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者注视江水退却。“云安县前江可怜。”江面上方,白鹤唳叫倒飞。“未将梅蕊惊愁眼。”太阳从西山回升,月亮落入东林。“春花不愁不烂漫。”说者无心……
这是云安小镇的故事。——这故事,小时,外祖母已对我讲过好多次。母亲出生前,外曾祖母、外祖母、外祖母的三个哥哥,以及家族其他成员,共同居住在镇上这座唐家院子中。
“唐家院子”,就像一朵鲜花,在如今已逝者心中悄然绽放。它成为他们曾经的生活不可或缺的四个字。
历史很快滚动。它临时当作战争收容站……再后来,我出生……库区蓄水,小城拆迁……外祖母故去,它就被废弃。
我读书的小学,如今也还在。墙面陈旧,就像干燥的陈皮。几个无名孤老守在里面生活,黑灯瞎火,他们喂的鸡经常到废墟之间乱窜。
零一年前,云安位于三期水位线以下的大小商铺、楼宇,古老而沧桑。零一年后,它们就被拆毁。有人说,未来这里要重建,要打造旅游古镇。没人能搞明白上面的决策。
唐家院子虽然位置高,没被淹没,没被拆毁,却被征收而废弃——“庭草无人随意绿”。从苍朴大院门缝往里窥视,院内绿荫丛浓,甚至生长几棵枝叶葳蕤的泡桐树。低矮灌木、蓟草发了疯,几乎占据整个院坝。由于常年受雨水浇灌,窗棂幽深,围墙漫漶,日趋消蚀。
随岁月流逝,我们回云安废城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们越来越觉得它陌生,恍若梦蝶。唐家院子,是云安最古旧的宅子之一。目前,毫无疑问也是残存下来最丑的。幼年,我冰过西瓜的水井早已干枯,以往,清冽井泉滋滋流淌,而今只剩杂草环绕破裂井栏。外曾祖母遗留下来的花园、果园业已破败。那时,四季都有花果,色彩变幻无穷,蔬菜也是吃不完……
唐家宅院有很多菱形窗户,朝向梅溪河及对岸连绵高峰。小时候,透过这些窗户,我们见证雨雪霏霏,日升月落。宅外斜对角那块平地,曾是一个纳凉胜地(居民生活广场),地上铺满五彩碎瓷砖片。如今化身为一座阴凉空坝。那棵千年老黄桷树依旧遮天蔽日。树荫下方,坡地上,一座坟墓负隅顽抗(碑刻甚多,碑文多已模糊),它或许比唐家院子以及唐家记忆更为古老。
如今唐家院子空无一人。它的编年史里,曾生活于此的居民都已弃世。但你依然可以透过门缝发觉,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在近旁。他们曾在此地倾听庭院日常繁杂,注视梅溪河注入长江。大黄桷树下,虫鸣啾啾。雨天,坡上那座孤坟被雨滴敲响。他们坐在门槛沉默观看,试图了解生命自然的步履,揣度宇宙时间的运转规则。他们的灵魂,从坐在门槛的身躯里起身,沿坡而下,到云安街巷游走,坐上搭载灵魂的摆渡船。
“哪个说的吃点糖,小孩的牙就要长虫?”当初,外祖母总是这样招呼我,“纯粹是打胡乱说。”
虽然长大后,只回来住过几次,每次也只有短短几天,不过,我仍能看见外祖母无处不在。她正坐在板凳上切土豆丝。一手拿削好皮的土豆,一手拿刀,不用菜板,就这样徒手切起来。只见土豆丝像粉丝一般,陆续从她手中掉进装有清水的瓷盆。她仿佛根本用不着菜板这个东西,任何蔬菜都能在她手上切成片,切成块,抑或切成丝。我仿佛闻到炒青椒肉丝的香味。外祖母就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她。宅外孤月已高悬。此刻无人惊扰,我得以与外祖母再次对话。
……炉火快要熄灭,外祖母深邃之声极为平静。她每吐一个字、一个词,发出一个声调,那些素不相识的死者便开始在我们周围游走。你似乎觉得,此刻自己暗红的血液,会跟着那些陌生祖先的足迹,探寻出他们最终的秘密,唤醒自己体内几十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使他们重生。
这些祖先,昙花一现,没有被历史记录,默默无闻,无法预见未来。他们出现在现代化洪流之中,有人经商,有人参战,有人早夭,他们的生命历程闪耀而沉默。
