝,未见刻本传世,迟至正德初年才由杨慎刊行于南方,但《草堂诗余》早在明初的洪武年间就有了“遵正书堂刻本”,之后版刻不断,一代接一代,重编重印的同类版本达数十种之多,成为明代流行时间最长的一部宋词选本。柯崇朴说:“自有明三百年来,人竞贴括,置此道勿讲。即一二选韵谐声者,率奉《草堂诗余》为指南。”但是,明人并不满足于对《花间集》和《草堂诗余》的简单传播,而是在充分吸收《花间集》和《草堂诗余》精华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词学观念,通过新编唐宋词选,对《花间》和《草堂》未收词作进行扩容和增编。

  率先对《花间集》和《草堂诗余》进行扩编荟萃的是吴承恩,据《吴承恩集》整理者蔡铁鹰、孔繁婷介绍,吴承恩在嘉靖十八年(1539)前后已编有《花草新编》一书,这部唐宋词选长期未得刻印,目前只有上海图书馆所藏残本(仅存卷三四五,卷一二已亡佚),从已存三卷来推测,卷一二似收“小令”、卷三为“中调”、卷四五为“长调”,后三卷共收词394首,出自《花间集》者9首,出自《草堂诗余》者157首,其它均为《花间》《草堂》所未收,这说明吴承恩已作出了突破《花间》《草堂》的努力。“益以诸人之本集,诸家之选本,记录之所附载,翰墨之所遗留,上溯开元,下断至正,会通铨择,录而藏之。”在吴承恩《花草新编》的基础上,其友人陈耀文又继续增补,经过二十多年的时间,将原书由五卷扩展为十二卷,共辑得唐宋金元词3280余首,并在万历十一年(1583)刊刻行世。据编者自序可知,该书的选词标准有二条,一是备调,“上溯开元,下讫宋末,曲调不载于旧刻者”,收小令329调、中调201调、长调345调,共875调;二是“丽则兼收,不无有乖于大雅,文房启玩,略窥前辈之典型”。它虽以婉约柔媚为主,但所选大多为唐宋词中的经典名篇,对于开拓明人眼界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近人陈匪石《声执》还逐条列述其严谨厘定之功:“明人辑刊之书,多无足取。如杨慎《词林万选》、卓人月《词统》、茅映《词的》及《草堂续集》之类,等诸自郐。独陈氏此书,有特色焉。一、所录皆唐五代宋元之词,不羼明词,不杂元曲,足见矜严之处。二、取材以《花间》《草堂》为主,益以《乐府雅词》《花庵词选》《梅苑》《古今词话》《天机余锦》《翰墨大全》及名家词集,旁采说部词话,间附本事,虽无甚抉择,然今已绝版之书,藉以存者不少。三、依原书迻录,缺名者不补。名字亦先后参差,并无校改。所据旧藉,可以推见。校勘辑佚,资以取材,故颇为前人所称。”

