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汪化云教授见告,团风县的方高坪、淋山河一带“茅针”不儿化,仍管“茅针”的“针”读成阴平,正好证明我将“茅针儿”的后一个音节本字定为“针”是正确的。刚好,方高坪管一种似山楂而小,为茅草中的灌木之果叫“茅楂儿”,儿化,也是后一个音节读阴去,跟我的家乡王家店、陈策楼一带读音相同。另据我的学生余忠见告,他的家乡麻城话,也有“茅针”这个词儿,“针”不儿化,读阴平。麻城是原来黄冈县的邻县,今升格为麻城市,隶属于黄冈市。这都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我的推断,黄冈话中的“茅针儿”的后一个音节是“针儿”变来的。
团风县原来属于黄冈县,前些年将黄冈县一分为二,一半划为黄州区,剩下的一半析置团风县。汪化云教授注意到团风县的“轻声读阴去”的现象,包括我所说的这种音变。他的文章是《团风方言中的“轻声读阴去”现象》,2013年登载在《语言学论丛》第四十七辑上。他指出:这种音变,不受前面一个音节的影响。他的观察是对的。他由此将这种音变叫作“自主的调类的轻声”,并指出这也是一种“词调模式化”现象,将原来的轻声调整为高升的阴去调35调,从而对黄冈话音高偏低作出补偿。这是他的一种分析。
“茅针”一词至晚宋代已产生,此后代有用例。例如《宋诗抄》中《石湖诗抄》范成大(1126—1193,今江苏苏州人)的《晚春田园杂兴》十二首之八:“茅针香软渐包茸,蓬櫑甘酸半染红。采采归来儿女笑,杖头高挂小筠笼。”可见宋代“茅针”一词已经出现,当时孩子们喜欢吃茅针。
明陆深(1477—1544,今上海人)《俨山集》卷二十二《江东竹枝词四首》之二:“二月春风满地铺,茅针芦笋一齐粗。海门东来春潮上,春水连潮漫白涂。”
明李中梓(1588—1655,今江苏松江人)《本草征要》:“茅针溃痈,茅花止血。甘寒可除内热,性又入血消瘀,且下达州都,引热下降,故吐血衄血者急需之。”
明真哲说、传我等编《古雪哲禅师语录》卷二十《佛事》:“《扫黄岩受业本师塔》:‘茅针出土快于针,一语曾蒙奖诱深。今日鸳鸯亲绣出,虚空刺破血淋淋。’师父还记得同在湖广黄安天台山中打七时话么,‘你若先悟,我转拜你’,二十余年,言犹在耳。”
《六十种曲》载明吾邱瑞《运甓记》第十三出《牛眠指穴》:“以有茅针乌堵,雀梅蚕豆;以有毛桃鲜笋,野菱芋头;以有炒田螺,闸簖蟹;以有烧黄蟮,煮泥鳅。”
明卢之颐《本草乘雅半偈》:“【核】曰:出楚地山谷,及田野,所在亦有。春生苗。布地如针,俗呼茅针。三四月开花作穗,茸白如絮,随结细子。至秋乃枯,根名茹。”
清多隆阿(1817—1864)《毛诗多识》卷二《召南》“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条:“茅,野草,处处有之,高数尺,茎叶似竹。秋末结穗,白花如絮,随风飞扬,似苇而细。春生芽,尖锐刺人,俗名茅针。秋老花飞,古名茅秀,今名白茅。根长远出,白软如筋,有节。来年逐节生茅,最易繁生之草。似苇而不及苇之高大,似荻而不同荻之中实。俗多用之覆屋,或以作薪。而古人则尚其洁,藉以将礼。”
清屠继善(清浙江会稽人)《恒春县志》(恒春县,清置,在台湾南部)(光绪年间)卷九《草之属》“茅”:“《湖雅》曰:‘茅根、茅针,并入药品。’按,《本草》:‘茅针,初生苗也。’”
清张秉成《本草便读》(光绪年间成书)的《草部·山草类》:“茅针却异茅花。(原注:茅根,此物自本经以下诸家《本草》皆未云可以发表,今人皆用之发表。未知何意。)”
由此可见,黄冈话的这个“茅针儿”最晚宋代已经出现了,《本草纲目》提到宋代苏颂(1020—1101)《本草图经》已经注意到这个词,比同时代的范成大要早一点。查苏颂《本草图经》卷六“茅根”条,正有此语,文字略异:“茅根,生楚地山谷田野,今处处有之。春生苗,布地如针,俗间谓之茅针。亦可啖,甚益小儿……今人取茅针,以傅金疮,塞鼻洪,止暴下血及溺血者,殊效。”这个词迄今已有千年的沿用历史了。
这个词儿不仅见于湖北黄冈,还见于其他一些汉语方言。《汉语方言大词典》第834页:
这里的“毛”本字是“茅”,不是“毛”,“针”字仍然读阴平。
《汉语方言大词典》第3160页:
使用“茅针”一词的方言不可能只有这么几处,宋代以来的诸多文献材料多次出现此词,我在上面所列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些材料都是“茅针”使用地域比较广泛的最好证据。苏颂等人说,茅针原来生楚地山谷田野,他所说的楚地,大概包括今黄冈,因为春秋战国时,黄冈属楚国。因此,“茅针”这个词儿说不定是从黄冈等一带楚地扩散到其他地域的。
我在《谈谈方言史研究中的考本字和求源词》(载《文献语言学》第二辑,中华书局,2016年)一文中注意到读音例外会影响到考本字。“茅针儿”的“针儿”读阴去也许不算读音例外,也会影响到考本字。本文可算是对该文的一个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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