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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沦陷区小说家闻国新论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学术 热度: 15829
陈思广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华北迅速沦陷,大批作家随之南迁,华北的长篇小说创作出现了严重的倒退现象,不仅有头无尾、虎头蛇尾的“长篇小说”不在少数,就是几千字或二、三万字的“长篇小说”也比比皆是,大家对长篇小说创作似乎失去了兴趣,以至于1939年9月1日创刊的《中国文艺》的编者在《编后语》中这样感叹道:“关闭在这氛围里的作家们,好像都失去了创作欲,似乎四肢无力的连笔管也拿不动,而读者们也为着失望与悲观,不但对精神食粮没觉兴味,就是对形而上的事情,也很无精打采的。”“这种现象就是趋入于颓废的倾向,也可以算是一种自暴自弃的情兆,令人很可寒心。”其实,这一现象极为正常。面对日寇的入侵和国土的大面积沦丧,真正有爱国之心的有志之士又怎么可能安心在沦陷区从事创作——特别是从容从事长篇小说创作呢?放眼华北文坛,一片萧条,小说作家几乎空空如也,也就不足为奇了。直到1943年闻国新创作并出版长篇小说《蓉蓉》,华北沦陷区文坛才显出一点真正的亮色,而闻国新也因之一跃而为华北沦陷区最有影响的资深小说家。

