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江水也活跃了几分,流动的身形中似乎藏着更多的音符。这里的雾开始变得毛茸茸的样子,它们有些是胎生于江水里的,却再也回不到母体,就那么游离在水面之上,时而惶恐,时而沉静,徘徊几个时辰后,它们越过白色的沙滩奔向岸边那些狂乱的水草。那些还收养着天赐良物的野草,身子骨被露珠饱满的心思压得很痛快,忽然伸伸腰,就惊吓掉一些晶莹剔透的精灵。白皑皑的雾密密匝匝地围拢过来,沿着野草身体上细腻的经络,开始它们的吟唱,之后它们就会消弭进明亮的阳光下,成为光明的祭品。离河岸不远处的农舍已经在主人的呼吸中苏醒,炊烟精神抖擞地从简陋的厨房烟囱里探出崭新的模样儿,她是柔软的,却有着刚毅的神气,把农家一整日的生命之歌唱响,整个村庄就活在了当下。
但凡是周末,我都会回到外婆家。外婆和外公就居住在我从小就喜欢的地方,一个长江边的小村庄。渝中区就在对岸,在璀璨的灯火中,似乎也没有那么近。我像顽固的壁虎,不停地攀爬在属于自己的土墙上。我会在清晨跑到岸边,全身还携带着梦里的气味,我来不及洗漱清除就那么迫不及待地陷入清晨的时光里。有水有雾有野草的初晨,会令我具备一种无以伦比的生动气息。我还喜欢,站在农舍的外围,凝视那些从屋顶上蔓生的生命之烟,我会对着它们大喊,都在活着了。
就在前几天,我听到父亲和母亲商量,“老宋,我们搬去你妈妈那里住。”
父亲从来就很少用疑问句,他们之间年纪不老就开始使用这样的称谓,我和妹妹也不惊讶,在我们眼里,他们是大人,是掌控权力的甲方。
“可我们在那里没有房子。老赵,你想好哟,就是能住在爸妈家,那样你上班就要多走好些路了哟。”
“多走路不怕。我可以修建我们的房子,用泥墙筑房很有意思。”我瞥见父亲得意的窃笑——他自信能修成一座房子?这点我产生了怀疑。“先住你妈家,最多一年,我就让你们住进新房子。”他的语气很带劲。
厂里的房子虽小,但比较方便,那些由苏联援建的建筑虽然在房间里没有厕所,但每几栋小楼房旁都搭配了公共厕所。还有——自来水、公共澡堂、百货商店、灯光球场、劳光剧场……忽然,我觉得有种难以掩饰的失落感。我想告诉宋星媛(我妹妹随老宋姓,致使我和她仿佛隔着一道沟壑),让她阻止一下,她是老赵的最疼爱。可我想到能从此与我的小村庄朝夕相处,我又亢奋异常,就没吭声了。
这意味着我们将从791 厂区搬家,搬到我心悦的地方——这个毗邻791 厂不到五公里的村庄。它不起眼,在那些工厂里的人眼中,它就是一个粗陋的农村。
初夏,我们举家搬入外婆的老房子里,屋内有燕子窝,房子背后有水井,房前有池塘,邻居之间有竹林或小树林间隔,三四家围聚一处,很温暖,颇有人情味。
老赵安顿好我们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在外公家闲置的一块宅基地上打起了主意。外公当然同意他修建自己的房屋,但同时表示不能帮到多少忙,全得靠他自己。老赵似乎也没指望谁能帮上忙,于是自己利用两班倒的休息空当和正休日着手干起来。
“赵星池,你少往外边晃荡,不喜欢看书就跟我一起修房子。”老赵命令一下,我的双脚就被禁锢了,“爸,能行吗?泥巴建房子?”我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忙上忙下,十三四岁的我,对于修住人的大房子,心怀莫名的敬畏感。“当然行。这些可不是普通的泥巴。”我像老赵的提线木偶,东一挪西一动的。