时间缓慢,如鹞子叫声一点点啄食心血。恐惧与好奇吞没灵魂。外祖母的生活,在她的叙述中,重新回到上个世纪动乱的岁月。她的瞳仁中,院子快闪,男男女女,进进出出。
“婆婆小的时候,造孽啊!”她会一边绣着鞋垫,一边用半开玩笑、半不耐烦的口吻说,“我在后面那间偏屋看到过披毛鬼。”她突然住口,看起来很心悸,仿佛偏屋里那个披头散发的鬼魂仍然惊吓她,使她免于言行冒失。她摇摇头,而后会用惊悚的语气说,“那时我好小嘛,还在当妹妹,就嫁过来……”她稍微停顿一下,思考着,“我去北屋添饭。”她平静地继续说,“头发一散起,穿个黑衣服,在那儿推磨。我饭都吓泼了……”
外祖母出自此边,来自彼方。门口她曾编的那个大簸箕仍旧放置原处,立在墙头。从门缝往院内后方望去,仔细看,有好几棵泡桐树。其中一棵只剩树桩,但树桩上长出很多新枝。听老人们说,飞机轰炸重庆,有年经过云安,投弹将它击中。这棵树承载太多。除开那几棵大泡桐树,还可看见一棵老杏树,树干粗壮,一人合抱不完。虽然亿兆开过的花儿在过去若干春天纷纷谢世,但越长越高,已高过屋顶两倍。当初,就在这里,我爬上杏树顶,俯瞰大院、云安全镇、梅溪河、对岸田野与山峰,将杏子吃掉,往下扔果核。那些果核,已在我的梦境国度长成无比茂密的森林。
“吃饭了,你在哪儿啊?”那时,外祖母总是用筷子敲打瓷碗,到处找我。
“在天上!”我大声喊,声音承让昏鸦。
“天上……”她重复,又喃喃自语些什么,让我听不太清楚。
“在飞!”于高空,我伸出双臂,挥动起来。
“飞下来。搞快!”
我盘绕杏树枝桠旋转身体。
外祖母去世前,她曾一人陪伴几十个灵魂住在大院里面,长达五年。谁劝搬出来,她都不听。
“有多少人在我们老屋死去?”
她的瞳仁里,躺着两具闭眼的小尸体。妇人无声哭泣,其他人也跟着落泪。树林小坡间,有人挖出两个小坑。他们将裹上毯子的死婴埋进去。
外祖母不再说话。于是,我解读她抽烟时咳出的痰、皱缩的眉:
“以前给你数过,你外高祖父、外高祖母……他们的大儿……二女、三女——是生下来两个月就病死的双胞胎……”
那段时间,我总能看见外祖母的眼神遽然暗沉。……如果你想赶走白蛾,却一手沾到蜡烛,手被烧,蛾子也飞走,这个过程,你的眼睛也会呈如此变化……夜里,白蛾赴火,翅膀四处扑棱,那是死心不息的亡魂……
同样的戏目,在人世舞台周而复始上演。外祖母知道,这回轮到她扮演垂老弥留角色,与其如此,倒不如趁机扮演鬼魂。
她尸骨尽寒。随后一年,江水上升,波及梅溪河,整座小城淹没大半……
往事渐行渐远。心中刻痕越来越深,如今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给你重重一击,仿佛洪水再度肆虐——满目废墟之间,浑浊江水四处冲刷,令遗落于墙角屋檐的子孙之心,生生碎成多瓣。
云安的历史,就是迁徙与废墟的历史。
乾隆时代,盐业兴盛,我们母系祖先与其他氏族翻山渡水,到云安定居。外曾祖母的曾祖父当上盐场监课司,县中盐业兴起,带动云安桐油、棉布、百货、屠宰、医药各业。在峡江伤痛的世界里,一代又一代人先后闪亮登场,斩荆伐莽,开辟险阻,最终殁于病症、疑虑。云安依旧风吹荒野。
这些家族,自旧社会到新社会,肆意操纵这座小镇的命运,如同几十只无形大手彼此掰腕。就在外曾祖父整日去梅溪河边无数赌场消磨时运,外曾祖母利用她的铁掌,把握唐家大权。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外高祖母的荫庇下,把丈夫用作赌资的经济来源快刀斩乱麻般彻底斩断。
当年外高祖母架空外高祖父的戏码再度上演。外曾祖母抛头露面,事必躬亲,手中挥动楠木杖,主持参与云安井盐交易,把沿江两岸出产的柑橘安排大小船只运往全国其他省市。这使得唐家成为她那个世纪全镇最富有名望的家族之一。
