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四点多,长途大巴终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狄宁汽车站。罗永祥终于松了一口气,叫醒还斜靠在座椅靠背上张着大嘴睡觉的刘伟,从行李架上取下双肩包,提上放倒在脚边的三脚架,向车门走去。他边往前走,边努力伸着脖子盯着车门旁边那个长方形的深灰色尼龙包。他下车后站在车门口等刘伟,同时盯着一个个下车的人,看他们的腰带和手里提的包。看着刘伟提着那个深灰色尼龙包下了车,他又松了一口气。
罗永祥预订的航班今天上午十点半起飞,但他凌晨四点就醒了。其实四点之前他也没睡死,眼睛闭着,脑子却很清醒,心脏唿腾唿腾地跳得很快。他七点起床都不晚,但三部手机定的闹钟都是六点整。他在北方卫视当编导的这十几年,跑遍了包括台湾在内的全国所有省、自治区、直辖市,出过三次国,坐飞机不下百次,但不知为什么,最近这两三年每次坐飞机都像第一次那样紧张。
机场大巴是整点发车。从发车点到机场,大约需要一个小时。昨天下午,罗永祥和刘伟在办公室里商量坐几点的大巴。罗永祥想坐八点的,刘伟想坐九点的。罗永祥问:“坐九点的是不是就有点晚了?”刘伟说:“一点都不晚,永祥老师。咱们十点到机场,取登机牌、安检、登机,十几分钟就OK 了;如果坐八点的,得在候机大厅傻等一个多小时。”罗永祥说:“好,那就坐九点的吧。”其实,编导带摄像出差,除了镜头怎么拍,所有事情都是编导说了算,没必要商量。
今天早晨,罗永祥还是八点之前就赶到了位于市中心的银燕大厦楼下的发车点。虽然知道刘伟不会在大巴上,他还是上去看了看。司机说:“马上就走,抓紧去买张票。”大巴开走后,罗永祥到旁边的售票亭买了两张票,点了一支烟,站在街边看了看过江之鲫般的车流。抽完烟,他到银燕大厦大堂的沙发里坐下来。硕大的黑色双肩包放在茶几上,鼓鼓囊囊的棕色牛皮挎包斜挎在肩上,包体耷拉在肚子上,不时摸一下两道拉得严严实实的黄铜拉链。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从旋转门进来,一溜小跑去了电梯旁的卫生间。望着那个男人,罗永祥脑袋里“铮”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事:刚才从家里出门前,他匆匆忙忙去卫生间洗了一次手,面盆的水龙头关了没有?他使劲回忆,一会儿觉得关了,一会儿又觉得忘关了。如果忘关了,水一直哗哗地淌,一天下来水表得走多少字啊?他不敢细想,脑子里出现一个水表表盘,齿轮唿唿地转,字轮噌噌地跳。他头上和后背的汗哗哗地流,头上的汗顺着脖子流到了肚皮上,后背的汗流到了裤腰上。他从牛皮挎包里掏出手机,打给老婆。老婆没接电话。他把手机拿在手里,等老婆回电话。老婆没回电话。这时老婆应该刚到办公室,正忙着。
八点四十左右,罗永祥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发往机场的下一班大巴开过来了,停在大厦楼下,三三两两的旅客开始上车。他急忙走出大堂,在大巴车旁走来走去,焦急地看着街上的车流和附近路口的行人。他连着抽了两支烟,还不见刘伟人影,就掏出手机打给他。刘伟说了句“永祥老师,我马上到”,就挂断了。八点五十六分,刘伟终于出现在了那个路口,提着两个分别装摄像机和三脚架的深灰色尼龙包,背着双肩包,慢慢悠悠地走过来。罗永祥看着刘伟那张还有些稚气的英俊的脸,忽然很想上去扇两巴掌。
“永祥老师早到了?”刘伟走近了,咧嘴笑着问。
“我也刚到,有五六分钟。”罗永祥和蔼地说。
罗永祥把双肩包放进大巴的行李舱里,但那个棕色的牛皮挎包还挎在肩上。刘伟把双肩包和装摄像机、三脚架的两个包往行李舱里放。罗永祥接过那个装摄像机的包,问司机能不能带进车厢。司机笑着问:“里面是现金吗?”罗永祥不好意思地说:“不是现金,但也很贵重。”司机问:“什么东西呀?”罗永祥说:“是从日本进口的有色金属探测仪。”司机说:“那也不能带进车厢。”刘伟咧嘴笑着,小声咕哝着“有色金属探测仪”,从罗永祥手里抓过那个包,轻轻扔进行李舱里。两人上车后刚坐下十几秒钟,大巴就驶出了发车点。
今天从市区到机场的路上车辆较少,九点五十就到了。罗永祥觉得白捡了十分钟,他松了一口气,咧嘴笑了。今天坐飞机的人好像也格外少,罗永祥前面等待安检的只有四个人。22 号登机口和连廊空空荡荡,搭乘这次航班的旅客都已经登机了,只有一名女服务员站在登机门门口。罗永祥急忙向登机门走去。刘伟却叫住他说:“永祥老师等我一会儿,我去办个大的。”说着,他把行李放在排椅上,向卫生间跑去。刘伟这个“大的”一直办了五六分钟。罗永祥有个“小的”,觉得还能憋,就没去“办”。机场广播里,一个温柔的女声连续三遍叫他们的名字,请他们马上登机。他们登机后刚坐好不到两分钟,飞机就关闭了舱门。