打地基的时候,老赵就在寻找适合建房的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判断的,那些被他发现的宝贝泥巴就生在外婆后院那个叫陡石盘的小山坡下。整个策划都是老赵在弄,他最终请来一个石匠,替他把地基的石头打理出来,然后他亲自夯实那些石头,做出标准的地基形状。我给老赵端饭递水,擦汗的毛巾是井水浸湿过的。从仲夏的测量与筹谋开始,进入初冬,地基已经初具规模,像一座带着格子的长方形地表图呈现出来。星媛在那三个大格子里蹦跳,她嚷着,“修大房子啦……这是我的,这是哥哥的,它们像城堡吗?”老宋笑容波动的脸上,带着几许歉意,她知道它们只是简单的土墙房,不是女儿说的城堡一般的房子。
“泥土做的房子,比石头城堡房子更好。星媛,我给你一堵白墙,随便你画——”老赵投其所好,星媛喜欢在墙上乱涂鸦,他就许愿一堵墙。
那些即将成为墙的泥巴,我捧在手心里端详:比一般泥土的颜色深黄一些,揉捏起来很稠密的感觉,比较湿润,那是因为它们在山坡附近比较深的地方隐藏。其中重点是——这种泥受到温度的影响会变得更加结实有力。我想这就是老赵选定它的原因。
他把那些成为建筑材料的泥土又混合了什么东西。请来教筑墙技术的易大叔师傅说,“你老爸有东西,它们叫混泥土了,但大部分还是泥巴,”易大叔也没瞧出泥土里具体混入什么原料,“不过,泥土做墙土里土气的,附近不是有个沙砖厂吗?没搞懂,你爸有楼房不住,有砖不用,偏偏好这些泥坨坨。”易大叔摇摇头,一脸的疑惑。
两个大男人,一个夯实泥土的木框磨具,加上一堆辅助的工具,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这时,我心里也觉得老赵是一种变态,至少我们可以用砖厂的砖来盖新房。宋星媛一心候着她的空白墙,她才不管是泥墙还是砖墙。
我随时会被喊到,给他递一些小工具。他还是很照顾我,稍微费力气的事都不让我碰。重庆9 月份的气温还是挺霸道的,一不小心会蹦出一天高温,但老赵并不在乎这些,他的肌肤已经是标准的古铜色,泛着亮眼的光,倒更健美了。我看见他学着易大叔那样,把木板模具镶嵌在地基上。三米长的模具可以变短,到转角处也许只有一米不到。他穿着胶靴先跳进去踩,像一个跳着独舞的公鸡,然后出来站在搭建的木马上用一头大的木棒不停往下杵,还要用木板压,总之泥土们越亲密越放心。压上木板后,他会叫我上去跳,起初我觉得好玩,兴趣极大,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感到极其乏味,无聊至极。老赵也不强迫我,慢慢我竟然从他的宏大工程里脱身而出。
冬天那些日子,只要不下雨,他还在继续干。雨天就用塑料薄膜把那些墙体盖住,他似乎并不是很担心雨水的侵犯。他说,经过风吹雨打雷电击才是好墙。他瘦了一圈,身板却结实不少,精神头一直很冲。
又是阳春三月天,我们的家雄赳赳气昂昂地拔地而起。青色的瓦覆盖着那些泥墙。盖瓦时他请了村里几个老师傅,关于亮瓦的决定,他征求了我和星媛的意见。我说要四块,星媛说要十块,最后老赵听了我的提议,安装了四块亮瓦,那是我即将在黑夜里唯一与星空搭讪的通道。那几个师傅无奈地摇着头说,小赵,你还是挺惯着孩子的。老赵冲着他们笑笑,心头一定在琢磨自己那些被自己惯着的行为吧?