几十年间,外曾祖父既不好好读书,也不好好经营。他每天总想方设法溜到江边豪赌。他比外曾祖母小十一岁,在家里称呼她为“大姐”。他总是这样开口:“大姐,我去码头接一下弟弟,他今天回来。”“大姐,王师傅家里有把茶壶,听说茶山很漂亮,我去他家里看看,能不能买来,送给刘县长。”“大姐,昨天我把三舅的外套搞落了,他衣袋里还有咱们家的订单,这可出不得闪失,也怪我,太大意,咋会搞忘拿回家呢?我得亲自去看看,不然损失就大了。大姐,你今天要买些啥子?我给你带点回来。平常都是嬢嬢们帮你,我今天给你负责。你想要啥子,我都可以给你带点啥子……”如果说世界上有借口制造器这种东西的话,毫无疑问,外曾祖父一定是性能最好的一架。他嘴上的借口,总是脱口而出——动如脱兔——外曾祖母每天被琐事纠缠得焦头烂额——十有八九,他都一滑而过,成功脱身。
外曾祖母分娩那天,他夜不归宿,只是派几个老嬢嬢守到孕妇身边。一个个老婆子手忙脚乱。她们接生的过程,仿佛接过烫手的火球。外曾祖父总算出现时,据说外祖父都已经会喊妈妈了。
无可厚非,外曾祖母对这个家族的男性失去信心。她从未被丈夫那种赌徒式的疯狂麻痹头脑。于是弥留之际,她将外高祖母那年大雪摸着她的脸,对她这个大儿媳说过的箴言,转告给每日上油、点灯、剪烛的外祖母——她自己的大儿媳妇:
“男人啊,就是屎尿多。”
外曾祖母死时,外祖母刚教会外祖父脱裤子解大手,自己给自己擦屁股,穿裤子,系腰带。
这个比外祖父大九岁的女人,第一次在这座府邸拥有自己的房间。雇工把外曾祖母住过的寝房收拾出来,供她安睡。据外祖母自己说,她对家业其实毫无兴趣,她并没有信心与能力,去改变重蹈三代就覆辙的命运。从自以为发现唐家院子拥有一种灵幻气氛,她开始变得惴惴不安。只要一听到老屋有风吹草动,她就一反常态,拿出账目,笨拙应对家庭财政危机,与当地富商傻乎乎斡旋。
“您是对的。梦死,”女人经常从梦中惊醒,专注倾听窗外鹞子叫声,“得活。”
显然,唐家存在的漏洞越来越多。家里辞退十分之九长工,只留下三个老妈妈照顾年幼舅舅们以及解决家里饮食起居。
不到两年时间,整个国度开始煮海晒盐,盐业发生大革命。人们终于发现,海盐更便宜行事。海滩晒一晒,用船拉一拉,全国各地居民一日三餐就能共享那份难忘的滋味。井盐——这种落后而费力的资源停滞下来。
因此,云安曾引以为傲的生意出了问题。以往每天有百艘货船停泊梅溪河港口、举城欢庆的场面也黯然失色。
再看不到四面八方的外地客商高帆风顺,乘船而来,随心所欲光顾这座小城的酒楼、烟馆与江边妓馆。他们再没兴趣为争夺整个西南的税务、商品而来。他们心底默默忽视这个峡江小城。他们的心思,开始通过火车运转,通过飞机远航,围绕金融扩散。
外祖母转而寄希望于唐家的柑橘地。但五年之后,就连那几块地也失去,分给镇上贫农。
温暖的月份就这样消磨殆尽。外祖母在院中杏花下自说自话,外祖父则随载有五万吨桐油的大船,倾覆在太平洋的漩涡里。
“听嘛,鹞子又叫了,听嘛。”外祖母的灵台,比噩耗信件走得更快。
羊尾巴抖两下的时间,母亲已经开始学会说话了。她像所有孩童必经的那样,对周围一切充满好奇。小女孩在院子里跪坐椅背,从菱形窗户眺望河对岸,问自己的妈妈,梅溪河水将要流到哪里。外祖母拿起火钳,把蜂窝煤丢到院外,随即在灶台上打破苦涩的鸡蛋外壳,一壁挥动锅铲,一壁放盐,而后把菜端上桌,用女儿刚会写的两个字回答女儿:
“未——来——”
女人每天送儿女们上下学。她不得不用扎实的步伐来丈量现代生活的距离。一天早晨,大家看见码头涌现很多船队。对云安人来讲,已经好些年没见过这种场景。
小镇霎时被战场撤下的遗物侵蚀。废船残骸的气息以及弹药味,互相混杂,自江上峡湾深处飘进小城。叫花子,难民,下江人,伤兵……在那个三月涌向曲折集市,令所有云安人惊慌失措。
唐家院子腾出三间屋子收容他们。外祖母不紧不慢,带家人退至北屋。北边各个房间,阴暗潮湿,塞满早已覆盖灰尘、四代祖先留下的木箱藤椅及各类家什。外祖母吩咐家人,把那些棉絮收拾出来,叠被铺床,扶持这些外来客……
两个秋天过去,衣衫褴褛的外乡人养好伤,陆续不知踪影。