他们在龙城机场落地后,急忙打车赶到龙城长途汽车北站。从龙城到狄宁的公路里程是二百七十多公里。他们坐在长途大巴车厢的中部偏后。上车前,罗永祥和司机磨了几句嘴皮子,摄像机和三脚架都被允许带进车厢。但装摄像机的包塞不进行李架,也不能放在过道里,刘伟就随手丢在了车门旁边;装三脚架的包被罗永祥放倒在自己脚边。
长途大巴刚出龙城市区,刘伟就睡着了,脑袋靠在座椅靠背上,张着大嘴打起了呼噜,还不时把脑袋靠在罗永祥肩膀上。大段大段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省级公路都修建在悬崖峭壁边。很多时候,罗永祥都觉得大巴眼看着就要一头栽进万丈深渊里了。运煤的拖挂车与大巴相向驶过时,车身的距离仿佛不到一厘米。罗永祥大气都不敢喘,手里攥着一个矿泉水瓶子,瞪大眼睛,一会儿看一眼车门旁边那个装摄像机的包,一会儿看一眼车窗外深不见底的山谷,还不时摸一下耷拉在肚子上的牛皮挎包的拉链。三个多小时后,在狄宁长途汽车站下车的时候,那个矿泉水瓶子已被他攥成纺锤的形状。
2
在雁北宾馆门口下了出租车,罗永祥拧着脖子东张西望。昨天下午在网上预订房间之前,他给宾馆前台打过一个电话。他问接电话的小姑娘,宾馆里面和周边的监控探头多不多。小姑娘说挺多的,到处都是。果然,在附近的路灯杆和沿街商铺的门头上,罗永祥看到十几个警用监控探头和社会面监控探头。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看到大厅里有三个。乘电梯上到五楼,看到走廊里也有三个,分别冲着电梯口和走廊的两个方向。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在卫生间洗刷的时候,罗永祥发现面盆上的水龙头很漂亮,长长的不锈钢管倒“U”形弯下来,气泡出水嘴柔和出水不飞溅,还能360 度旋转,比他家卫生间那个最普通的老式水龙头好多了。忽然,他心里咯噔一声,“那个事”又像摁水里的葫芦一样冒出来了:今天早晨出门前到底关没关水龙头?这时他仍不能确认。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他洗手的时候水龙头都开得很小,已养成习惯了。望着面盆里的大半盆水,他大概算了一下:如果今天早晨没关水龙头,到现在水表顶多能跑二十个字。一方水三块五毛钱,二十个字就是七十块钱。这么一算,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后悔没有早点算。七十块钱,少买一条低档腰带就有了。他点了一支烟,在房间里转了两圈。
“永祥老师,是不是该给公安局打电话了?”刘伟斜躺在床上看微信,提醒他说。
罗永祥正琢磨着给刑警大队张大队长打电话。他从放在床头柜上的牛皮挎包里拿出手机,打了过去:“张大您好,我们到了,在雁北宾馆住下了。”刘伟眨巴着眼睛,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张大队长嗓门很高,急匆匆地说:“好的好的,晚上一起吃个饭吧?”罗永祥认为,张大队长晚上请一顿饭在礼节上也是应该的,但又隐约感觉他诚意不足,就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找地方吃就行。”张大队长沉吟着说:“也好,我今天晚上得加个班,明天上午九点,我在办公室等你们。”
罗永祥把手机装进牛皮挎包里,把包斜挎在肩上,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咧嘴笑了笑,说:“咱们出去转转,然后找个地方吃饭。”
刘伟说:“我靠,饭都不管。”又咕哝了一句,“永祥老师就是人太好了。”
两人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走。刘伟甩着两只手,手机装在牛仔裤的后屁股口袋里,露出来三四厘米。罗永祥下意识地走在刘伟身后,盯着他的屁股。每看到一个人,如果那个人的腰带扎在外面,罗永祥就使劲盯着看几眼。他看到的所有腰带,他觉得都不结实。这时是下午五点多,红彤彤的太阳看上去距离地面大约七八米的样子。刚到下班晚高峰,大街上的人和车渐渐多起来。这个塞外小城的人们都很朴实,衣着都很朴素,皮肤都较粗糙,其中不少是“高原红”脸蛋。新建的高楼大厦五颜六色,和北京、上海、广州没什么两样,但那些老楼和民居的主色调是灰色,灰砖灰瓦灰墙,年代感十足。历史文化街区到处都是绿色的铅皮围栏,可看到一片辽金建筑风格的金碧辉煌的仿古建筑。
