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小鸭嘴龙坐在距离家不远的山头上向远方张望，望了许久，却再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久以前，那个身影总是在黄昏时刻晃着大脑袋举着那两只被小伙伴们笑话了很长时间的小短手从远处奔来。夕阳下，他的影子长长的，像那片草原一样长。

　　小鸭嘴龙每天都在山上等他回家，等他长长的影子从山底爬到山顶，再蔓延到小鸭嘴龙的脸上、眼睛上，直到看不见落日的余光，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了，然后他们一起回家。

　　山下面是平原，长满了矮灌木，几个大大小小的湖散落在绿色植物丛里，再往前便是大片的树林，茂密高大的杉树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树林里生活了一群长脖子的梁龙。小鸭嘴龙不喜欢梁龙，他们太能吃了，上次有两只梁龙跑到他家做客，几乎吃掉了他和爸爸妈妈采摘的所有松果和苏铁叶子，竟然还摸着肚皮喊没有吃饱，真是没有礼貌。

　　哪像曾住在他家的那只小恐龙，明明吃不饱也从来不说。

　　山的再远方，是家族中的鸭嘴龙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未知的世界意味着未知的危险。可是，小鸭嘴龙知道远方有什么，那个影子曾讲过远方的故事。

　　“七宝，回家啦”，是妈妈喊小鸭嘴龙。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妈妈便会站在山下催他回家，夜晚即将降临，这对恐龙来说并不安全。

　　小鸭嘴龙七宝和爸爸妈妈、哥哥妹妹住在一个偏远盆地的沼泽地边上。盆地里覆盖着低矮的蕨类植物，还有长满松果的松树、高大的红豆杉、美味的大叶子苏铁，都是鸭嘴龙爱吃的美食。一条宽阔的河绕着盆地流向山外，河边的石头上长满了苔藓，成片的桫椤沿着河岸有阳光的地方延伸到银杏林里。河另一头是个巨大的瀑布，轰隆的水声像打雷。河边是七宝和小伙伴常去玩耍的地方，他们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捉迷藏，跳进河水中捉鱼虾。

　　除了他们一家，还有家族中的许多鸭嘴龙都住在附近，他们经常聚会。闲适的日子过久了，便会八卦起来，大人们会谈论听说谁家住在远方的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被凶恶的恐龙欺负了，连蛋都被偷了，可惜那一窝十几个小崽子，还没出生就进了人家的肚子。又听说对面树林里哪个梁龙的孩子跑出森林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肯定被吃了，可能连骨头没有了呢。最后又庆幸，祖先找了个好地方，这么多年都没遇到过大的危险。家族中的小孩子则凑在一起打闹，滚了一身泥巴，再趴到草地上晒太阳，有时候让七宝的妹妹唱歌。

　　平静欢快的日子被一个闯入者打破了。

　　那天，七宝和小伙伴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瘦弱的家伙从山头上滚了下来，滚啊滚啊，一直滚到他们的沼泽地，后面压平的草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就像他后来每次回家又离去的影子那么长。

　　几只小鸭嘴龙凑过去瞧这只可怜的恐龙，他满身伤痕，脖子和肚皮好像被咬过，血淋淋的，他太虚弱了，眼睛只能眯成一条缝，两只小手又短又细，看见他们还假装凶狠地咧开嘴巴呲了呲牙。

　　七宝他们才不怕这只快要死去的恐龙呢。

　　他们把他拖回七宝家，谁都知道七宝的妈妈最温柔了，不会介意收留一位受伤的陌生恐龙。

　　“妈妈，他是谁，他看起来和我们不一样。”七宝问道。

　　“世界上有很多和我们不一样的恐龙呀，”妈妈笑着回答，“梁龙的脖子那么长，脑袋可真小啊。”

