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目前只有我一人知道的秘密,已在心中封存两年多了。
在卫生间咖啡色的马赛克墙壁上,有一个芝麻粒似的黑褐色的小点,就像一个人渐走渐远的背影……
一
一副挺直的身板,一颗高昂的头颅,迎着风雨,倔强不屈,像一座雕塑……
这是父亲给我留下的印象。
父亲出生在1941 年的秋天。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日本鬼子占领鲁北平原后,在陈庄建立了据点,离我们村子5 里路,在村前就能看到高高的岗楼,站岗的鬼子不停地晃动。鬼子扫荡的时候,挨家挨户搜,烧杀抢掠,乡亲们躲的躲、逃的逃,村子里只剩下老弱病残,月子中的奶奶无处可逃,每天抱着爹躲进草垛之中。
新中国成立后,村里建起了小学,腾出全村最好的房子。父亲有幸成为第一批新学校的小学生。后来,父亲先后考上初中、高中,并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贫穷像一块巨石,始终压在父亲的头顶,学习很好的他高考却落榜了。那时候的高中毕业生也算高学历。半年后,在好心人的推荐下,父亲到一家粮所上班,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
人生路上多风雨,多舛命运最无常。
1963 年的夏天,因家庭原因大姑跳水自杀了!一块“飞石”从天而降,砸在我们村子、砸在我家,平静的日子激起惊天波涛,一个家庭浸满悲伤。
父亲和母亲是一条根上的两棵苦菜花,缺吃少穿,东借西凑,他们背着生活的大山,压弯了背、压瘪了心。围绕填饱肚子、打发日子生出矛盾、结下疙瘩,郁闷、压力像火山随时爆发,吵架打闹成了家常便饭。
父亲在外工作,每月才几块钱的工资。有了弟弟和妹妹之后,为了照顾家,父亲从粮所辞了工作回到家,当了本村的民办教师。
村上小学一共有两名民办教师,父亲是其中一位,负责三到五年级的教学。每天早上,天刚擦亮,父亲第一个爬起来,草草地填一下肚子火烧屁股似的赶到学校,扫院子、打扫卫生、组织学生做早操。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有一次,父亲感冒了,咳嗽不止,额头滚烫滚烫,母亲在他额头上放一块湿毛巾,给父亲身上盖了三层被子,让他捂一身汗。上学的时刻到了,父亲却一屁股坐了起来,穿上衣服就走,母亲死拉着他:“恁不要命了?”父亲急了,一巴掌拍下去,母亲的手松开了,他一路小跑赶往学校。
学校像一块年糕,把父亲的心粘住了。
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下课后,跑回家喝水。我撩起里屋的门帘,吓了一跳,父亲也一打哆嗦,看是我,放松下来。他正在往一个玻璃瓶子中倒煤油。父亲悄悄地嘱咐我:学校办公室的煤油灯缺油了,他偷着倒点,晚上批作业呢,叫我千万别和母亲说。
在我七岁那年,家里又遭变故,部队复员后当公办教师的叔叔因病突然去世。
同胞兄弟、姊妹就是手足,父亲丧失了“一只手”“一只脚”,他一人扛着赡养老人、抚养三个儿女和三个侄子的大山。面对雪上加霜的灾难,父亲高昂着头,行走在崎岖坎坷的人生路上,一瘸一拐,孤孤单单,一个脚印一摊鲜血……
二
一脸和善的笑容,直来直去的性格,对待学生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是讲台上的父亲形象。