一、闻国新和他的短篇小说

闻国新(1906—1992),1906年生于浙江杭州,笔名克西、茗心等。1920年代初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同时开始练习写作。1924年1月15日,闻国新在《少年》1924年第14卷第1号上发表童话《一只田鼠》,打开了他的文学创作之门。1924年秋,闻国新入北京大学法商学院,同年开始在《晨报副刊》《京报副刊》《学生杂志》《法政学报》《苦果》《语丝》等报刊上发表文章。1927年冬,闻国新将已发表的短篇小说结集为《生之细流》并在《序》中写道:“在这十一篇小说里,前两部分都是我还在童年的时候写下来的。我并且承认自己这部处女作品是一爿杂货店:里边酸的陈醋也有,苦的莲心也有,辣的胡椒,甜的甘蔗各样不同的味道,就是在笔调上也有点不一致。我明知内容的不充实或者单调,描写的幼稚都是这本小书的缺点,但为使自家将来在人海中飘浮,想留下一点童年的幻影,我毅然将它们付诸梓人了。”1928年5月,《生之细流》由北京文化学社出版。这也是闻国新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全书分(上)“途中及其他”、(中)“重圆及其他”、(下)“残花及其他”三部分,收录了《奶奶》《枇杷果》《途中》《重圆》《我们的良人》《自杀》《赌博》《连升店掌柜》《小矬矬儿》《残花》《穷人的恋爱》《Y君的遗书》等共12篇作品。小说出版后,《北京文学》1928年第2期专门为其刊登了广告:“《生之细流》:这是闻君得意的创作,因所作的时期不同而分做三个部分,共包含有短篇小说十有二篇。这里面所写的情感泰半是写近代青年的悲哀底!和作者感到同样的苦闷的青年,这也许是可以引起你心灵深处的共鸣读物。”由于作品多为练笔之作,小说集出版后并没有引起怎样的反响。客观地说,《生之细流》的确是作者“童年的幻影”,书中记叙的也多是作者少年时代的生活印记与情感片断,除《途中》《小矬矬儿》等人物刻画较为清晰,人物对话与景物描写多少显出作者创作的潜质外,其余艺术平平,但作者在其中所流露的对底层民众的深切关注与同情之心还是颇为难能可贵。1928年秋,大学毕业的闻国新来到北京西郊妙峰山下的温泉中学任教,“卜居在一处有山有水的乡村里,让安静与寂寞打发日子。”这段“生活渲染着原野的质朴,宗教的威力,仿佛农人们的欢笑和疾苦都是我们的一样”的田园生活,对他日后的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1936年,闻国新加入北平作家协会。全面抗战爆发后,闻国新滞留北平赋闲。1939年春,他南下蚌埠法院任职,1941年又回伪北大任教,同时继续从事小说创作。1943年11月出版代表作长篇小说《蓉蓉》,1944年4月出版短篇小说集《落花时节》。这是他第二部小说集,也是他这一阶段所创作的主要结集。全书共收《煤窑之外》《一天的工作》《铁的葬礼》《暧昧》《窑黑子》《残秋》《灰云》《老杨》《爱的创造者》《乡间喜剧》《平凡的死》《落花时节》《工人》《旧居》等14篇短篇小说。在这部小说集中,作者一方面细致地刻画了底层老百姓充满辛酸、充满悲愤的生存之路,以及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挣扎在贫困与死亡线上的痛苦现实,展现出作者可贵的人道主义品格;另一方面也通过书写身边的人与事及喻况之作表达他对复杂的人性以及纷乱动荡的时代与飘零无定的人生无奈而命定的感叹。虽然在描写过程中,作者难免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情态,但其中所体现的现实主义手法还是使《落花时节》至今看来仍有一定的艺术价值。如,因匪患而逃离的小毛和他的母亲,为了生活来到一个小煤窑,靠给工人洗衣勉强度日。但不久,因工人间发生纠纷,他们被迫搬离,生活也随之发生了变故。积劳成疾的母亲终于倒下,小毛为了埋葬母亲含泪答应给雇主白干五年以抵棺费(《煤窑之外》)。几个穷人的小孩,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钻到火车底下拣煤块,最小的云儿没有听到火车起动的笛声,不幸命丧轮下(《铁的葬礼》)。送煤工阿保偶然听说自己的老婆做了暗娼,急忙回家,正好撞见妻子的行为,看到母亲痛苦的哀求和愧疚不已的妻子,他酸楚地接受了现实(《暧昧》)。从中我们看到,作者对底层百姓的疾苦充满同情,对他们的不幸命运饱含泪水,对人世炎凉和人剥削人的社会现实愤然于心。作者用笔精细,不动声色,有的地方如《暧昧》的结尾——“阿保在黑魆魆的屋角寻着满脸泪痕,正想拴起套儿在门底横梁上把自己吊死的他底的老婆,一手就把这可怜的女人底全身圈绕在自己底两臂之间,眼泪大河似的真淌直淌,直淌。”读来令人感伤,令人动容,堪称绝笔。当然,作者的写人与喻况之作也写得真实可感。如,老杨是一位在家里生活了25年的仆人,仗着给家里顶梁柱的三叔看孙子,很自得,也因之很强势。得知她去世后,作家以生动而简要的笔墨回忆了这位对闻家有功但又较为势利的女人的一生(《老杨》)。闵嫂是作者曾经的房东,在不长的接触中他们发现,闵嫂的性格极为强悍,如同母老虎,待人刻薄,竟将自己的生父母虐待至死,令人十分愤慨,他们也很快搬出了这里。因此,当妻子告诉她闵嫂死了的消息时,他们都将这一结局视为闵嫂的报应(《旧居》)。为了养家糊口,志韶被迫当掉妻子的戒指用以请客,希望同学文升能为自己再谋得一份工作(《灰云》)。而“明”也觉得每天的教书日子枯燥而百无聊赖,收入又极为微薄,遂谋划着南下的可能(《一天的工作》)。这也可看作是作者的喻况之作。当然,最有喻况意味的还是《落花时节》。小说虽以“安史之乱”后杜甫和李龟年在湖南湘潭相逢为题材表现两人重逢之后的万千感慨,但却寄寓着作者对时世凋落,人生飘零的无限感伤与惆怅。这是作品集中唯一的一篇历史小说,作者以之为作品集名,藉之以古喻今,言己喻况的目的,一目了然。不过,作家写得较为出色的还有一类题材,那就是揭示日本人的入侵使华北老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悲剧。如刊于《现代社会》1934年第2卷第4—6期上《被践踏的人的故事》、刊于《国闻周报》1934年第11卷第31期上的《小橙》和刊于《国闻周报》1934年第11卷第38期上的《在死线上》等。只是由于特定的历史原由,无法收入《落花时节》。《被践踏的人的故事》写19岁的红宝因母亲和弟弟被日本人炸死,父亲又被拉伕,她只好央求邻居吴大姐把她带到城里求生,不料途中走失,青年贺慕莲见红宝脚似金莲,正合其意,遂以相救为名诱骗红宝,不谙世事的红宝不仅失身于贺,还被贺三个月后卖到了妓院。一天,不堪再受蹂躏的红宝翻墙逃出了妓院。红宝的故事颇有点《蓉蓉》的影子:战乱不仅使许多农村家庭家破人亡,也使众多少女失去了父母的庇护,自己也因之掉进了魔窟。《小橙》则写一个不甘于现状却又无法摆脱父母安排的少女的凄凉命运。小说写得令人唏嘘感叹又具有诗情。这两篇作品虽然没有收入小说集中,却是闻国新创作道路上不可忽视的作品,它们和《落花时节》一样,坚守着作家为人生的写作基调,对我们理解长篇小说《蓉蓉》有着重要的意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闻国新在滞留沦陷区后期,历史观发生了变化,对日本入侵中国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表现在创作中就出现了这样描写日本人进城与“我们”的态度:

  正午时候太阳光分外明朗地照射着辉煌而伟大的城楼。

  外城中心的这条马路上出现了一队服装齐整的军队的行列。涂着黄与绿色油漆巧妙伪装着的坦克在平夷的柏油路上巜丫—巜丫地进行,混合着雄健的军号与昂扬的马蹄的音响。马路两边的行人路上充满着都市的观众,王顺也被掺杂在里面。

  人们都兴奋了一阵子。但到傍晚时,一切复归于平静了,小贩的吆喝与卖酸梅的“冰盏儿”如常的合奏了起来。

  温清如水的下弦月的光华涂抹着整个的大城处处。王顺所带来的消息也像月光似的温清,说市面上对于金融种种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一方面官家也极力维持。这几句话使丁鹏把以前的疑虑消失了一大半,又高高兴兴地点起那盏鬼火似的烟灯,自己像曲鳝似的躺倒上床榻上面了。

  真正受了新时代巨流的冲激而感到摇动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们呢?

  ——《睡着的人》

  太阳底雄浑的光线穿过绿纱窗射在他底身躯上,梦里觉得仿佛暖旭旭的。

  一个礼拜之后,微尘再次光顾了受了“虚惊”的大街,一切都跟以先没有丙样,丝毫也不缺少什么。人行道边的布告牌前正拥挤着一群民众,专心地读着上面的文字。他悄悄地登上一家熟识的饭馆楼梯,要了酒菜。这时,楼下长街里忽然飘来一阵雄肆的歌声;那么熟习,一下子给他扯回到童年在小学校读书时的景象之中去了。

  黄族应享黄海权

  亚人应种亚洲田

  青年

  青年

  切莫同种自相残

  坐叫欧美着先鞭……

  他不觉理智地点了点头,噙着一胞眼泪,把盅内的酒一气灌进肚里去了。

  远远地,有马队的音乐师奏着胜利的《入城之曲》。

  ——《某月记事》

  以胜利者的姿态美化日寇对中国的入侵,以所谓“同文同种”的谬论“理智地”应和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的政治构想,真是荒谬透顶!其奴颜媚骨之态,也为历史所诟病。其实,同期创作的《蓉蓉》就写到了蓉蓉父亲的失踪是共产党的队伍烧杀所致,而日本人的清剿才带来了地方的安宁。这类颠倒黑白的立意显然不能以闻国新偶尔为之的情节设置来搪塞了。如此看来,“七七事变”后闻国新滞留北平而不南下并在创作中赞美、迎合日本侵略者,是其一生难以洗清的历史污点。