　　“不一样是正常的，你得接受不一样，”妈妈又补充道。

　　七宝想了想，认为妈妈讲得极有道理。

　　七宝妈妈看到这只跟她的孩子们差不多大的小恐龙，不由感同身受，心疼他那一身的伤，这得多疼呀，跟谁打架这么狠呢。

　　第二天，家族的其他鸭嘴龙知道七宝家来了一只奇怪的恐龙，跑来看热闹，他们带着刚摘的新鲜松果、带着露水的树叶还有吐着泡泡的大河蚌来看他。

　　受伤的小恐龙已经醒来，七宝妈妈让他躺在柔软的草甸上，还亲自喂他喝水，这是七宝和妹妹生病时才有的待遇呢，但是七宝一点都不生气，他觉得这只小恐龙太可怜了。

　　小恐龙告诉大家，他的爸爸妈妈死了，其他恐龙都欺负他，还咬他，他只好逃了出来。

　　七宝的爸爸是家族中最强壮英俊的鸭嘴龙，七宝还有六个哥哥一个妹妹，分别是大宝、二宝、三宝……七宝、八宝，虽然年纪小，个个高大威猛，别的鸭嘴龙都不敢欺负他，只有他妹妹敢敲他脑袋。

　　小恐龙又说，我是霸王龙哦。

　　“奥……啊……”大家似乎一副了然的样子。从那些听说来的八卦里，霸王龙的凶残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可是因为这个祖先选的偏远好地方，他们几乎不曾遭遇过性命之忧的大事，所以并不怎么在意。

　　况且这只自称霸王龙的小恐龙看起来这样惨，哪里有霸王龙的霸气，看来他家里的亲戚也没个好东西，还是需要咱们鸭嘴龙来保护。

　　要接受世间万物的不同。这是七宝妈妈经常说的。

　　七宝才不管他是霸王龙还是什么龙呢，他拉着小霸王龙的小手欢喜道：“你脑袋真大，就叫大头吧！”

　　霸王龙大头在鸭嘴龙七宝的家里住下了。每天和七宝的哥哥妹妹们一起在沼泽里打滚，趴到草地上晒太阳，到山脚下摔跤，帮七宝妈妈采集松果，听八宝唱歌。

　　大头不爱吃松果，七宝和小伙伴们便带他去河里捞鱼捉虾敲河蚌的肉吃。大头一直不怎么胖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七宝把大头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家里的鸭嘴龙们也习惯了大头的存在，就连大头也快忘记自己是霸王龙了。

　　直到有一天。

　　大头和七宝的小伙伴们玩摔跤，推搡中闹得有些厉害，一只壮实的鸭嘴龙抱住大头的脖子，大头手短，一着急，“啊呜”一声张大了嘴巴，露出尖尖的牙齿，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眼看就要咬到那只鸭嘴龙的脖子，七宝赶紧过去用自己的胳膊挡住了大头的嘴巴，大头一愣，终于恢复了理智，可是七宝的胳膊还是被咬破了。

　　小伙伴们看大头的眼神便有些警惕。大头耷拉着脑袋搓着小手，有些沮丧。他紧张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要伤害你们……”

　　七宝笑嘻嘻地说：“大头，你胳膊这么短，只能用嘴巴跟我们打架，你等我伤好，我也要揍得你流鼻血！”大家一听，便又笑闹起来，直到被各自家长喊着回家散去。

　　少年恐龙的心性总是简单又纯朴。

　　但是，霸王龙大头还是很难过，七宝的安慰缓解不了他的焦虑。他开始感到饥饿，吃再多鱼虾也满足不了的饥饿。以前没有什么感觉，自从咬破七宝的胳膊，闻到跟松果和鱼虾不一样的味道之后，他总觉得体内有种东西被唤醒了。七宝妈妈说，那是他的本能。

　　七宝妈妈知道后，变得忧心忡忡起来，提醒大宝二宝们多捉一些大鱼留给大头。有时候还会找到几只多瘤齿兽。小鸭嘴龙们看见这些吱吱乱叫的多瘤齿兽比看见松果还高兴，大头喜欢着呢。

　　七宝爸爸还嘱咐七宝以后带着大头多散步，少摔跤，更不要流血。

　　小霸王龙决定去山那边转转。他说，要去打猎。

　　七宝知道他是怕自己伤害到朋友和家人。

　　大头开始早出晚归，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回来。七宝没有问过大头山那边发生的事情，但是也知道大头变得不一样了，身上多了血腥的气息。他终究是与鸭嘴龙不一样的。