  其次是杨慎的《词林万选》和《百琲明珠》,“从两部词选的编纂可以看出,杨慎在逐步走出《草堂诗余》的包围圈,有意向人们展现《草堂诗余》之外的词学风景。”《词林万选》凡四卷,卷首有嘉靖二十二年(1543)任良幹序,共选唐五代至元明词作233首。此选体例,“非依类编排,非按调编次,亦非就作者罗列”,“编录错乱,失之无序”,向来评价不高。但它有一个重要特征,即任良幹序所说的“皆《草堂诗余》之所未收者也”,据当代学者岳淑珍分析,《词林万选》所收233首只有2首与《草堂诗余》(闵映璧刻本)重复,更重要的是这部选本还一改当时词坛崇尚婉约的风气,选录了相当数量的豪放词,这与杨慎在《词品》中肯定辛稼轩的豪放作风是一致的。《百琲明珠》也应该是成于嘉靖年间,今存万历四十一年(1613)刻本,卷首有杜祝进《刻杨升庵〈百琲明珠〉引》。此选体例上基本以时代为序,卷一录六朝民歌、唐五代词,卷二录北宋词,卷三录南宋词,卷四杂录南北宋词,卷五录女性词作及金元明词,共收词159首。规模较小,所选尽量避免与《词林万选》重复,更是有意避开《草堂诗余》,它的意图与《词林万选》一样,选录不被《草堂诗余》选录的词作,以正《草堂诗余》选词之缺失,拉长了入选作品的时间跨度,改易了传统的复古观念。其时,尚有钞本《天机余锦》也是一部成于嘉靖年间,意在拓展《草堂诗余》选词范围的选本。对于《天机余锦》的版本,学界尚有争论,有学者认为该书成于元代,但本文只讨论明钞本《天机余锦》。明钞本《天机余锦》原藏台北“国家”图书馆,后经黄文吉、王兆鹏、童向飞三位学者整理,由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此选凡四卷,录唐五代至元明词作1042首,以南宋为最多,482首,北宋居第二,196首,元代居第三,152首,明代排第四位,104首,它对元明两代并不轻视,所选比例分别占了全部词选的12%和8%,这与《草堂诗余》以北宋为主(占55%)的比例大相径庭,反映了它与《草堂诗余》“应歌”需求的不同目标。“辨析《天机余锦》编选之因,或欲摆脱《草堂》自宋以来应歌娱乐、说唱采择之局限,并冀能拓展初学模习之范畴,以接续《词林万选》。”在我们看来,它正反映编选者在词学观念上的一大变化,认识到词已由音乐时代进入到文学时代,力图打破《草堂诗余》的观念束缚。

  但是到万历、崇祯以后,词坛情况又有较大变化,《草堂诗余》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一方面是《草堂诗余》被反复刻印,或注释,或评注,或批注,或增修,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另一方面则出现了大量以《花间》《草堂》为选词基准的新词选,如《词的》《词菁》《古今词统》《精选古今诗余醉》等,基本上都是在《花间》《草堂》基础上展开的。像《词的》入选作品有一半出自《花间》《草堂》《词菁》之所选均来自沈际飞编选的《草堂诗余四集》,但它们不是要恢复《花间》《草堂》的“应歌”传统,而是试图从文学性上发扬《花间》《草堂》的“写情”“写艳”传统。《古今词统》《精选古今诗余醉》两书还极力张扬了自万历以来在文坛上风起云涌的性灵思潮,《古今词统》从《草堂诗余》“应歌”的演唱标准里跳脱出来,以能否“动人心魂”为选录目标;“在应歌环境下写作出来的唐五代北宋词的入选比率,要大大地低于在文人应社唱和环境下写作出来的南宋词比率,北宋只有224首,南宋却高达437首,是北宋词的近两倍。”《精选古今诗余醉》的选词标准是——“备极情文,饶有余致”,在该选的编者看来,“诗余”乃诗歌韵味之余、诗情之余,“今夫人情之一发而无余者,非其情之至焉者也”(潘序),“然则古人作诗,已留一有余不尽之法,以待我辈。何者?窈窕者淑之余,好者逑之余,倩者巧之余,盼者美之余,故诗者情之余,而词则诗之余也”(陈序),因此,他们大力倡导“真情”,认为“情为真情,而诗为真诗”,而“余味”则是“情真”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在潘游龙看来,诗中之绝句、歌行,词中之小令就是典型的“备极情文、饶有余致”,能够体现至情真理的佳作,而词之兴起之人其地位不在儒家经典之下。“盖唐以诗贡举,故人各挟其所长,以邀通显,性情真境,半掩于名利钩途。词则自极其意之所之,凡道学之所会通,方外之所静悟,闺帏之所体察,理为真理,情为至情;语不必芜而单言双局,余于清远者有焉。令人抚一调,读一章,忠孝之思,离合之况,山川草木,郁勃难状之境,莫不跃跃于言后言先,则诗余之兴起人,岂在三百篇之下乎?”在这样的宗旨下,潘氏选词,虽以艳词为主,但情味盎然,颇具特色,颇见识力。