之后,老赵自己一寸一寸把泥墙的内部刷白,那是依顺了母亲和妹妹的意思。她们说,白色干净。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烘烤,这栋三间屋的普通农舍就可以收容我们了。其实,宋星媛根本没有得到一堵完整的墙,放进家具以后,没有老赵说的大大一堵墙供给她涂鸦。而我更悲惨,他们草草把我安排进饭厅,一张木床横对着家里的饭桌。另一个大房间被他们三人占据,剩下的小房间做了厨房。是比厂区的楼房宽敞多了,但我的心变得局促,我发现自己还是那么容易被随意安顿。“拉个帘子吧,妈妈。”我央求。“一个男孩子像个姑娘家,不用遮遮掩掩的。”老宋就是节俭,帘子那一大块布料可以做一家人的衣裳了。
最后老赵在两间大屋之间开了一个窗洞,他发明了一种把一盏电灯拉进拉出的方法,让我在那间兼做饭厅的卧房里睡眠时完全沉入黑暗中,那一盏灯成为他们三人夜间的照耀。我有房前的长江水,有岸边的沙石和野草,有一年四季的雾,有疗慰心胸的炊烟,有风一样的伙伴……我不比宋星媛匮乏。她那堵墙被一棵红色向日葵、一座绿色的桥、一个黄色的太阳、一簇粉色的乱草给营造了。让我意外的是,她在空白处用蓝色的笔写了《春晓》这首诗,不知什么时候,她开始有点喜欢诗词了?
老赵进入他打主力盖建的泥巴房子里,消停没几个月,他又和泥土纠缠上。外公的自留地让出三分给他,他欣喜若狂。老宋却有怨气,“原来你是想种地当农民呀!”“当农民养不起你们,我这是开源节流,自耕自足。”老赵霸气的口吻立刻压住老宋的不满。她身体不好,常年在家养病,就养出一身的逆来顺受之气。
父亲对泥土的眷恋让我很不满意,他简直有点痴狂。他是一家之主,不能玩泥丧志。他忙完车间的工作就忙那三分地的活儿。那能有多少活儿?这是资深老农外公说的,“我看他是在把那块地当小姐在侍候,怎么得了。”外公是一个憨厚的软糯之人,他提醒自己的女儿该好好和自己的丈夫谈谈。搞得很正式的谈话在农家是极稀罕的,他们很多话就在饭桌上顺便说说,每天自家的责任地都需要费很多人力,哪有工夫谈心。
我卷缩在黑暗里,那盏灯被拉进他们的领域。仰躺着痴痴盯着那处亮瓦——今夜不明朗,黑漆漆的一片天。每晚我都会蜕化成一只青蛙,床就是井,对着那一小块天,我有时什么都敢想。今晚,我得偷听他们的促膝而谈。门前那片小竹林里一定有只叫春的猫,那些软而锐的叫声被春天来的风修饰后有些楚楚动人,我想自己要是一只雄猫,该如何是好?
星媛可能在她的床上睡着了,两间屋用一扇薄薄的木门隔着,一点不隔音,他们不知注意到这个失误没?还有那个拉灯用的小窗户,也是漏洞。他们压低嗓门,只要用心去听,还是可以成功的。
“本来搬家对孩子的影响最大,大娃就不说了,他念中学了,在厂区住也还是读那一所。可小妹就不同,她才念二年级,转到这个村小来,对她不利。”老宋的怨尤依稀夹杂在言语里。星媛是他俩的心头肉,我习惯了就不计较了。
“有什么不利。这孩子就是缺乏自信,在子弟校是全班前十名,在这里是全年级第一名,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老赵看事情的角度有些奇特,他接着说,“你看,小妹现在不是更爱学习吗?其实小学阶段主要是培养她的习惯和学习兴趣,学知识得在中学阶段以后。”老宋还是打断了他的振振有词,她反转话题说,“那你也不能成天一下班就蹲在那块地里刨呀刨,那里边有金银珠宝吗?我看你是在躲什么吧?”老宋喘口气,并不等他搭话又道,“大娃就怕你,你老去刨那些泥巴,他成天也不沾这个家了。我们得给孩子好的榜样。小妹是乖,可她更喜欢吃你炒的菜。就说说你那一点地吧,像插的万国旗,什么蔬菜都往里栽,别人都笑你要弄一个蔬菜王国出来吗?”老宋忽然笑出声,立刻又用手捂住嘴,那些笑声就被活活压了回去。她似乎没了几分钟前的那股怨气,语气平缓下来,“你自己想想吧。你也算有文化的人,不能像一个大老粗,自管自个儿乐乎。”我想起,其实老宋也算一个文化人,她读过商业技校,我曾经偷偷看过她学生时代的日记,有种文艺调调(这是我琢磨许久才得出的结论)。
老赵沉默不语,他是一个响鼓,我知道他会有所改变的。“等我观察出那一些泥土适合种植什么蔬菜了就停止着迷吧!”他竟然承认他是着迷了,还是对那些泥巴。又是泥巴,我是不是该让星媛和泥争争宠呢?