在华联商厦门口的路边,一辆电动三轮车的斗子上搭着几张卡其色的厚实的牛皮,还立着一个白茬木牌子,上面用红墨水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买牛皮,找李霞。高档头层超厚纯牛皮,现割现卖,宽度定制,手工油边。”卖牛皮的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妇女。罗永祥走过去,仔细看那牛皮。牛皮有些粗糙,毛孔和纤维都清晰可见,但厚度足有7 毫米,看上去非常结实,背面也打磨得很光滑。用手摸摸,手感硬挺,同时很有弹性。车斗子里还放着一把看上去很精致、锋利的裁皮刀和一把游标卡尺、一块木板等切割和加工牛皮的工具。
罗永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厚实的牛皮。这样的腰带,一条就能系到死。他在拼多多、淘宝、京东上看过的那些牛皮腰带,厚度一般不超过4 毫米;最厚的是5.5 毫米,一根长120 厘米、宽3.8 厘米的带条最少五十五元。他问李霞,这牛皮多宽多长都能切割吗?李霞用有些拗口的普通话说,只要不超过一米八长、七十厘米宽,都可以随意切割,可以做腰带、箱包背带、狗绳,也可以做刹车垫片、鼠标垫、刀鞘。如果买腰带,赠送连接皮、皮带圈、纯铜铆钉,还免费打孔。说着,她打开车斗子里的一个木头盒子,说里面都是腰带扣头,日字扣、马蹄扣、平滑扣、滚轴扣都有,都是批发价。罗永祥扒拉着看了看那些扣头,没看到一个满意的。他问,一根长120 厘米、宽3.8 厘米的带条多少钱?李霞说,七十元。这和罗永祥的心理价位差不多。他又问,还能便宜点吗?李霞说,一分钱一分货,这是牛侧身皮,纤维密度大,天然疤少,耐磨抗拉,质量没得说,不能便宜了。罗永祥是真心喜欢,但想到自己的腰带已经那么多了,有点犹豫不决。
刘伟在一旁说:“走吧永祥老师,这腰带档次太低,京东和淘宝上好腰带多得是。”
这时天渐渐黑了,两人折回到雁北宾馆附近,在一条窄窄的小胡同里找了家看上去干净、敞亮的饭馆,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一面墙上贴满了各种美食的照片,看上去很诱人。一个小伙子手里捏着菜单和圆珠笔走过来。罗永祥让刘伟点菜,刘伟点了一盘手撕牛肉和一条开河鲤鱼。罗永祥点了酱梅肉、羊杂粉汤和一瓶二锅头、两碗刀削面。他等着刘伟说一句“永祥老师别点了,吃不了”,但刘伟正低头看手机,他又点了一盆酸烩菜和一盘猪灌肠。和大城市相比,这里的菜不算贵,但这些加起来也二百三十多元了。按照台里的财务制度,出差期间的餐费是不能报销的,由编导个人掏腰包。
不到十分钟,菜都上齐了,桌上摆得满满的。刘伟夸张地伸了伸舌头,做了个很馋的样子。罗永祥笑着说:“他们不管饭,咱们自己吃。”
两人边吃边聊。刘伟胃口真好。
刘伟说,他刚才在微信里看到一篇文章,说今年上半年,全国有二十三个地面电视频道关停,十七家地方晚报和行业报停刊,很多纸媒都做起了融媒体,下一步电视媒体的日子太难了。
罗永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传统媒体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成了“特困行业”,今后的生存会越来越难。这几年全台离职的有二百多人,包括三个频道总监和六个主持人、九个制片人。他年轻的时候在新闻部当财经记者,在省内出差几乎从没提前买过火车票,都是在火车发车前几分钟提着摄像机匆匆忙忙赶到火车站,站长亲自领上车,再交代列车长安排好座位,快下车的时候才补一张票。近一些的地方,都是被采访单位派车接送。回来的时候从没空过手,要么给纪念品,要么给红包。那些年,他的高档腰带、高档挎包、名牌衬衣、名牌皮鞋等等从没自己花钱买过。至于吃喝,毫不夸张地说,算得上是暴殄天物。前些年,北方卫视的年广告收入曾连续五年突破二十亿,去年一亿都不到。前些年去外省采访,一说是北方卫视《新世说》栏目的,人家都热情得不得了,现在别说管饭了,能拿出时间配合采访就不错了。前些年,他的月收入最高的时候曾超过五万元,现在能拿五千就不错了。《新世说》的收视率,前些年最高的时候曾达到0.94,而上个月平均只有0.05。
刘伟叹了一口气,问:“永祥老师明年怎么打算?”