  综上所述,大约可知,在嘉靖以前,词坛只有《花间》《草堂》两种唐宋词选,进入嘉靖渐有突破《花间》《草堂》的意图,相继出现《天机余锦》《词林万选》《花草粹编》等新编选本,万历以后《花间》《草堂》又开始流行起来,并对这一时期其它选本的“选目”与“选域”有深刻的影响,明代词选从嘉靖到万历的变化反映了明人对于词体认识的变化。

  在明初,关于词的认识保留着宋元时代的观念,人们还是追求词的“美听”效果,音乐性要优先于文学性;嘉靖以后,随着词乐的衰亡,音乐性退居后台,文学性走向前台,人们更加重视词的形式美、辞章美、意境美,而不只是它的音乐美,对于词的形式要求,也不是它是否协音(音律)而是它是否合律(格律);到万历以后,虽然《花间》《草堂》再度盛行,它在人们心目中是“写情”“写艳”的范本,已经不把《花间》《草堂》视作为流行歌曲。

  明代词选在嘉靖以后的变化也反映了明人经典观的变化,在嘉靖以前,受当时文坛复古之风的影响,《花间》《草堂》被人们一致推许为唐宋词经典,代表着唐宋词史的最高水平。这一点在《花草粹编》中得到鲜明体现,李袞认为自古以来,某一艺术的创始之人殚精竭虑,其艺术成就,“精美莫窬”,后世发展亦日新月异,可创鬼斧神工、不可模拟之业绩,而一旦“其道大行于世”“传习者众”,则“率以烂恶相尚,而其法侵衰,又久则法遂蔑不可追矣”。《花草粹编》的编者陈耀文为“博雅好古”之士,对古之《花间》《草堂》兴味盎然,搜罗增纂而成《花草粹编》,其目的就是“使夫好古之士,得其书而学焉,则庶乎窥昔人之阃域,拾遗佚于千百,而为雅道之一助也”。在嘉靖以后,随着心学思潮的崛起,汤显祖的“至情”论,李贽的“童心说”呈现一种席卷天下之势,掀起一股强烈的“尊情”“主情”热潮,潘游龙《古今诗余醉》正是在这样背景下应运而生。“是集也,选自潘子鳞长,刻自胡子日从。或问:‘诗,余矣,曷以醉?’余请以酒喻。乐府古风,中山酒也,可醉千日。律绝、歌行,仙浆酒也,可醉十日。诗余则村醪市沽也,薄乎云尔,恶得无醉。”在这里,陈珽将诗、乐府、词等喻之以酒,酒能醉人,情亦能醉人,并且纵观明代,以“情”选词的选本较少见,“独惜向有选较者,每以杂体硬牵附于时序,殊失作者之旨……盖无俟较高平,分南北,按篇目,而余之醉心于古今词者,久矣,遂记其言之余而为引。”于是,潘氏分类征选古今“主情”之词,在他们心目中,只有言情之作才是经典。因此,李煜、柳永、欧阳修、秦观、苏轼、周邦彦、陆游、辛弃疾、刘基、杨慎、王世贞、陈继儒等成为作品选录较多的人,正如管贞乾所说:“盖自《三百篇》递创格诗余,可谓情文之至矣乎!……先生取宋彦之所集与国朝名胜之所作,合而编之,曰《诗余醉》。”所谓“醉”,就是指其所选作品能让人沉醉其中,难以忘怀,其核心内涵则是因其所选“谓情文之至矣”。“主情”成了崇祯时期选词的新标准,以写情或写艳为主旨的作品纷纷走进了《古今诗余醉》,据陶子珍统计,入选数量排在前十位词人是:苏轼、王世贞、周邦彦、欧阳修、杨慎、秦观、刘基、陈继儒、蒋捷、王微,这标志着明末词坛已形成以“主情”为内核的经典观。

  通过以上论述可知,从南宋末年开始,传统词学逐渐走向文本化——由“唱”而“写”,出现了音乐形式文本化和曲词文本经典化的两种趋向。所谓“音乐形式文本化”就是明代嘉靖以来形成的浓厚的制谱订律的风气,所谓“曲词文本经典化”则是通过唐宋元明词选的编纂,初步确立了典范的词人与词作,这为清词复兴大势的全面到来作了较好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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