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没有自己的名字,人口普查的时候,她的名字是刘杨氏。奶奶在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嫁给了爷爷,很久以前听奶奶讲过,她是爷爷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出嫁那天她穿戴打扮得很隆重,但首饰和大红嫁衣是租借的。她没有说给我听的是,爷爷比她大十一岁,且她跟爷爷是姑表亲。爷爷年轻的时候挑着货郎担走南闯北,赚的钱大都借给了别人,被帮助最多的是奶奶的娘家。爷爷三十多岁还没娶亲,这在农村,算是老光棍了。可能是因为奶奶娘家受爷爷的恩惠太多,最后就把女儿嫁给爷爷“抵债”了。听说,结婚后,奶奶家和四爷爷两家十几口人住在三间小土房里。后来村里修路,属于奶奶家的房子要被拆掉。分家时,一家一间半屋子,没法分,就把当中那间屋子房梁上的木头锯成了两半。后来,奶奶家就在村子的最西头盖了房子,也就是我们现在住的地方。
奶奶一辈子生了九个儿女,养大了八个。听爸爸说,奶奶第一个孩子,活到八岁,生了很严重的病,先是在村里看,后来到乡上看,最后爷爷用独轮车推到城里看,也没看好,不知是因没钱治,还是实在病得厉害,总之是死掉了。再后来,才盼来了现在的大姑姑,爷爷奶奶最疼爱的一个孩子,大姑姑十七八岁的时候爷爷还会给她梳头。爷爷结婚太晚了,孩子又多,到了该娶儿媳妇的时候,连房子都盖不起。为了让儿子们娶上媳妇,女儿就成了“牺牲”,通过“转亲”“换亲”完成了叔伯们的婚姻大事。大爷是和二姑姑家“转”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二姑姑,奶奶说起她时,也总是说“你那个死二姑”。二姑姑也是和婆婆一家十几口人住三间房,听奶奶说,二姑姑是喝农药自杀的。二姑死后,奶奶家和二姑夫家也就不搭腔了,不来往了。二大爷是和四姑姑“转”的,四姑姑比二大爷小七八岁,却比二大爷结婚还早。而二大爷比我父亲大好几岁,他俩却是同时结婚。因为盖不起新房,大爷婚后仍跟奶奶一家住在一起,也是三间小土房,十几口人。大爷现在住的房子,是他们自己挣钱盖起来的。听说,大娘因为这事一直和奶奶不和,吵架时,奶奶还说过“看你以后能给你儿子盖什么样的房子”的话。
奶奶是吸烟的,她吸烟袋,只在三姨奶奶来走亲戚的时候,才会让我们到小卖部里买几毛钱一包的纸烟。后来,奶奶能买起几块钱一包的烟了,而三姨奶奶已经不能步行来看奶奶了,三姨奶奶也是裹的小脚,走不动了。奶奶在六十多岁时把烟戒了,因为肺气肿,再抽烟就要死的。妈妈说她也曾劝过奶奶不要吸烟了,但奶奶那时说死也要抽的,看来说的是气话。我们小时候经常用很细的柳条给爷爷奶奶通烟袋杆里的焦油,现在那种烟袋已经很少见,集市上也没有卖散称的旱烟叶的了,在卖杂货的摊子上,或许还能见到安火石用洋油的打火机以及烟袋上用的烟嘴。
因为没有自己的房子。爷爷奶奶在我父亲跟二大爷婚后就分开住在儿子家,爷爷住在我们家,奶奶住在二大娘家。就因为爷爷住在我家,我成了他七个孙子孙女中唯一一个被他看过的孩子。听母亲说,爷爷喜欢背着我溜门子,而我对这段祖孙情并没有印象,印象中的爷爷反而是懒散的。因我读大学前的每个暑假都会到村里的工艺品厂干活,村里的老人也在那里干活,他们最爱问你是谁家的孩子,说父亲的名字他们不知道,说爷爷的名字,他们肯定知道。爷爷的爱溜门子,在我们村是很出名的。爷爷在大爷结婚后就不干活了,他会在墙根蹲着和别的老头聊天晒太阳或是到有电视的人家看电视。他从来没像村里勤快的那些老人那样在工艺品厂干活,虽然那时他还没有完成给儿子们成家的任务。在我的记忆中,爷爷的冬天是躺在床上打着点滴度过的,起先还有奶奶照顾爷爷,后来奶奶也要躺在床上挂点滴过冬了。好在冬天的农村也没什么活计,叔伯们就轮流照顾爷爷奶奶。大年初一时,我们给躺在床上的爷爷奶奶磕头拜年,他们就会坐起来给我们压岁钱。奶奶在她去世前的那个春节还给了我五块钱压岁钱,这些钱是我父亲他们提前给奶奶的。听母亲说,我很小的时候还因为二毛钱的压岁钱跟奶奶讨价,想要涨到五毛,最后当然没涨成,提前准备好的钱是不会有富余的。