罗永祥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没打算。”
从明年元旦开始,《新世说》这个已连续播出十七年的北方卫视的强档、名牌栏目就要永久停播了。这两三年,台领导多次开会讨论要停播这个栏目,倒是没停播,但播出时间先是从黄金时段的晚上九点半挪到十一点,又从晚上十一点挪到早晨七点,全是垃圾时段,明摆着当成了鸡肋。硬撑了两三年,还是要死掉。栏目组各岗位五十多口子人,都要通过双向选择,分流到其他栏目或部门。如果没人要,就要下岗。但所有栏目和部门都僧多粥少,挤进去太难了。很多人已开始活动了,并找好了下家。罗永祥是老编导了,有些部门的头头是他的老搭档,有些栏目的制片人刚进台的时候跟他实习过,算是他的学生。如果他愿意开口求人,嘴一张一合就把事办了。可是,他能开那个口吗?几个简单的面部肌肉动作,打死他都做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岁数大了,已经不招人待见了,真怕给人添难为。现在是九月中旬,他预感到自己的记者和编导生涯还有三个多月就彻底终结了。至于明年何去何从,完全是未知数。
刘伟说:“永祥老师就是人太好了。”顿了顿又说,“我倒无所谓。”
很多同事都说罗永祥“人好”。罗永祥心里明白,“人好”是个内涵丰富的委婉的贬义词,是一种严重的个性缺陷。人好有时候挺吃亏,他这半辈子吃的亏就太多了。在很多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上,比如一次次的竞争上岗、节目评奖、职称评定等等,他什么都不愿争,唯恐自己“吃相难看”;而一些同事要资历没资历,要能力没能力,要人品没人品,却什么事都那么“好意思”,总是让他惊讶不已。他要不是“人好”,早就当上部门头头或制片人了,现在也不用担心下岗了。
刘伟不用担心下岗。他大学学的是电影摄影,是科班出身,小伙子又有灵气,工作刚两年就成为一名很优秀的专职摄像。他这个年龄正是能干活的时候,《新世说》没了,其他栏目和部门也愿意要他。退一万步说,如果找不到下家,他爸经营的建材公司正好可以让他当“副总”。
罗永祥的手机响了。他的手哆嗦着,急忙抓过放在桌边的牛皮挎包,拉开其中的一条拉链,拿出手机。今天是星期二,老婆下课晚,估计现在刚进家。罗永祥大气都不敢喘,嗫嚅着问老婆:“你今天开心吗?”老婆说:“挺开心的,两个学生的作文写得非常棒,真是没想到。不过也有件烦心事。”罗永祥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问什么事。老婆说,今天下午开班主任会,她换上高跟鞋去会议室,在教学楼下,右脚的鞋跟不小心别进下水道井箅子上了,使劲一抬腿,鞋跟掉下来了,还差点摔倒。罗永祥脊梁沟子里出了一层汗,急忙说:“以后你不要穿高跟鞋了。”老婆说:“没事儿,小心点就是了。”罗永祥说:“不行,不要再穿了。”老婆不吱声,罗永祥又问:“你刚到家吗?”老婆说:“刚洗了手,正准备做饭。你今天早晨打电话没什么事吧?”罗永祥说:“没什么事,今天有点凉,想提醒你多穿衣服。”老婆又问他今天路上顺不顺、人家管没管饭。罗永祥说路上挺顺的,今晚人家请客,一会儿就去饭店。敷衍了几句,他叮嘱老婆睡觉前把门窗都关严。老婆说:“知道啦,放心吧,不光门窗都关严,防盗门的保险也拧上。”
罗永祥真想问老婆一句“你是在卫生间洗的手吗”,忍住没问,因为他知道老婆肯定是在卫生间洗的手。挂断电话后,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3
刘伟今晚喝了七八两二锅头,躺在床上和女朋友聊了一会儿微信,就洗洗睡了。罗永祥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低,换了四十多个频道,没看到喜欢的节目。那些娱乐节目,主持人、嘉宾和观众都张着大嘴没完没了地笑,罗永祥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一个当红女笑星最爱哈哈大笑,她大概以为自己笑起来很可爱。今年春天她曾到北方卫视做过节目,罗永祥在2000 平米演播室门口差点和她撞个满怀,她冲他笑笑,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那些狗血网剧,有的一集才五分钟,掐掉片头和片尾,净片长只有三分钟。好看又高大上的电视节目越来越少了。只要看看现在的电视节目,就知道这个行当已经没落了,正在成为时代的弃儿。