秋天来得比较匆忙,仿佛仅仅通过了一个夜色的甬道,就被锁住,留在我们周围。我想拿太阳岛上的白色沙丘敬清秋,而老赵却仍然用他的泥来敬远道而来的秋客。对于那三分地,他逐渐淡漠下来,只是每一天还是会光顾那里。我听到一些针对他的传言,说他哈戳戳的,好好的工人竟然来受农民这份苦,还把那块屁股大的泥地当个宝来伺候。然而,我没有认同邻居们的观点,至少老赵让我们吃到很多品种的蔬菜,那些带着露珠儿的青菜,有利于我们的成长吧。
中秋那一天,我们一家人窝在家里,等着晚上观赏十五的月亮,那是免费的大自然景象,一年一回,还是挺稀奇的。我们家不仅有新房了,还延伸出一个十多平方的水泥面院坝,坐在上边,十五的月亮也该羡慕我们的圆满。可惜,那一晚的月亮毛乎乎的,似乎被谁用一张纱巾把它遮盖,不通透。老赵说,明天可能要下雨。
第二天起床,没有见到一滴雨水,却看见院坝的左角处有一堆口径大约十几厘米的白瓷花钵麇集,二十个,我奔过去清点了一下。它们空荡荡的模样好像在对我示威——我们将是主人的新宠,你永远不会得到重视。我丝毫不动怒,习惯能把一个人的心性磨砺得光滑无角。我拭目以待——老赵又要搞什么花样?转型养花草不成?估摸着不像,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顽固的癖好也许会升级,那些可恨的家伙就要如约而至,成为我们家的成员。
我表示出毫无心情的欢迎。七岁的星媛也发现这些新鲜玩意儿,大惊小怪地告诉我,“爸爸要养花朵朵了。”“休想,你以为的都是错误。”我对她的打击不留余地,眼见她的眼眶湿漉漉起来,我又赶紧纠正,“爸如果不养花,哥给你养漂亮花花。”她欣喜得围着我转圈。她总是那么容易被满足,即使后来只兑现她极少一部分,她都会如意。
我躲在暗处观察那些花钵的真实用途,老赵这些天总在周边的村里溜达。听老宋说,他还跑到圣灯山、南温泉、南山去了的。可惜他没带上我,特别是圣灯山,我是早有耳闻,却没有去过。老赵的神秘剧目终于揭晓,果真是和泥有关。他从方圆几十里的各处采集到各色泥土,那些白瓷花盆原来只是它们的容器,陆陆续续被填满——红色,褐色,黄色,白色,黑色,咖啡色……这些基本色又有深浅不同的泥。最引人注目的有一种彩色泥,各种颜色混在一起,既相互交融又相互分明,像天空掉下的一块彩虹。听老宋讲,那一坨泥是老赵托他那位经常出差的同事从漠河弄回来的。还有那一坨灰色的泥,也是托人由阿里远道捎来的。我和星媛都忘记关于花盆的本身用途,憨憨地对着这些国色天香的泥窃窃私语:你们来自哪里?你们为什么染成了这些颜色?你们还带着奇怪的味道?你们该怎样饲养呢?你们可以用来栽花吗?