有死了的,就埋到院前坡地。他们的灵魂封存在异乡云安。谁也不知道这些冤魂来自哪一个省,经历过什么。他们就像江上漂流至云安岸边的一根根木头,无根无系,没有目的,被人打捞起来,燃烧成灰烬。
有缺胳膊、少腿、断指的,他们上水下水,四处乞讨,脸面逐渐模糊。大多沉默不语,少数偶尔偷窃。他们从江边一座小城辗转到另一座小城,仿佛小小的木船此生在水中走走停停,直到破烂不堪,无法继续使用。
也有留在云安的,与本地人婚嫁,开铺子做生意。他们每天笑吟吟,逐渐学会本地方言。偶然碰见外祖母,也会弯腰致意。他们在云安生存,扎根,开枝散叶。
总之,这些当年的外乡流浪者,最后全都离开唐家院子。外祖母又将那三间收容屋空起来。
梅溪河对一切不言不语,只是日夜流动。
寂静的时光没有持续很久:老虎在高崖吼叫,搅翻清睡者的夜梦。镇上,枪声远近传出。各巢鸣锣聚众,往来呼噪。
这是随后近二十年霸王们趁黑攻打城镇、掠夺豪门的家常便饭。湘西作家曾以他作品为证:火把明亮,刀剑锋利,土枪满是子弹,无数张脸用锅底烟灰涂黑,街巷各处充斥喊叫与震怒。砍杀,逃命,追击,咒骂,搏斗,冲刺……
女人们惊怖出门,怀抱哭闹的婴孩,匆忙跑向后山柏树林。噩梦在席卷,焚毁在继续,冤仇在夜间报还。
躺在床上朦胧辗转听一阵,枪炮声锣鼓声好歹停歇。无眠人终究还是沉沉入梦。
……夜色渐渐擦拭云安,抹平寂静与混乱。
“夜深长了。”外祖母一梦六十年,最终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
从她侧卧的视角望出去,巨大天毯,云霓变幻。窗玻璃上,晚霞涂出杀伐之血。蓝紫云团与橘黄云队悬挂我们头顶。交战双方飞驰。她躺在床上度过最后一个元旦。
用力抖一抖被子,把床单抚平,就抖落故事。没有我陪外祖母生活的那些时光,她独自倾听庭院里日常寂静。泥洞石缝里,旱蛙无聊地呱呱叫唤。她站着淘米,倾听淘米水淋滴阶阴口的声音。有几次,我放假回来探望,发觉她已随生命自然的脚步,将床一步步、一年年搬至最后面的小偏屋。那间屋子又窄又潮。
和她对坐堂屋的苹果木桌子边吃饭时,我劝她来湖北,跟我们一起住。她舞动握筷子的干枯右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母亲曾在县里给她租一间房,没住满三个月,她就收拾东西回老屋。
“那儿冷得很,”她向我诉苦,“隔壁死了个老年人,臭了好几天才被人发觉。警察把门撬开,都吐了。”
她说这话时,坐立不安。仿佛群鸟本在枝头嬉闹,突然天降大网,将所有鸟儿捕获,只有一只鸟儿侥幸逃脱。仿佛她就是这个逃脱者。不过,这只鸟也被网刮伤。它不停扭动背部,在半空不停扑棱,最终还是掉落地面……
回想当初父母到湖北工作,他们把我留给外祖母带。我与她一起在唐家院子生活了五年。我在云安读小学,每天走读,飞奔于云安各条老巷。
我生命中最后一次在唐家院子住——我睡在以前读书时外祖母给我买的单人弹簧床上——从老房间的小窗看出去,昔日云安,除被淹没在江水下的大部分主街,到处只剩残墙断壁。上涨的梅溪河,河面变湖面,在门前静止。流水消湮。涛声不再依旧。再无江声可听。
我起床解手。院中幽暗。庭草如一个个记忆中的小妖。庭树像一群群梦中的幽灵。上完厕所,摸索着穿过枝叶丛生的院坝,经过外祖母亮灯的偏屋。我闻到她吸烟的味道。
“晓不得啷个经……翻过去也睡不着,翻过来也睡不着……你看,这么多……”她灯一直开着,见我来到门口,便指着地上微微振翅的大白蛾。
“我数了半天,”她吐出烟雾,咳出痰,“起码有五十只。未必是祖公老来看我们呐?”
她打开衣服箱子,想从层层衣物底部找出点什么,却一无所获。“我们明天还是去给他们烧点纸……”
这个清明,我再次回到云安废城,给外祖母烧纸。她的坟前有一棵梅树,熊熊火光与梅蕊交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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