罗永祥关了电视机,从放在枕边的那个牛皮挎包里拿出手机,斜躺在床头,打开拼多多看腰带。
晚上睡觉前在拼拼多上看腰带,他的这个习惯已有两三年了。这两三年他买腰带有些疯狂,网购最多的也是腰带。有时候买成品腰带,有时候只买扣头或带条,然后自己搭配、组装。他书橱斗子里一个白纸箱子里,有组装腰带的成套的工具:锤子、打孔器、铆钉、皮带圈、油边液等等。光打孔器就有二十多个,都是买带条的赠品。腰带扣头的种类很多,他绝不用的是自动扣,无论多么精美,倒找钱都不要。几年前他扎自动扣腰带出过两次糗。一次是他被评为全台的先进工作者,上台领荣誉证书的时候打了个喷嚏,扣头和带条一下子脱落了,裤子掉下来了;另一次是在北京大兴机场,他想上卫生间,腰带却解不开了。后来他再也不扎自动扣腰带了。他只信任针扣腰带。针扣又分为马蹄扣和日字扣,他认为日字扣更结实,也只买这一种。无论扣头还是带条,他觉得结实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美观。
二十多条成品腰带、近六十个日字扣头、二十多根带条,都放在那个白纸箱子里。那些日字扣头被罗永祥用锤子敲坏了五十多个。有些看上去很结实,但当中的那道连杆——也就是“日”字里的那一“横”——往往敲不几下就断裂了,原来是焊接上去的,经过了抛光处理。有些经高压铸造一体成形的扣头,那道连杆也不太结实,敲过之后要么断裂,要么弯曲,无法复原。还有一些扣头做工很精致,价格也较高,他舍不得敲,但也不知道是否结实,所以也不敢用。只有用力敲过,连杆不断也不弯的扣头,他用着才踏实。这样的扣头现在他只有三个,搭配的三条腰带,裤子上系了一条,牛皮挎包里装了两条。
罗永祥在拼多多上买腰带、扣头、带条,都是瞒着老婆的。他也不想让同事们知道他买腰带上瘾,每次在台门口取快递的时候都鬼鬼祟祟的。他用锤子敲扣头、组装腰带,也都是瞒着老婆的。这几年电视越来越不景气,考勤却越来越严格,上午八点半之前和晚上七点之前各刷一次脸。除了每周一上午开例会或在编辑机房做片子,他刷完脸就回家,在家上网找选题或写节目文稿。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家。敲扣头、组装腰带都是在书房里,捣鼓完了再把那个白纸箱子塞到书橱斗子里。
这两三年,罗永祥在腰带上花的钱最少已有六七千元了。每次网购的时候他都在心里说:“太败家了,该剁手了,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能再买了。”甚至,他还多次气恼地卸载过拼多多。可是,没过几天又装上了,看到结实的,还是买买买。在北京上大学的女儿想买一台八千元的笔记本电脑,他只给了她五千元。老婆花二百元网购的一条连衣裙不合身,送给了同事,想起来就心疼。他每次偷偷网购了成品腰带或扣头、带条,都看着老婆的脸说话,跟老婆抢着洗碗、擦地板。老婆颈椎不舒服,他给她按摩。如果老婆看上一件衣服,想买又心疼钱,他就鼓动她买下来。
今天和老婆通完电话后,罗永祥确信卫生间的水龙头没忘关,心里就像捡了七十块钱一样高兴,同时后悔没在李霞那儿买一根带条。那种没经手工擦染、床面处理等工艺进行精加工的纯牛皮带条,看上去的确算不上精致、华美,但却很结实。他已决定,明天抽时间再去趟华联商厦,找李霞买带条。
不过,这样的带条,应该搭配一个结实、朴拙、粗犷的扣头,材质最好是实心黄铜的。空气湿度大的时候,黄铜容易氧化,看起来有些破旧,但越这样越有味道。他那个白纸箱子里还没有这样的扣头,还得买一个。他在拼多多上找了一个多小时,看了三十多个,终于发现一款满意的。这款经过拉丝工艺处理的实心黄铜扣头,方正、厚实、笨重,内径4 厘米,重量134 克。做工很精细,看不到任何瑕疵。最让他满意的是,“日”字里面的那一“横”不是连杆,而是一根直径五毫米、两端有螺丝的轴杆,从两侧穿出去,外面的轴槽里一边一枚精致的黄铜螺丝帽外加一枚E 形黄铜卡簧。价钱也不算贵,八十七元。查看“商品评价”,竟然二百多个五星好评。有用户说,这是世界上最结实的腰带扣头,三百年都用不坏,可以传给孙子的孙子。还有人说会再次拼单,多买几个送给好友。差评也有,大概五六个,一致的意见是:“商品详情”里说轴杆可以拆卸,但买回来才发现两侧的螺丝帽和卡簧很紧,根本无法拆卸。