二十个花钵不到八个月就被老赵填满,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着这些来自四海八荒的泥客鞠了一个躬,蹲下他那中等高的身躯,一个一个去抚摸。他自言自语道:泥土也是列祖列宗啊!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这句自语的含义。那时,我真担心他会去亲吻它们,或者搂着它们睡觉,或给它们供奉鱼肉。我猜想了许多关于老赵疼爱泥土的种种怪诞行为举止,心中一阵阵快乐——原来,老赵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这样想着就降低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威严气势。
老赵没有出现我臆想的那些动作,他只是每天早晚端来一大杯清凉井水,大大喝进一口,在嘴里含上几秒,然后把嘴向前突出,像鸟喙,旋即从那个凸出的嘴唇中喷出一大片水雾,目标对准那一坨坨泥物,它们就水灵灵起来,仿佛出水芙蓉般娇艳纯净。不到十分钟,老赵就完成这个庄严而简单的仪式,他收回嘴型,依然像一张人模人样的嘴巴,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星媛开始贪恋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她趁着父亲上班的空当,会端着一张小木凳坐在它们一旁,她像一张大绿叶,呵护着这些如花似玉的泥巴。我有些心疼她,因为她可是我们家的娇嫩小花朵,却甘为绿叶。她满脸的灿烂笑容又令我寒战,莫非她也将沦为我们家的第二位“为泥而疯狂的人”?
有一天,我靠近这些泥巴时,惊喜发现它们都被冠上了芳名,那些幼稚的字体,一看就是星媛所为。老赵也没干涉她去疼惜这些泥土。他兴许有几分得意,终于遗传基因在起作用了。左邻右舍都无暇他这种癖好,他也不炫耀,只是默默守护着自己的怪癖而自娱自乐。
读二年级的星媛没能给那些泥巴取出什么高雅的名字,不是小红就是小白之类,她在她认识的汉字世界里搜罗一些词儿,最优雅的一个是“黄莺莺”——这个莺字还真难为她了,写得很生硬,仿佛刚从树上掉下的青涩果子。我想这个字和近日她知道的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崔莺莺”有关。我无意去追问那些细节,眼睁睁看着家里的一大一小都沉迷进一团团泥中,老宋也不闻不问,任由他父女俩自由驰骋。我已经接受那些花色杂陈的泥土安居在那一个个白乎乎的陶瓷花钵里,也不敢去招惹它们,更不敢生出嫉妒之心而去欺压它们。
终于有一天,家里因为一团离奇失踪的七彩泥而沸腾,邻居老张叔竖起耳朵听到一些嘈杂而不成系统的怒吼声。他抓住我的胳膊,眼睛里蹦出的好奇之色几乎要落满我的脸,他悄声问,“你家出贼了?是什么宝贝丟了吧?”我的脑神经突突跳动,并不愿意张扬家里的这种异乎寻常的事情,但又必须化解老张叔眼里的浓重之色。我轻描淡写答道,“我家老赵的《西厢记》丟了,他的珍藏版本。”我神秘兮兮地眨巴着我的桃花眼(关于我这双被众人称赞的桃花眼,我预备将来讲给我的初恋听),示意着我家的与众不同。果然老张叔的眼里瞬间云淡风轻了,他退后一步瞧着我说,“一本什么书而已,弄出这么大一个动静来,你们家真会搞事情。”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扫兴,又竖起那对坚挺的耳朵收听——此时我家传出的声响小了许多,他这才作罢,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我小心翼翼推开虚掩的红色木门(我一直生疑老赵的品位,谁家的房门是大红色的,配一把绿色的链子锁,一副艳俗相),轻手轻脚走进去。关于这扇门老宋给我粗略解释过,说家里刚好有红色的漆,就刷上了,那把绿色的链子锁倒是为了衬托红色而特意刷的,也是起一层保护作用。我信,他们总会在我的脑回路里洒下诡异的光斑,以历练我的脆弱神经。
