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雷生

　　家乡鲁北平原上的锦秋湖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无疑就是那葱翠欲滴的绿了，和着缕缕水草的腥香，扑面盈怀，让人流连难忘。

　　锦秋湖的绿当然不曾呆滞、板结，而是生机盎然，气韵灵动又美丽，胜意无限。

　　这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尚剩有近五六十平方公里、黄河三角洲上最大的天然湖泊，一眼望不到头的是随着风儿逶迤起伏的缜纷芦苇荡、蒲湾和荷塘了，菲薇猗猗，摩肩接踵，翠晖勃滃，“刷刷”“哗哗”合唱着绿油油、水腥味的苍莽香歌，那么兴致蔚然，似乎没完没了。

　　夹杂其间的树木、庄稼、荆草恰到好处地呼拥着这赏心悦目的诗画协奏。

　　周围远远近近“一溜边河崖”的马蹄圆渔村红瓦屋顶更是将这遒劲、汹涌的馝馛之绿捆绑、映显得分外醒目，沸反盈天。

　　冬天来临了，巨大的空旷、寂寥不免让人心生缺憾。恍惚间，云雾飘散过来，像一架钢琴上衍起的晖晕，自然，便愈加凌厉地勾黏起了我们，对于那些激越、缱绻的绿色乐章的留恋和怀念。

　　仿佛那绿色的主宰原本就是天性的加持，其亘古驻跸的魅力成为了冥冥之中穿透一切的固有存在，别的可以被带入，却永远无法代替。

　　大地的底版、冰雪的覆盖以及另外的斑斓色调尤反衬出绿色领礼湖野的金贵与倍受尊戴，增益了那种汹涌的时空、心理占位。一年少数几个月的苍冷的接管、掺杂便很快为春意朦胧所涂鸦，不经意之间，就被此起彼伏、见缝插针的嫩绿幼芽刺绣得美丽锦簇，馥郁缭绕，绘声绘色，锦秋湖上的那些鲜活的故事亦渐次厚重、丰沛了。

　　锦秋湖实体有近十个或分或总的称谓，迄今以来，已然闹腾得够可以的了。“马踏成湖”牵强暴哂得苶“高”；因苘棵多而唤“麻大湖”更土迂得掉渣；少海文化历史演绎得棒，只可惜鲁仲连时代碧浪滔天的精彩剧情早已尾声稀落惨了。坊间流亮的苏子瞻的《横湖绝句》虽然草草翻遍其孔多诗词札记依旧找不到，然则，无碍风光霁月，鸿惊鹤飞之美，一句肯綮的“卷却天机云锦缎”，娈雅地道出了芦苇荡的繁荣绵瓞，诗意倜傥，不过呢，兹云也，非孤白相哦，而是绿泽莹莹的锦缎迷离，茫翠彪漾，俊迈排奡，一派绚烂秋光大写意啊！

　　锦秋湖的绿在一年中的大半数季节里呈现出深浅不同的异别，就是同一个季节里，不同的沙洲，一条河流的两岸，一块崖岭、地片的不同方面，有时甚至是相邻的几棵芦苇之间，都持示着浓淡参差的细致色差，这种情形在开春时尤为明显，梯次效应错落、精微，好像谁拿着绿色染料笔触，倚了自己的性格好恶、情绪高低波动以及风向的疏忽变化随心所欲，自由挥斥，信手涂鸦所致，抑或是哪位丹青高手一朝兴起刻意崭露，专注表演、摆布、炫耀自己登峰造极的绘画技艺，让人惊慕于大自然多姿多彩、嬗幻狐变的斑斓、诡谲与奇丽。

　　那天，我到安柴村西南的会盟城遗址访古，目睹给齐桓公和他的王朝争足了脸面，又以新鲜鱼鳖虾蟹、莲藕莼菜享养了他们作威作福私欲的霸骄、奢侈之气，没人搭理、管护，深陷千百年的孤独、沦落。却被满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静静生长的芦苇荡扶乩着，馨烈轮回，前赴后继。那恒久溃茂、偾张的绿色生命道行，到底把一个王朝熬得断港绝潢，日暮途穷，于风雨抽打中落花流水，黯然消湮，却心悦诚服地礼参得一望无际的万户民心、闾里性情拳拳竞长，烟火气溶溶祥人，缭绕不尽……

　　有野兔狐鼬三三两两蹦跳着、追逐着穿过玉米地，绿色的大本营里会有多少表面平常实则逍遥的乐趣哦。流水潺潺，鸟雀呢喃，昆虫嘤哼，人就不由地逸兴遄飞起来，天籁将大自然的本璞懿德超越阴霾和厄运，优雅大度地播向阳光粼粼普照的深处，漂染得万物心情敷腴，翠生生的可爱。绿潮香翻中，湮黄的史册依稀复活了，颓废获了赦释、新生。身历坎坷，渐露崚嶒的渔翁慢条斯理地撑舟撒网，牧鸭放羊，古铜色的微笑碾压了贫瘘、困苦和不幸，咬牙漠置着尴尬和无奈，顽强的心劲，勇毅的拼搏，告诉我们他沉着不屈的血统早已拷贝了绿色的铀块，才这般的底气紧绷，骨性硬朗。