轴杆无法拆卸,这是罗永祥巴不得的。他想确认一下,就点击了“客服”。对话框里马上弹出一条由机器人发送的消息,说有任何问题都可咨询客服。罗永祥问:“老板,扣头很漂亮,我想知道,轴杆到底能不能拆卸?”对方马上回复说:“亲,很抱歉,这款扣头拆装有点难哦。”罗永祥咧嘴笑了笑说:“如果不能拆装,就和商品详情不符了,这可是诚信问题哦。”对方说:“亲,我们不建议拆装哦。两侧的卡簧是紧固件,如果拆装,需要一把轴用卡簧钳,三四块钱就能买到哦。”罗永祥问:“不用卡簧钳就拆不下来哦,对吗?”对方说:“对的亲,抱歉哦。”
罗永祥马上下了单。
这时十一点刚过。罗永祥今天很累,但他最近失眠越来越严重,睡早了也睡不着。外面马路上的重型载货车像野兽一样吼叫着疾驰而过,声音越来越缥缈。茶几上的摄像机电池充电器发出若有若无的唿唿的声音,红色指示灯明明灭灭。罗永祥去了趟卫生间,在屋里转了两圈,心里很空。刘伟嘿嘿笑了两声,嘴里咕哝了一句“宝贝儿,我也爱你”,然后紧紧抱住一个枕头,两腿绞扭着被子。罗永祥又斜躺在床头,打开微信黑名单,把周蕊和赵虹移出来,看她们的朋友圈。他拉黑她们半年多了,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她们从黑名单里移出来,看一眼她们的朋友圈,然后再马上拉黑。
周蕊这个女人,飘忽善变,阴晴不定,忽冷忽热,对他热乎的时候恨不能每一分每一秒都黏着他,但他正准备对她热乎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冷下来了。那感觉就像坐过山车,心里忽忽悠悠的,一点都不踏实。赵虹这个女人,太喜欢玩暧昧,就是不能好好说话。如果他对她冷淡,她就发朋友圈含沙射影地讽刺他;如果他对她热乎,她就打他的脸,然后扭头就跑。他愿意为她们付出,但又很怕被辜负,把她们拉黑也算是“及时止损”。他情愿孤独,也不愿招惹任何人。
睡觉前,罗永祥把那个牛皮挎包里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一样一样放在枕边。手机、充电器、身份证、记者证、两张P2 卡、打印的采访提纲、两条盘起来的牛皮腰带、一个精致的防盗刷防消磁不锈钢卡盒。其中,松下摄像机的两张容量为64G 的P2 存储卡,价值四万多元。他们《新世说》一共才十二张,由内勤小姑娘保管,他这个老编导面子大,想借两张就借出来两张。拍完狄宁这个选题,还要去呼和浩特拍另一个选题,但两个节目的素材,可能一张卡都拍不满。那个不锈钢卡盒里,除了银行卡和现金,还有广电大楼的出入证、台食堂的餐卡、办公室门禁卡、编辑机房上机卡,这四张卡明年可能都用不上了。他把挎包里所有东西都看了一遍,又一样一样装进去,把两道黄铜拉链都拉好,把挎包放在枕边,用衣服盖起来。
4
第二天上午九点,他们准时来到张大队长办公室。张大队长大约四十五六岁,穿一身便装,戴一副黑框近视镜,形象很像个中学教师;普通话有很浓重的狄宁味,听着有些别扭。寒暄了几句,张大队长打电话叫来了本案主侦警官蔡警官。蔡警官大约三十冒头,瘦瘦的黑黑的,看上去很精干。罗永祥和他们沟通采访计划,希望先采访张大队长和蔡警官,以便详细掌握案情。但他们手头的工作都很多,时间不太凑巧,最后敲定的采访计划是:今天上午去看守所采访犯罪嫌疑人,下午拍空镜头;明天上午采访张大队长和蔡警官,下午采访受害人的父母和两个朋友,晚上离开狄宁。在狄宁的两天排得满满当当,时间很紧张。
蔡警官和一位姓吴的年轻警官带他们去看守所。看守所位于市区西南方向七八公里一处偏僻的半山坡上。门口荷枪实弹的武警查验了他们证件和介绍信。来到监区,蔡警官去一间办公室和监所民警聊了几句,出来告诉罗永祥,有几个律师正在会见当事人,提审室都在用着。罗永祥问:“今天上午还能采访嫌疑人吗?”蔡警官笑笑说:“应该能,但不知道得等多久。”罗永祥斜靠在走廊柱子上,脊梁沟子里出了很多汗。如果今天上午不能完成对嫌疑人的采访,计划就打乱了,明天晚上可能就赶不上去呼和浩特的火车了。