父亲工作认真,教学成绩突出,被选拔到离家五六里路远的南码中学教初中。他像打足了气的皮球,劲头更高了。每天跑着上下班,中午带一个凉地瓜干饼子、一块咸菜打发肚子,把主要心思和时间都放在教学上,家中的生活担子母亲挑起了一大半。为了帮母亲减轻一下负担,他只能在紧巴的时间中挤出缝隙,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属于白天的讲台,一半走进夜晚田野的庄稼。
1978 年,一场和煦的春风,吹绿了祖国大地,按照政策父亲转为正式公办教师,分配到离家20 公里的汀罗镇王家中学教数学。父亲终于有了“名分”,甩掉了“泥腿子”的标签。那时的数学课分为代数和几何,父亲一天上四节课,工作量是一般老师的两倍。他像一台连轴转的机器一刻也停不下来,白天上课,晚上批改100 多份作业。浑浊的煤油灯下,狭小的玻璃窗辉映着父亲伏案劳作的身影。常常我一觉醒来,父亲还伴着疲惫的灯光,眼睛几乎贴在书上。父亲一只眼睛高度近视,由于心疼钱,一辈子也没配上一副眼镜。那天,他在集市上转了大半天,下了几次决心,最终花了3元钱买了一副平镜。近视镜太贵,买不起。
有的学生辍学,父亲都是拿着自己微薄的工资买上礼物,骑着“大金鹿”,找到学生家长苦口婆心劝导,直到把学生领回学校。
父亲教的学生数学成绩全公社第一,他带的班级升学率全校第一。父亲出名了,是全公社的教学能手,学生家长提起他都赞不绝口。
三
民办教师出身的父亲,像一棵地地道道的玉米,心中却装着石油的梦。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
一阵春风吹过,吹绿了树木,吹绿了田野,吹绿了人们的心。一缕风,为晨曦中的一棵柳树梳理着长发,用一个个发卡把春天别住。一只小鸟,叩打着门窗;一棵小草,睁着蒙眬的眼睛;一朵花蕾,咯咯地开怀大笑,慢慢解开衣裳,裸露出一个秘密。春天终于来了,一头老牛走向田野。
村子后面冷不丁钻出一棵铁树,顶着天踏着地,头部缠绕着一朵白云。突然,嚒----铁树一声长鸣,惊天动地,一群麻雀飞起,又远远地落下。鸡飞上了草垛、大树,警惕地睁大眼睛四处搜寻;麦浪翻滚,碧波荡漾,拍手喊叫。晚上,铁树挂着明亮的灯盏,既像梨树满身白花,又似倒挂一树星辰。来来往往的大汽车打破了村子的宁静,三五两村的乡亲当作一大新鲜事,从四面八方赶来,每天都把井场围得水泄不通,尤其对于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来说,具有更大的吸引力。下课的十几分钟也要跑到几里之外的井场饱一下眼福,甚至放学后连吃饭都忘记了。那时候,觉得身穿油乎乎工服的“油鬼子”比电影中的战斗英雄还伟大!就连他们身上浓浓的石油味也觉得特别香甜。有一次,我和几位同学利用下课的时候来到井场,突然我见到了父亲。他围着井场转圈圈,一脸的好奇。
那天上课迟到,父亲没有批评我们。
黑黑的石油,闪烁着工业文明的光芒,像一只只怀揣梦想的眼睛。大地酿造的这些琼浆玉液,滋养着一个民族繁荣昌盛、一个国家日益强大。
父亲说,他喜欢石油的味道,喜欢石油的香。一滴滴石油,渗入父亲的肌肤、骨髓、灵魂和梦想。
快过年了,由于家穷买不起灯笼,父亲自己动手给我和弟弟扎车灯。父亲像做数学题一般,先量好尺寸,用玉米顶秆扎好架子,再用纸糊好,然后画上图案、写上字,屁股上写下:“九二三厂。”弟弟的是一辆大卡车,我的则是一辆小轿车。那时候,父亲经常到几十公里之外的河口捡落地油形成的油坷垃,当柴火烧。娘说:“你推油坷垃长见识了!”