　　有时候大头也会受伤。七宝担心大头是不是又被欺负了。

　　有一次，七宝嘴里咬着一支木兰花和大头并排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飘啊飘的，忍不住问，“大头，山那边是什么样子？”

　　“山那边呀，跟这里差不多，只不过湖更大，有这里100 个湖那么大，树木更多，有100 个盆地的树那么多，恐龙更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可多可多了。”大头漫不经心道。

　　“你见过大海吗？”

　　“当然见过，我们霸王龙要到处找食物，会去很多地方。”

　　“大海真的很大吗？”

　　“大，就像天空一样大。”

　　“那……你都吃什么？”七宝小心问道。

　　“还能吃什么，吃肉呗，霸王龙都吃肉的……”大头有些犹豫，想了想才回答。

　　“那……你吃……”七宝不知道该怎么说。

　　大头偷偷看了眼七宝，轻轻说：“我从来不吃鸭嘴龙的……”

　　七宝知道，山谷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他说，“那你可千万不要被别的厉害恐龙吃掉。”

　　大头拍着胸脯自信满满，“谁有我厉害！”

　　七宝每天傍晚都坐到山头上等大头回来。当夕阳落到天空跟红豆杉连接的位置时，大头便会从树林边上摇摇晃晃地过来。他日渐强壮高大的身体挡住了身后的阳光，等大头的影子蔓延到七宝的脸上，七宝就会看见大头笑眯眯的大眼睛。

　　有这样好看的眼睛的恐龙怎么会是坏恐龙呢。

　　直到有一天。

　　这天，霸王龙大头的运气不大好，他饿着肚子回来了。

　　晚上七宝睡不着，翻来覆去时，突然看到大头蹲在一边两眼放光地盯着熟睡的妹妹八宝，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七宝一下子惊醒了。他跳起来拦在大头身前。

　　“我爱吃肉，我是不是个坏恐龙？”大头十分沮丧地问。白天，大头一直不敢看七宝，只粘在温柔的七宝妈妈身边。

　　大头现在比刚来盆地时强壮多了，个头也快跟七宝妈妈一样了，却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爱围着她转悠。

　　“大头不是坏恐龙，大头是个吃肉的霸王龙啊。”七宝妈妈细声安慰他。“有的恐龙爱吃肉，有的恐龙爱吃树叶，有的恐龙会飞，有的恐龙会游泳，我们天生如此，只不过，你意外地出现在我们的世界，成为了我们的家人。”

　　大头想了想七宝妈妈的话，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七宝妈妈叹了口气，她知道，总有一天，大头会面临这样的改变，鸭嘴龙家族也要做出选择。

　　为了她的孩子着想，为了鸭嘴龙们的安全着想，霸王龙已经不适合继续在盆地呆下去了，可是看着这个从小霸王龙被她养成大霸王龙的大头，想起他昏睡时拉着七宝妈妈的手喊“妈妈”，她又实在开不了口。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家伙被自己的家人赶出来一次，这次难道又要把他从家里赶走吗？

　　七宝妈妈有点难过，七宝比妈妈还难过。他还记得大头刚来时那副狼狈受伤的样子，记得大头看着七宝和哥哥妹妹玩闹时羡慕地感叹，“我要是有这么好的家人多好。”

　　七宝问妈妈：“大家要把大头赶走吗？”

　　妈妈摸着七宝的脑袋说：“大头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他应该和同类在一起。”

　　“也许，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更快乐呢……”妈妈又安慰七宝和自己。

　　七宝想了想妈妈的话，也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就在鸭嘴龙家族左右为难时，意外发生了。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盆地里茂密的植物在蒸腾的水汽里郁郁葱葱，鸭嘴龙们同以往一样，成群结队慢慢徜徉在高高矮矮的树林里吃着最鲜嫩多汁的叶子。大头坐在七宝一家的面前，准备告诉他们一个重要的决定。