奶奶曾经跟我讲过,她不喜欢男孩,她这一辈子差点没让四个儿子的婚事愁死。可是奶奶却不待见儿媳们,或许是因为惨死的二姑,又或许是因为极早嫁人的四姑。记得读小学时的某个夏天,我们一家三口从地里插秧回来路过奶奶家门口,正在吃饭的奶奶赶紧招呼我和父亲进家吃饭,被晾在门外的母亲就说,“娘,我也饿了”,而奶奶的那句“你吃得多少”让母亲最终还是自己回家做饭去了。
奶奶很喜欢带戒指耳环之类的饰品,她的戒指耳环都是铜的。听奶奶说她年轻时是有过银首饰的,那时候世道不太平,首饰让响马给抢去了。打仗的时候,奶奶是妇救会的成员,每月都会给解放军做几双军鞋,而爷爷则推着独轮车支前。她很喜欢现在的太平日子,打心眼里感谢共产党,毛主席的画像更是一直贴在堂屋的北墙上。她不止一次对我们说过,现在能吃饱饭了,她不想死,但是她的生命还是在86 岁时画上了句号。
最后一次见奶奶是2010 年的夏天。那天上午,我在院里的黄瓜架上摘了几根黄瓜送给了奶奶,奶奶说她头发长长了,贴在脖子上很热,要等我三姑来给她剪短些,而三姑也是要忙完农活才能来。奶奶一直是留长发在脑后梳一个髻的,后来胳膊够不着梳头了,就让三姑给剪了。那天,我回家拿了洗发水和吹风机,先给奶奶洗了头,又用她家的布剪刀把她灰白的头发剪短。村里正好逢集,我又到集市上给奶奶买了个塑料发箍。听妈妈说,后来发箍断掉了,奶奶舍不得扔,就放在炉子上烤了下又黏在一起。
那天,奶奶问我新学校离家有多远,我说也就八百多里。一辈子都没有走出我们镇的奶奶,想不出八百多里有多远。裹着小脚的奶奶是走不远的,而她又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住在城里,好接她去城里看看。奶奶说怕是我这一走她就见不到我了,没想到一语成谶,十月份的时候奶奶就走了。然后,她就进城了,去了城里的火葬场,这是奶奶唯一一次进城。奶奶从城里回来以后,穿上了她这辈子最好最齐全的一身衣裳。奶奶在爷爷去世后就置办好了自己的寿衣,她还专门挑了一个日子,让我通知姑姑们回来给寿衣添针,作为孙女的我也在那套衣服上缝了几针。在爷爷去世十五年以后,村里专门操持白事的老人把奶奶的骨灰撒在了那套寿衣里,奶奶就穿着这样一身衣裳跟爷爷合葬了。自此,她跟爷爷一起永眠在了鱼窝村河堰外的刘家老林里。
奶奶的葬礼是在我家老宅子办的,2010 年的春天我家刚搬进了新房,本打算忙完秋收就让奶奶搬到我们老宅子住的,可惜奶奶没等到秋收,也没能吃上那年的新稻。奶奶是和小叔住在一起的,只有一间屋。因为小叔的房子是我家和二大爷家出钱盖的,当时说好的条件是让奶奶在小叔结婚后住在那个房子上。听父亲说,我家和二大爷家的房子是他和二大爷一起下东北赚钱建的。听母亲说,那时候父亲已经自己找了个对象,姑娘也是我们村的,管我父亲叫三哥,很漂亮。我父亲在东北建了一年窑,赚够了盖房结婚的钱,回来后去那个姑娘家,姑娘她妈却找出了姑娘的喜糖给我父亲吃。那个姑娘在那一年,已经听从家里的安排嫁人了……
我们家在村里名声很好,大部分原因是一直给爷爷奶奶治病,让他们都活到了八十多岁的高龄,另一个原因是兄弟们凑钱给小叔盖了房子,张罗着给他结了婚,没让他打光棍。小叔三十多岁才结婚,他以前是定了亲的,只是女方嫌他矮,就把亲退了。小叔确实不高,他们兄弟四个都没有继承到爷爷一米八的身高。小叔跟四姑是龙凤胎,他们出生时奶奶家已经有六个孩子了。奶奶说,曾经想过把他俩送人,但最终是没有送成。没有奶水的奶奶,用糊糊勉强把他俩拉扯着长大了。
说是写奶奶,倒是絮叨了我们家好多不好让外人知道的家事,要是让奶奶知道了,非得骂我不嫌丢人。可惜,再也见不到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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