父亲是我的老师,小学、初中是我的班主任。上高中时我离开了父亲。在党的尊师重教政策下,我们全家跟父亲沾了光,转为城市户口。
那时候,高考实行预选制度,这第一道关口刷下大约60%的人来,成绩合格的考生能参加正式高考。两道关都通过才可以跨进大学的门槛。
我在第一回合就败下阵来,不得不走爹给预留的后路。
当时,地方政府正在招干,而且是公检法司和银行等热门职业,我想报考,父亲却坚决不同意,同时打消了我复读的念头。父亲给我与弟弟报名参加了技工学校的考试。当时油田每年在当地待业子女中招收一定比例的技校生。
七月流火,父亲带着我和中专落榜的弟弟一起来到利津县城,参加了全国技校统一考试。
那天,我顶着一轮斜阳正在田野的路边铲草。远远的,听到有人喊。原来是父亲!从乡镇上刚回来。他跳下了自行车,一路小跑推车到了我面前,脸上飘着一朵朵红云,嘴咧得好像熟透炸开的石榴。
“考上了,考上了!”父亲激动万分。
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我考取的是油田运输技校,弟弟考的是采油技校。这张纸片,是从农村通向城市的台阶,是走出泥土的一扇门,是走向石油的一张通行证。那些绿油油的庄稼、青青的野草迅疾躲开,远远地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生疏了许多。我既喜又忧。喜的是终于跳出了农门,工作有了着落,忧的是今生将要永远被大学拒之门外。
晚上,我悄悄地躲到屋后流下泪水,懊悔,不甘。父亲找到了我,兴奋有加:“这就不错了,全县290 多名考生,才考上5 人,3 男2 女!在油田上班多体面啊!”
父亲沉下心来,与我讲起了他的石油梦。
石油是国家的命脉,是共和国的血液。汽车跑、飞机上天、化工业、军事的发展……都离不开石油。1962 年9 月23 日,在东营打的一口井,日产原油550 多吨,是当时全国日产量最高的一口油井。因此,东营油田始称“九二三厂”,以后更名为“胜利油田”,是中国第二大油田。
父亲说,当一个石油工人荣耀,你要像大庆的王进喜那样,当一个响当当的“铁人!”
我有点吃惊,父亲知道的真多!父亲的石油梦好高好大!怪不得他经常读报纸、看新闻。
那晚,全家人欢天喜地,兴高采烈。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街坊邻居纷纷来到我家,屋里屋外挤满了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朴实的乡村一人荣耀,全村荣耀,一家有喜,全村皆喜。整个村子沸腾了,鸡狗也赶来凑起了热闹,公鸡打鸣,狗儿欢叫。月儿笑盈盈,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
父亲终于圆了自己的石油梦。
四
我不再后悔,不再失落,王进喜的影子在我心中扎下根、发了芽。
那年我22 岁。
参加工作以后,我成为一名光荣的石油工人,分配到一家专业的石油运输公司。第二年,弟弟毕业后分配到滨海油区前线。接着,父亲又把妹妹送进了石油技校。父亲脸上始终挂着一朵花儿,经常教育我们好好工作,听领导的话。
有一次,父亲找到我,吞吞吐吐,有点不好意思:“你有替下来的工服吗?给我一件吧。”
哈,这还不简单。再次回家的时候,我把穿得褪了色、油迹斑斑的一件灰色棉工服和一件单工服带了回去,父亲如获至宝,一直穿了好几年,直到破烂不堪。
以后,我给父母在东营买的房子装修好了,我把他们接了过来。
过了几天,趁我过周末,父亲提出让我带他去华八井看一看。说实话,作为一名石油人,我还没专门去游览过, 虽然近在咫尺。
那天,阳光明媚。我驱车拉着父母过了胜华路与西二路交叉路口向北约300米,来到坐落在路旁的华八井纪念塔。塔基上有几行黑底白字,右上角:“华北油区第一口发现井”,中间是大大的“华八井”三个大字,左下角是几个草字:“康世恩一九九一年四月十六日”。字迹苍劲有力,厚重洒脱。作为中国最受敬重的“石油赤子”康世恩,曾任华北石油勘探会战总指挥。60 年代初,这位从将军到“石油巨头”的老革命,参与领导和直接指挥了大庆、胜利、大港、辽河等地的石油会战,为我国石油自给做出了重要贡献。
纪念塔像一枚钢针,深深地扎在胜利油田这片热土;纪念塔又像一棵树,根深深地扎在地球的心脏,吮吸着地球之血,跳动着地球的脉搏,长出伟岸的石油魂,气贯云霄,直冲九天……