　　突然，地面像地震一样晃动起来，山边传来恐龙嘶吼的声音，几只鸭嘴龙难得抬起双手直着身子惊慌失措地边跑边大声喊：“又有一只大头来啦！吃肉的霸王龙来啦！”

　　大头一听，把要说的话咽到肚子里，立刻冲了出去。

　　果然，是一只觅食的霸王龙。这只饥饿的霸王龙跟着一只跑出去玩落单的小鸭嘴龙，闯进了这个许久没有鸭嘴龙天敌的盆地。

　　家族里成年强壮的鸭嘴龙把孩子和妈妈们围在身后的保护圈里，头朝外一起发出尖锐的鸣声，希望能吓跑这只看起来特别凶狠的霸王龙。真要打架，他们心里可没什么底。

　　七宝在爸爸身后见到了大头的同类。他有着跟大头一样的大头，一样短小的胳膊，一样尖锐的牙齿，只不过，他的眼神比大头可怕多了。

　　可是，大头一点都不怕。大头一步步走过去，站在霸王龙面前，发出跟这个闯入者一样震耳朵的吼声。

　　两只霸王龙厮打了起来。整个山谷都回荡着他们的此起彼伏粗重沉厚的吼叫。

　　霸王龙“啊呜”一口咬住了大头的脖子，大头动弹不了，朝七宝忧伤地看了一眼。他要是倒下了，这帮没什么战斗力的家伙怎么应对吃肉的霸王龙啊。

　　七宝的心脏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大头是他的弟弟，在家门口被打成这样，太欺负人了！他拨开保护圈，跳到打架的两只恐龙面前，哭着喊道：“大头，大头！”其他鸭嘴龙也愤怒地喊：“大头，大头！”

　　霸王龙闻到七宝的气息，眼睛转向七宝，嘴上松了一些。就在他走神的一瞬间，大头猛地一甩脑袋，反过来咬住了霸王龙的脖子。大家继续喊：“大头，大头！咬他！”

　　霸王龙觉得自己没被大头咬死也快被气死了。本来期待着一顿鸭嘴龙大餐，幸运的话，先安顿下来，反正也没有别的恐龙知道这个地方，山谷里的鸭嘴龙让他一年都不用换地方找食物了。哪里知道这里还藏着这样一位傻乎乎的同类，不但不与他合作分享美食，还反过来揍他呢！现在看来，自己有可能会成为大头的大餐。

　　大头把已经奄奄一息的霸王龙拖到山顶，一脚踢下去，霸王龙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起来，沿着山坡向草原跑去，活命要紧。

　　大头站在山顶上，满身鲜血，他张大嘴巴仰起脖子，连续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巨大尖锐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除了大头的霸气龙吼，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七宝和鸭嘴龙们愣在那里。他们抬头看着山顶上变得有些陌生的大头。大头威风凛凛，像鸭嘴龙他们家族的族长一样威风；大头恶狠狠的，像刚才那只霸王龙一样狠。原来这才是大头真正的样子，这样激烈的争斗才是属于大头的世界，凶猛，肆意。

　　大头回过头静静地看了呆若木龙的大家好一会儿，又向七宝和七宝妈妈望去，他们看懂了大头的眼神。那是大头还没有说出口的决定。

　　大头对七宝说：“七宝，再见！”

　　大头对七宝哥哥妹妹说：“大宝、二宝……八宝，再见！”

　　喘了口气，大头对七宝爸爸妈妈说：“七宝……爸爸、妈妈，再见！”

　　大头对山谷中的鸭嘴龙们说：“谢谢你们，再见！”

　　七宝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今天一战，他们知道，两种龙真的殊途不同归，大头终究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个更大更凶险的世界，比盆地大100 倍也凶险100 倍的世界。

　　那个世界，不适合七宝。

　　大头转身，挥了挥他那可笑的小短手，庞大的身体在山边一点点矮了下去，渐渐消失在落日的余辉里。

　　七宝在山顶上站了许久。

　　我们彼此保护对方的那段时光，我会一直一直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