蔡警官请罗永祥和刘伟去办公室坐下等一会儿。蔡警官、小吴和几名监所民警用狄宁话说笑。罗永祥坐在门口的一把折叠椅上,连着抽了两支烟,心不在焉地翻着报纸,盯着那排提审室。刘伟一直看微信。一个多小时后,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提着公文包,从7 号提审室走出来。罗永祥告诉了蔡警官,叫上刘伟,提着三脚架走过去。
犯罪嫌疑人孙静戴着手铐,穿着印有“狄看”字样的黄马甲,被一名民警带到提审室,在铁椅子里坐下来。她中等身材,皮肤白皙,虽然没有装扮,但脸蛋仍算得上“惊艳”。她嗓音清脆甜美,东北味的普通话很好听。在狄宁听到这样的普通话,耳朵里就像被山泉水洗过一样清新,心尖也一颤一颤的。蔡警官和小吴先讯问了一会儿,向孙静说明采访意图,然后站在提审室门口抽烟,看着罗永祥采访。
罗永祥把指向话筒伸进铁窗里,打开采访提纲,隔着铁窗和孙静对话。孙静看了一眼话筒上“北方卫视”的台标,什么都没问,对采访并不抵触,而且表达清晰利落。
孙静现年二十二岁,家在东北边境小城双河。她说,她的父母感情很不好,从她记事起,两口子几乎每天都吵架或打架,没有一天是安生的。“看到他俩打架,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躲在自己屋里不敢出来。”她九岁那年,父母离异,她由她妈抚养。她妈经营一家练歌房,除了给她钱,什么都不管她。“我觉得她和我不亲,我和她也不亲,彼此都冷冷的那种感觉。”她高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帮她妈经营练歌房。经常有人在练歌房里酗酒。其中一个患有心脏病的中年男子酗酒时猝死,家属纠集一帮人,去把练歌房砸了个稀巴烂,还把母女俩打了一顿。幸亏警方及时处警,事情总算平息下来了。孙静每天都提心吊胆,每次去练歌房的路上都觉得腿很沉,就像迈不动似的。
那几年,当地十几个男孩子向孙静表白过爱意。她也谈过几次恋爱,每次都像飞蛾扑火一样一头扎进去,但后来发现他们都有女朋友。“事情很清楚,我被他们玩弄了。每次都像搭上了半条命,跳出来以后气息奄奄的。”
双河让孙静伤透了心,她只想逃离。去年十月,她向她妈要了十万块钱,去上海做服装生意。在火车上,她认识了邻座的狄宁男孩郑祺,两人很聊得来。“他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八十多斤,坐在那儿像一座铁塔。挺奇怪的,一见到他,我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渴望,那就是躺在他怀里美美地睡一觉。他长得并不特别帅,但能让我心里很踏实,这是我特别需要的。”郑祺邀请孙静在狄宁玩几天,孙静竟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在狄宁下了车。郑祺是“富二代”,从省城一家职业学院毕业后一直在社会上漂着。他花钱很大方,每天都叫一帮朋友陪孙静吃饭,还给她买高档服装。“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被人疼爱的感觉,心里很温暖。”郑祺劝孙静留下来,孙静明白他的心思,但她不敢再恋爱了。“真的很怕,真的不敢再迈出那一步。”
孙静在上海做服装生意赔得一塌糊涂。郑祺多次邀请她来狄宁,说可以借钱给她做生意。孙静实在走投无路,就来了狄宁。郑祺把巴黎花园小区自己家一套装修奢华的大房子给她住。“这也是我从小到大住过的最好的房子,感觉简直到了天堂。在上海的时候,我租的门店才八平米,夜里还得睡在里面。”她等着郑祺借钱给她做生意,但郑祺却不提这事了。
两人开始同居。郑祺的父母得知情况后,每天都打电话催他回家,并安排他去美国留学。郑祺不知如何是好,每天都皱着眉头,不住地唉声叹气。烦闷的时候就撇下孙静,和朋友结伴外出旅行。其间,孙静给他打电话,不接;在微信里留言,不回。“如果他想分手,我也能接受,但他什么都不说。那些天我很抓狂,整夜整夜睡不着,心里忽忽悠悠的,一点都不踏实。”