二、长篇小说《蓉蓉》

《蓉蓉》的创作缘起于1941年冬闻国新在某报的通讯里发现这样一篇社会新闻:《好色一代女,飘零落溷,韩小慧魂断阳台》,说的是一个25岁的失掉了灿烂青春的妓女,又不幸染上了吸毒的嗜好,沉沦在“赵家窑”一间小土房里,每天勾引着过路人,得到钱后,先要吸毒过瘾,然后才吃饭穿衣,最终在饥寒与毒病的摧残下,死在一个客人的身上。这一事件使闻国新想起了无数底层妇女的辛酸,也想起了他之前写过的红宝和小橙的悲剧。于是,他将二者糅合起来并重新扩展为一部15万字的长篇小说《蓉蓉》,于1943年1月5日刊于《中国文艺》第7卷第5期(未刊完)。小说刊出后大受欢迎,闻国新亦因之名声鹊起。为配合小说的出版,《中国文艺》1943年第9卷第3期特意刊发如下广告:

  华北作家协会发行《华北文艺丛书》出版第二册 长篇小说 《蓉蓉》,闻国新著(即将出版)

  《蓉蓉》系闻国新氏近年所作长篇小说,曾在《中国文艺》中刊载一部,甚博读者好评,本会应多数读者的热望,将《蓉蓉》印为《华北文艺丛书》之第二册。此篇约十五万字描写乡间一纯挚的女孩子,后来因故到万恶的都市里去,为都市的奢华淫荡所袭,不能自持,遂沦落下去,后来竟连性命也牺牲了。这是现实,正不知有多少乡下的好孩子与蓉蓉有着同样的遭遇呢。闻氏写作多年,经验宏富,本篇结构紧严,描写深刻,益可见其写作上之魄力。现已附印,预定十月上旬出版,定价二元。以上二书均由华北文化书局总经售。

  1943年11月,《蓉蓉》作为华北文艺丛书第二册由华北作家协会出版。《蓉蓉》不仅是闻国新小说创作的代表作,也是华北沦陷区长篇小说创作的代表作。闻国新也因之奠定了他在华北沦陷区文学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历史地位。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

  1.塑造了一位敢于向命运挑战却不幸失败的女性悲剧形象。山村少女蓉蓉受城里林小姐的感染一心向往城市生活,但命运不济,家境的贫寒使她只得将这一愿望寄托在与村里教师吴柏生的恋爱上,但由于吴柏生不久又因战乱学校停办而离开,蓉蓉的母亲也因产褥病而死去,父亲接着又在随后的战乱中失踪,蓉蓉顿时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女。无奈之下,蓉蓉抱着“自己的梦自己做”的想法坐恶绅赵连芳的车去城里找吴柏生,不料却被赵卖到二百里外的一个妓馆,虽被大财主黄魁赎出做妾,但因不满于年过半百的黄魁未能给她带来生理的满足,蓉蓉又与绸店年轻的伙计小王私通,岂料王伙计很快因偷款潜逃而被捕,她也因之受牵连入狱。出来后蓉蓉重入妓院,更名风仙。一天,因长期吸毒而身体衰败不堪的蓉蓉与吴柏生在妓院重逢,在道来原委后,蓉蓉拒绝了柏生赎身重归旧好的想法,在遭受一位嫖客的粗暴蹂躏后死去。

  这是一个纯真但又有些爱慕虚荣的农村少女不甘心平庸的生活,向自己的命运挑战、抗争却最终沉沦以至毁灭的悲剧故事,是千千万万个底层妇女不幸遭遇的又一次书写。作者以同情的笔调书写了身处偏僻山村、时逢兵荒马乱之时一个无助的女子向往幸福生活却不幸破灭的人生之路,将一个“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揭示得生动而清晰。从蓉蓉自求、自沉、自毁、自灭的短暂人生中,我们看到了城乡的差距与乡村农民的生活理想间内在的冲突与急切希望改变的焦灼之心,看到了时代的动荡给山村妇女带来的巨大冲击与深刻影响,看到了提高广大妇女自身素质及现代品格的迫切愿望,看到了中国广大妇女特别是农村妇女解放道路的漫长与艰辛。

  2.对蓉蓉性格、命运转变轨迹的心路历程描写得细腻入微,恰如其分,堪称新文学心理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蓉蓉》是闻国新用力最勤、写作艺术最出色的作品。小说不仅景物刻画细致生动,山乡风情描写如诗如画,人物性格如农村少女的性格塑造也都栩栩如生,特别是对蓉蓉爱情的憧憬与追求、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与纠结、对个人理想破灭后的挣扎与沉沦等多重复杂的心理描写最为清晰,也最为生动。这也是这部作品最显著的艺术特色。随手摘录几段即可见一斑。如:

  春迈着轻盈的脚步,从遥远的南国逐步北来,她无孔不入的竟也光临到这里荒僻的山村来了。她先像画家似的用淡黄涂上柳枝,蔚蓝抹起天空,命熏风吹绽了山桃的嫩蕊,叫细雨润泽了小草的生机。风风雨雨,给九十日光阴添染不少的秾穰;而她那种广大的力量,似乎把人们久蜇的心灵也温暖起来,尤其是,这一般天真的少女。

  这不是单纯的写景。大地复苏,春雨润泽,春风吹佛着万物,也滋润着蓉蓉和她的梦想在春天里发芽,成长。作者以优美的语言表达出大自然焕发春的生机与蓉蓉初怀少女梦,既形象生动,又丝丝入扣。又如写蓉蓉怀春后的纠结心理:

  经过几天搜求的结果,蓉蓉觉得自己是失败了。这仁慈的二老不会猜到自己的心曲,并且没有理由就管理他们家人以外种种不相干的事情。

  她想了几日,仍旧采取了迂回着向“菊子”采消息的方法。但她又得顾虑到:假如自己的事给“菊子”明白了,竟爽直地告诉于“云伯伯”两口儿之前,将要发生怎样的结果,所以踌躇又踌躇,几次时话已漾到嗓子眼儿上,却仍然又给挤下肚里去了。

  她苦闷的程度日深一日。最后,抱着“自己的梦自己做”的决心,婉转地向他的“云伯伯”告别,独自回家去了。

  这是吴柏生送蓉蓉回云伯伯家里后的情形。按理说,一个陌生青年男子送蓉蓉与菊子回家,菊子父母是应该问问这位青年男子是何许人也,与蓉蓉是否有什么关系?即便不好直问,侧面探探口风还是可以的,但二老并没有这么做,几天来也没有任何话语与之相关,蓉蓉的失望之情可想而知。这段描写将蓉蓉欲问还羞,欲言还止,最终决定“自己的梦自己做”的心理描写得细致入微,真实可信。

  再比如:

  雨后的庭院里的温度已然能够使一个穿着夹袍的健康人感到几分不耐。蓉蓉因为脚疼,得到太太的允许,当卖夜宵儿的吆喝声音还没有响到耳边的时候,就一跛一拐地离开了上房,折回自己的小屋里,捻灭了灯光,把身子整个地卧倒在那张堆积着罪与淫猥的床板上。静静地数着檐头几秒钟才能坠下一粒的残余的雨滴。这雨滴,却正很能象征着她底生命的精液,也在徐徐消耗一样。

  蓉蓉此刻的心情,仿佛每一只脚踏着了一块跳板;跳板下面该是冲荡飘流的巨浸,而事实上因为水和风的力量,这两枚跳板必将不能向一个方面走去。应该采取哪一只,或是舍弃哪一只,便在她心头的打算是千头万绪,七上八下。她极明白,又极懂得:那付清秀的五官与可爱的举止的姓王的伙计,为什么肯和婉地向她送情,送药。她知道世间男子的心理好像都是那么单纯——但她现在急于想得到这种单纯的满足而不能够!从黄魁老爷的恩兴给她尝到了罂栗花的辛烈的滋味;然而这个虚弱的金钱鬼却没有力量使她旺盛的生活力同这些辛烈的刺激可以饱和起来。

  蓉蓉翻过身子想了一阵,更倒过身子去继续想了一阵,像一张快要烙熟的煎饼似的,心里头越发觉得热炎火燎的难受了。索性把窗纸完全卷了上去,而从外面透进来的凉冷的秋风并不能压下心头的烦燥。她又意识起来:每天这个时候,刚正是那个糟老头子吃过大烟,小窃盗似的跑在这张床上,如她粘缠的时候,想到这里,不觉有些飘飘然,眼前那个露着一嘴白牙齿的年青人又呈现在眼前了。