“你说呀——到底把它弄到哪儿去了?那是最稀罕的一块泥,漠河(关于漠河,我在家里那本地图上找到过)那么远带回来的,你干嘛就动了它呢?今天不说,就别吃饭,跪到你说为止。小孽障!”老赵分明是压住了熊熊怒火,用一种严厉却削去暴力的语气训斥着星媛。她跪在地上像一团可怜的云,软软的,一点不坚强,鼻子里哼着嘤嘤的低泣声。我没看见她的脸,那个柔软的小背影微微颤抖着,老宋站在一旁,充满焦急的目光散落在狭小的空间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宋星媛被老赵这么严惩,从来他手里的楠竹条子只对准我,我的屁股、大腿、小腿、手臂、后背,都留有他用怒火舞动的痕迹。那些看似没精打采的竹条无数次用我的肌肤作为它们的战场,肆意杀戮,肆意纵凶,肆意捣毁,让我遭遇血光与覆灭之灾,构成我的累累苦难史。
老赵还是把那根沾满我屈辱的楠竹条星星点点地撒落在了宋星媛的屁股上,一下又一下……那楠竹条子在主人的驱使下显得很牵强,它仿佛也在心疼小女孩娇嫩的肌肤,完全没有落在我身体上那么狠那么准那么毫不留情。我的眼眶倏忽间湿润,我不知道是心疼小妹,还是心有不甘的种种委屈?星媛的哭声惊动了老赵的愤怒,他落下的竹条子越来越轻,加上老宋一跃而起,忿然用手去挡住那些已然疲软的竹条子……不到五分钟的体罚就这样分崩瓦解,老赵只用一张嘴巴在那里和星媛对峙,“你这孩子,简直不可理喻!你开一个腔呀,我也好心底有个数,未必你把它吃掉了?”
小星媛终归没有说出那团宝贝泥巴的去向,她果真倔强得还原成一头牛犊,她属牛。那晚,我家从暴动到寂静,一种难以言状的压抑情绪充斥着家里每一个人。直到夜深人静,老宋趁着月黑风高之势和老赵做了一次谈话。我拨开仲夏的酷热之气,借着两间房屋那个用于拉灯的小洞口和那扇薄薄的木门,极力伸展耳朵去偷听——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不就是一些土巴巴的泥,就把小妹吓得——刚刚睡着了身子还在一抽一抽的。要是媛儿被你吓出什么问题来,我可和你没完。”
老赵并未接话,他们陷入一片沉寂中。我听到老宋用力搧动着老蒲扇,凉风似乎都要从那个洞口溜过来,它们不愿意看见两张愁闷的脸。
“老赵,你痴迷那些泥巴,我也没有阻止过,但媛儿是你心尖尖上的宝贝,你竟然舍得因为痴迷之物去伤害活生生的人,我看你是本末倒置了,都不知道自己的责任和父爱的重要性了。媛儿胆子小,你这一吓唬,她可能心头全乱了,哪里想得起那块破泥的去处。明天,不能再提那块破泥,以后也不要再提。你听见没有!”我好像看见老宋把搧扇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举着一双犀利的目光直视老赵。老赵屈服了,他心里懊悔——开天辟地第一回这么对自己的宝贝疙瘩发火,心里那个怕——怕真的吓着孩子,这个小姑娘平日里乖顺逗人爱,要是伤害到哪里,可就麻烦大了。
老赵沉闷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道里来,“算了。泥对我再有诱惑力也抵不过我疼爱的宝贝女儿。我错了,不该那样发怒,吓着孩子啦。”
我没能亲眼看见老赵那颗坚硬的头颅垂下认错的模样,他一贯以当家人的气焰令我退避三分,今晚,我亲耳听到他说自己错了。一场在他内心的战争终于有了结果,心爱的人打败心爱的泥,宋星媛,恭喜你!而我从未在老赵那里赢过,从来就是我一败涂地,他内心的那些所谓的道德仁义从来就能大获全胜。