案发前那天晚上,郑祺叫了男男女女十几个朋友去酒店喝酒,醉酒后竟当着孙静的面和三个女孩搂抱、接吻。孙静强忍着愤怒,在大街上跑了一个多小时。第二天上午,喝得烂醉的郑祺被几个朋友搀扶着送回巴黎花园。他躺在床上,当着朋友的面,还不停地说胡话,说他和孙静就是玩玩而已,现在也玩累了。“我最怕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还是亲口说出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我都气炸了,浑身的血直往脑袋上涌。”几个朋友走后,孙静从客厅茶几上抓起那把锋利的水果刀,往郑祺胸部和腹部连捅了十几刀,致其当场死亡。
蔡警官在提审室门口走来走去,这时笑着问:“罗导,差不多了吧?”罗永祥看了一下手表,快十二点了。他还想和孙静聊聊,主要是挖掘她深层的作案动机,再补充一些细节,这些最少还需要半个多小时。尤其是作案动机,仅仅因为郑祺的几句醉话,她就实施了那种极端行为,似乎缺乏充分的合理性。他嗫嚅着问蔡警官:“还能再聊一会儿吗?”蔡警官说:“该吃饭了。如果确实需要,明天再来一趟吧。”
回到局里,小吴警官用自己的餐卡请他们在食堂吃了一顿工作餐。罗永祥想和小吴聊聊孙静的作案动机,但小吴不太了解案情。稍事休息后,小吴带他们拍空镜头。那些配解说词的空镜头有公安局门头、警车出动、案情分析会、法医工作场景、两名民警身穿制服在大街上调查走访等等,大都是模拟镜头。最后去案发现场。巴黎花园位于狄宁市中心,是全市最高档的小区。郑祺的那套房子在一幢二十八层楼的十九楼,宽敞明亮,金碧辉煌。主卧室地板上的血迹已清理干净,床上用品也都扔掉了,房间里只剩下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和两个床头柜。小吴警官在阳台打一个很长的电话。刘伟在客厅和几个房间里拍镜头。
罗永祥走进餐厅旁边一个小房间。其他房间的门上都没有锁,唯独这个房间的木门上安装了一把不锈钢室内球形锁。这是孙静的衣帽间,衣服不算多,三个衣架还没挂满。让罗永祥感到震惊的是,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鞋盒子差不多摞了半面墙。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把锤子、一把一字起子。旁边一个紫色塑料垃圾桶里,有大半桶高跟鞋的鞋跟,形状有U 形的,有圆形的;长的约十厘米,短的约四厘米;最细的直径约六毫米,比一根钢钉大不了多少。一个硕大的黑色塑料方便袋里,塞满了高跟鞋的鞋身,有尖头的,有圆头的,颜色有十几种,都崭新崭新的。
罗永祥蹲下来,用手扒拉着那些鞋跟仔细看,发现都有被锤子敲过或被一字起子撬过的痕迹。他数了数,是三十二个,十六双。黑色塑料方便袋里的那些鞋身,他数了数,也是十六双。靠墙的那些鞋盒子,是八十三个。他把每个鞋盒子都打开看了看,里面全是崭新的各种款式的高跟鞋。算上鞋跟和鞋身分离的高跟鞋,这个房间里的高跟鞋一共是九十九双。
这么多的高跟鞋是怎么回事?罗永祥的脑袋像被钝器击打了一样嗡嗡响,头上和脊梁沟子里出了很多汗。愣了一会儿,他把刘伟叫过来,兴奋地说:“这些鞋盒子、鞋跟和鞋身的镜头,我需要一大堆,全景、中景、近景、特写这些景别都要拍;除了固定镜头,推、拉、摇、移、升降、旋转等运动方式都要用上。”
刘伟看了看这些鞋盒子、鞋跟和鞋身,惊讶地咕哝了一句:“哇靠,这女孩是不是变态呀?”
罗永祥自顾说:“我知道,我知道。”
这么多的高跟鞋,罗永祥在网上看到的其他平面媒体的报道里都没有提及,但他相信这里面肯定有“料”,并很快就脑补了很多情节。本来,他对明天是否对孙静进行补充采访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时已决定,哪怕晚一天去呼和浩特,也要补充采访。想想自己的那些腰带,想想周蕊、赵虹,他和孙静交流的愿望非常强烈。当然,明天的补充采访主要聊这九十九双高跟鞋,他相信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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