　　淑汽氤氲里，凝固的天廊哦，大善稀形，全被神采涣斓的绿烘托着。这绿，和平娴静，轻盈安详，自由自在，刮不散，冲不跑，执拗刚强，启示我们一种精神的品格、分量和向度。

　　万绿隆香，娓娓摅虹，敲冰戛玉，执匿着多少罕为人知的绯闻密纲。锦秋湖以亘古下垂的韶华彩绦，装订了一部煊奥的福运之册。我虔诚地打开，她慧眼早被仙性充溢，心灵荧光四射，绿妆镶金嵌玉般绕缀一隅隅妙情佳景，或闳约深涵，或窕邃暄妍，或刚柔相济，或婉转峥嵘。踏行其间，每一次都是美的收获，每程定有一份惊艳的发现。锦秋湖的绿不负黄河三角洲大地嘱托，把恩情揖对天空，承上启下，似庄重的仪式，稽首妪煦，承接宇宙。

　　锦秋湖的绿，与其地理坐落相攸关。南面鲁中山脉涧河下泄，郦道元亦云：“济水又东北流，汇为渊潴，谓之平洲。”“九流下潲”汪了这个低洼大泊，作为鲁北平原上最大的自然遗产资源，那绿呢，气质上与湖，心性通融。北方气候的干燥里，便别开生面地突兀出一方绿意滂沱的茁壮，翠云崇蔼，由于水脉发作，根深蒂固，优渥的鼎持葳蕤了亘古迄今。

　　早些年，湖乡人家来了亲戚、朋友，户主不是和其他地方样的去赶集买菜，而是驾着小船下湖，提“迷魂阵”上的“密缝子”，倒泥堰子里筌，白花花、油黑黑的鱼虾便活蹦乱跳地?进了护篮里。原来他们的“超市”在水上号着呢。1977 年腊月中旬，北部旱区闫坊公社龙河大队有个社员来找四叔，说是自己媳妇才做了“月子”，就是下不来奶，大人发蹩，娃娃急得直哭。医生开了个偏方叫鳞虾炖猪蹄，结果，猪蹄买上了，转几个小集，鱼也常见，可带着的小虾仅几撮撮，根本没法用。四叔二话不说，穿上胶叉，扛上虾网子就进湖了，抡起?槌砸开冰雪窟窿，冒着严寒，折腾半个时辰，炝到了一小口袋草虾，回到庄里，上崖头，全部交给来人。那伙计见状感激涕零，急忙掏钱。四叔是说什么也不留，“他娘俩要紧！”连声催促着他们快快家走催奶。

　　锦秋湖里人就是这样掏心捋肺地跟人交往，总是拿自家最棒的土特产伺候客人。其情分满满，又绿色生态，而且，那样的从容不迫，那样的精心拔意，那样的坦荡豁达，那样的无怨无悔，认真低调，不造势，慷慨大方，热忱矜持，发自内心。一事当前，有着锦秋湖根本底色赋予的人伦容和修为，不见假儿麻撒，没有虚嫌冷气，皆兜出日常情态的最高级真实，一勺子一碗，亲力亲为。“河崖上人”不论日常交往，还是谁有难相求了，都是一撸袖子，蹲下架子，当“事儿”办，不“将就”，特“郑重”，够“场面”，恁“洒脱”。

　　锦秋湖不仅是“一溜边河崖”街坊终生谋生计、打交道的“体验馆”，更是水乡人文精神的“孵化器”，在绿色旌扬的清新、期冀、平安、昕静、舒畅、颐和之生命成长逻辑氛围里，人们的道德伦理日复一日地充溢、彰显着大自然气概，近乎禅性的投射擢拔、激活了心里命题的纬度和指向，尽管各家大都日子窘迫，拮据得很，却无惧困厄，不畏葸地担当、义气，舍己利他，古道热肠，前行上冲，人情味十足，倡树起了新生代们值得追缅、炫耀与光大的传统价值标杆。

　　我想，“相由心生”这个词，便恰如其分地援挺、诠释了个中情理缘由。

　　历尽民间酸甜苦辣，沧桑跌宕，锦秋湖的绿色历史底气成就了一方百姓人文嫡系品德；锦秋湖的绿色无私鞠养为锦秋赤子开启了一方百姓初衷复制、遵从嘱托的效举嘉行；锦秋湖的绿色光和作用激发、助力着推心置腹、水乳交融的情分；锦秋湖的绿色梦灼闪颂辞的金焰，直抵一方百姓命运内核，镌刻世道纹理，扶乩了社火图腾。所以，“一溜边河崖”渔农襟怀中，不缺惯看秋月春风的稳健，更钢化着筚路蓝缕励精图治的扎实。