那晚,我彻夜失眠,脑海里一片茫然的空白,不愿意多想,越想就会越繁乱。我掀开蚊帐,赤裸裸的眼神穿透浓黑的夜色,投奔屋顶那一处亮瓦,似乎那里还有我需要的少许星光,能给予我几缕慰藉。
数日后,我忍不住直问老宋,我就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吗?老宋立刻明白我的意思,她温柔而平静地说,你是男孩子,不管束严厉一些,那还了得。媛儿是姑娘家家,要呵护。你难道不明白,每次我护着你,你爸就更会加倍体罚你的。
我要的答案其实不用老宋说明,我知道她的理由,但我心中就是有一股无名的怨气,为什么男孩子就活该遭遇他们认为天经地义的体罚教育?他们那么力图把我归顺在他们的筹谋的轨道上,可我就是不愿意,即使我用身体的疼痛也要让他们无法如愿以偿。
那些泥和我心爱的小妹,都是我心底里不能言说的利器,他们像我的仇敌,随时都能观看我的笑话。只是星媛从来不告我的状,她说,哥哥又要被打,好痛。就这一句话,我就能心疼她一辈子。
两年后,在宋星媛一篇作文里我发现了那一团彩泥的踪迹,它是被星媛种进了屋后那一片竹林地里。
她是这样描述的:我想让爸爸得到更多的七彩泥,我也要自己的一团彩虹,用它来养牵牛花。我想,那些牵牛花会开出彩虹一样的颜色,我就会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家里的每一个人,爸爸妈妈和哥哥。……可是它在我挖的泥坑里并不乖——我用竹林里的泥土把它掩盖起来,上边再盖上松松软软的竹叶,然后每天早晚给它浇井水喂养,那些井水甜滋滋的,它一定很喜欢吧。可是,它不乖,它把自己跑掉了。一个月之后,我找不到它……爸爸那么打我,我痛,我害怕,但我坚持不说,想着一个月后我的彩虹泥会长出很多的彩虹泥,它们一群一群的,那时爸爸会是怎样的惊喜?可是,彩虹泥却被我亲手弄成了一个流浪儿,它孤单而飘零了。
傻姑娘,那些泥怎么能种呢?它们本就是泥土,你那是放虎归山呀。那团彩虹泥只是回家了,它和家人一起过日子,并没有成为流浪儿,它并没有孤单。
我们都不再提及那团失踪的珍贵泥,那个空出的花钵后来被放进一团粉红的泥,星媛把它命名为“粉黛姑娘”。我没有告诉老赵关于那团泥的归处,他对泥的热爱已经没有往年那么隆重,只是那些特别的泥土还是被豢养着,一年四季都和我对视。
夏天,江里的水黄滚滚的,我以为昨夜有很多像父亲一样喜欢养泥的人,他们把饲养多年的黄泥倒入流水中,泥们投奔远方的山川去了。
我依然在成长,明年的我将成年,我会沿着自己的路去奔赴。老赵几乎把我放弃,他多余的心思都放在养泥和培育宋星媛那里。而我并不孤苦,我还有时间去堆那些明亮的白沙,这是我的秘密——它们让我触摸到时间的骨骼。太阳岛上那个裸露的沙桥在晨曦中全身泛出柔光,这是我的疆域。
这里,清晨的阳光落进那些泥身上,一天的生活就立马坚定起来。一把锄头下去就可以把泥土气息释放,还能释放出水流和波浪……泥土泛滥的山坡上,那些牵牛花麇聚着村民们绚烂的梦想。
夏日的清晨,时间很宽裕,泥土散发出诱人的迷香,我用小刀把那些经年被豢养的泥剖开,像剖开一个生命的身体,我放进星媛收藏的牵牛花种子,然后像一个外科大夫一样缝合好那一个伤口,我要让我的小妹妹看见粉黛姑娘胎生出的一株花儿,和她一样美丽。明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钟爱这些田畴瓦舍,心喜那些缭绕炊烟和丛丛雾霭,更眷念这个绵长江岸——而它们不也是我在心地上豢养的爱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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