  她低低地嗟叹了一声,起来从暖水瓶里倒出一杯凉开水,忙忙地喝干,才觉得火气略微轻灭了一些。

  她忍受着欲的毒蛇一口一口的咬啮,直到了半夜。最后决定去冒险试走一下这新的路程,才朦朦胧胧地睡去了。

  这是年轻的蓉蓉不满糟老头子黄魁与她不和谐的性生活决定冒险走一步险棋前的心理描写。蓉蓉虽为黄魁的小妾也可以过着相对稳定的生活,但年轻而欲望升腾的她与老迈而力不从心的黄魁绝非幸福的结合,强烈的欲望使她无法按捺自己内心的冲动,她清楚地知道,相对稳定的生活与不可知的未来二者之间不可重合,一旦迈出这一步,她所面临的很可能是不可知的险境。但青春战胜了未来,欲望战胜了一切,虽然明天不可知,未来充满荆棘,蓉蓉仍决定用青春赌一把。作者在这里清晰地展现了蓉蓉迈向人生歧路前复杂的心理悸动,细腻地展示了蓉蓉从痛苦到犹豫再到坚定的心理斗争过程,虽然原欲的追求降低了人物的崇高感与审美品质,但人们对蓉蓉的同情、理解之心却也因之油然而生,人物性格的转变因素也因之显得真实而富有人性内涵。

  谈及《蓉蓉》的写作,闻国新说:“六年以前我有一个机会一直在乡下住了十年,这其间当然认识了不少真正的农人。他和她们底纯朴的人性与被压榨的种种生活方法都会在我底脑膜上印上过极深刻的印象。他们自然不全是‘善人’,但他们底为恶好像也为得那么可爱。”也正因此,作者以同情、理解的笔调将其笔下的农村少女们写得天真可爱,活泼温暖,她们不幸的命运也令人扼腕叹惜,悲天悯怀。只可惜的是,作者将蓉蓉的自生之路的起点定在原欲的、虚荣的本性上,降低了人物内在的精神追求与社会责任,多少使读者对蓉蓉悲剧命运的同情转变为慨叹与无奈。同时,小说除了蓉蓉这一人物形象生动外,其他人物包括蓉蓉父母、吴柏生、云大伯、黄魁等,均较为单薄。在情节设计上,蓉蓉母亲之死与父亲的失踪及柏生的离开有明显的刀斧之痕。但整体的艺术成就还是使《蓉蓉》显示出一定的文学史意义。

三、结语

由上可知,闻国新的小说创作始于1920年代,其第一部小说集《生之细流》书中记叙的多是作者少年时代的生活印记与情感片断,除少数作品人物刻画较为清晰,人物对话与景物描写多少显出作者创作的潜质外,大多艺术平平,只是作者在其中所流露的对底层民众的深切关注与同情之心颇为难能可贵。抗战全面爆发后,闻国新滞留华北沦陷区继续从事创作。《落花时节》是闻国新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在作品中,作者一方面细致地刻画了底层老百姓充满辛酸、充满悲愤的生存之路,以及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挣扎在贫困与死亡线上的痛苦现实,展现出作者可贵的人道主义品格;另一方面也通过书写身边的人与事及喻况之作表达他对复杂的人性以及纷乱动荡的时代与飘零无定的人生无奈而命定的感叹,其所体现的现实主义手法还是使《落花时节》至今看来仍有一定的艺术价值。不过,在滞留华北沦陷区的后期,闻国新也创作了少量为历史所诟病的文学作品,这是其一生难以洗清的历史污点。当然,闻国新的代表之作是长篇小说《蓉蓉》,小说不仅表现了应有的思想深度,还塑造了一位敢于向命运挑战却不幸失败的女性悲剧形象蓉蓉,而其出色的心理描写,即,细腻入微,恰如其分地展现出蓉蓉性格与命运转变的心路历程,虽然在个别情节设计上有刀斧之痕,但作为华北沦陷区文坛的翘楚之作,乃至于新文学心理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其文学史意义不应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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