　　绿韵蓬勃中长大的小家碧玉，心平气和地度着田园水乡光景，心事安好地倒映在澄澈的锦秋湖水上。她们在芦苇荡里，荷塘边，老垂柳下，撑舟牧鸭，编织、洗衣，打捞荇草喂猪，摔晃着发辫，低头劳作，扬起胳膊擦汗的瞬间，只那么不胜娇羞地一颦一笑，洒下满湖纯洁、晶莹、明媚的神采，绿色的磁场使然，轻易就造次着一场无限真挚、绚丽的青春盛典，这往往令后生们禁不住地心旌飘摇，联想翩翩，爱慕不已。

　　而那些喝锦秋湖水长大、独当一面的乡野汉子，身上绷了绿色的坚韧劲头与耿介朝气，不大说话，却实在热情，憨忠婞直，勤劬忙碌。若怪狭冷漠，甚至狡诈诡异的主儿，即和锦秋湖大坦诚、大养育、大供给很不相符，量不是那里出身，单是想一下恐怕自己心里先觉着了难受，走不动，“没意思”了。心不正、行不端，焉使得出？如此情形与这涵养厚重、地道产出的锦秋湖乡野禀赋很是相当，互为表里。

　　锦秋湖的绿，那般的神奇，以至于使之老蚌吐珠，真正出落为了“泛锦秋”人文质地。同样是鲁北，锦秋湖的绿水灵灵的，自带水脉的清馨气场，名符其实地有别于博兴县中北乡，也迥异于滨州市黄河以北的几个县区。

　　我先前居住的老家新屋，就在孝妇河等交集流淌的北岸上，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河道刚淤截前，出门便感受得到绿风习习、猎猎吹拂不止的快慰，沿着流向往上游看，透过河边歪斜的树木，几十米之外就是锦秋湖芦苇荡浩瀚无垠的绿海了，感觉凉爽、腥香不断地袭来，那巍峨的肥硕绿色时光接天蔽日，浓酽的化不开，其蓄势待发的庞大集结，困兽般的在线洪峰一样随时构成了对附近村子红砖瓦房民居的威逼、漫卷。大有所向披靡，“攻城略地”的欢欣漫漶之势。

　　绿色的精灵就那样几乎无微不至地统治着锦秋湖的硬盘。前些年，有在湖边盖了新房的村民，因为地基处理得简单，早晨起来，却忽然发现多了几个“伴儿”，八九棵苇锥已然拱破地皮长了一拃高，才明白那绿色的生命能量是如此的彪悍，奔腾的葱翠地火无法阻挡。也有的户铲了苇蒲地的硬泥头夹了板子塑的墙，几天没在意，屋里屋外都生长了一米多长的绿色爬行“地龙”，顶破墙皮、房顶屯的麦秸。这种趋向蔓延到乡风俚俗软件系统深处，我们不难发现：湖区人家的淳朴、善良中就源源不断地梗着一股又一股豪气、刚毅、执著、永不服输的开创精神。

　　生活在锦秋湖绿色机缘虎虎生威的领礼下，从早到晚，悠然逸扬的天籁乐曲，和煦、飒飒，缥缈如幻，又无所不在，像是涌来的情潮，酣畅着，淋漓着，浸透着。特别是狂风暴雨里的高亢激昂更使得绿色的渲染极具穿透与魅惑，余韵萦绕在庸俗散漫的乡村慢节奏光景里，让人们猛地打个激灵，一下子憬悟了许多，套实的内外门层层裹住的又黑又沉的夜里，鼾声便不再如雷，睡不着的辗转反侧之下，保不准也会颠覆现状，窜出全新的“创举”幼芽来。

　　穿行于锦秋湖的蕃庑的绿中，遭遇的都是清清溶溶的性脾，就像游走在自己最旺祥的年华里，心安，悦怡，宏放，亢爽，是从大地骨髓里一点一点沁染出来的浥浥绿气，积淀了千百年的风情，伴着天宆罡风款款飘来，时光在这里下榻，留下了淡雅的名气，我不无贪婪地一遍遍嗅着，品赏着鲁北水乡文明生生不息的善美、诗歌、烟火、童话、俚俗与大气……

　　绿色合卺着水腥和人情味，被阳光哺育着，鼓舞着，升华着，成为大锦秋生态文化思维的基调。那些特质血液与爱的澎湃约会，消除着人际纠结的阴冷记忆，让湖深藏的美、愁思和痴迷，打动经久不息的思恋。芬芳的季风，加速流动、运转，我们开始受控于幸福的悸动，荣幸地感受着《诗经》的意蕴与呼吸，直至大片大片的韶华璨若悬月，酡颜而诉，借助于这样钟灵毓秀的导航，诗情画意的叩击贯通着现实和梦想，会晤天地大美，与生命的庄伟同谋共事。

　　绿，颠扑不破的希望，让锦秋湖英名远播，不仅烂漫了那一厢厢历史断代，而且，烁耀真理的光芒，无声地镀亮着水乡性情人格，辉煌了“北国江南”的俊朗风骚。因此，前年某生态文化专家来锦秋湖上考察采风后，建议把这里喷香的水性绿色申报为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实乃颇为高明的呼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