1961 年4 月16 日,在东营村附近打的华8井,第一次见到滚滚油流,日产原油8.1吨。华八井是胜利油田的根,是胜利人的魂,是一座石油城的坐标。大理石铺就的广场宽阔、宁静,也许华八井知道,昔日那些陪着他、暖着他的“老石油”不会忘记,会来经常看看他,陪他聊聊,共同回首激情燃烧的岁月,重温伟大而温暖的梦。也许他知道,新一代石油人会来这儿取“火种”,将火炬一代代传下去。他敞开了怀抱,一脸温情,接纳着四面八方来客。
父亲围着纪念塔转了好几圈,站在康世恩的题字前好一会儿。接着,他又仔细地阅读了墙上的一段段文字和照片。华八井已经停止了工作,披红的“驴头”昂首向北,沉默不语,沉浸在对往日峥嵘岁月的回忆之中。面对鲜红的荣誉和鲜花,他就像那位石油将军,一脸谦和,像一本书让人翻开,一页一页的阅读……
参观了整整两个小时,父亲带着满意的笑容回到车上。
五
2011 年,因年龄原因父亲退休了,离开了讲台。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精神矍铄的父亲,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颓萎了许多,一夜之间月光忽然爬满了头。一天下午,在无人的角落,我偷偷地看到父亲又好像是站在讲台,在夕阳的余晖里,他大声地念叨:a+b=c……
父亲是一座山,然而,再高的山,也撑不起岁月的天空。如今,他的个头萎缩了,小脑萎缩了,前面的路萎缩了,然而,当他一见到自己的石油子女时,眼睛会突然发出一道道亮光……
父亲的脑海中是一片皑皑白雪,他一直喊着:八十八户。这是故乡的名字,如同父亲的影子,在我记忆中渐渐变老。他说,村庄里才有他的家,家中还有等待的爹娘。每天,他要念叨九十九遍村庄。每喊一次,我都能听到家乡的应答。
他曾走失两次,所幸都找了回来。
陪父亲又住了20 多天的医院,我身心十分疲惫。好不容易盼到出院的那天。回到家里,我要给爹洗洗澡。这么长时间,该好好搓搓身上。我和妹妹好不容易搀扶着爹进了卫生间,和往常一样,让爹扶着洗手台,我拿着花洒。然而,爹站了一会儿,一点点要蹲下去,我赶紧上前抱住他。爹的身子很沉很沉,眼看我要抱不住了,妹妹赶紧过来拉着胳膊。爹好像故意和我作对,向反方向用力。这时,一股恶臭迅速在卫生间弥漫开来,爹又拉下了。他用手一抓,洗手台、墙壁上满是黑黄的粪便。我赶紧用水冲、用毛巾擦,当擦墙壁的时候,我突然一怔:或许父亲的时日不多了。
于是,我故意在墙壁上留下了一滴小小的粪便,作为标记。不说,没有人会看出来。
果不其然,两天之后,父亲与天堂相约,乘坐着那只仙鹤从八月的胸膛,从我紧攥的手心,从亲人的泪眼里,飞出,一路向西。泪眼里,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泪水认识家乡的路,我送父亲回到永久的家。秋虫低低哀鸣,小鸟朗诵着我的祭文。一朵朵洁白的棉花,突然盛开,系在田野的胸膛。家乡的土地啊,不仅生长庄稼,又长出一座坟茔。
每到清明,我便顺着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狭窄幽长的土路走进村子西南的那片田野。父亲的土坟在一片绿油油的麦苗中格外显眼。一行行憋着劲拔高的麦苗,像排着队的孩子,张着臂膀拥抱着那位老师的新家。
纸钱的火光,在土堆上跳跃,一座土坟满面红光;纸火呼啦啦,烧痛了悲伤的节日。添上一锨锨新土,土坟披上了新衣。我在土坟的头顶,压上一摞摞纸钱,也压上沉重的悲伤。心中凄厉的哭喊,像一把剪刀,剪碎了低矮的乌云,还有田野,以及蹑手蹑脚的风……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父亲已走两年零三个多月了。如今,阴阳相隔,父亲睡在地下,我站在上面;父亲化作一颗星星,向下俯瞰,我站在地上向天空仰视……墙上留下的印记,打通了两个世界,拉近了我与父亲的距离。每次走进卫生间,我都是看一看、望一望,心中默默诉说着对父亲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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