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宝贵想起他那台留声机,是因为慧莲带回来的一个消息。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慧莲三年级。因为长得漂亮,嗓子又好,便被学校选入了演出队。六一节全镇小学在镇礼堂开联欢会。因为化妆间就在舞台后面的那个房间,慧莲便有幸进了那个放着音响设备的神秘空间。演出完回家,程耀武两口子便围着女儿问这问那。女儿说完,程耀武顺便问了一句,那屋里有个黑匣子,是台留声机,跟个皮箱子一样,原本是咱村宝贵爷的,你看见没有呢?
慧莲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第二天,程耀武便把这消息在程庄散布开了。这可不是件小事儿。当初程宝贵跟大家说过,留声机被镇上借去,放在大礼堂里了。这留声机是当年宝贵娘的嫁妆,算是一件传家宝。宝贵娘年轻时家境好,跟村里很多女人不一样。证明之一,便是她有名字,她叫王凤花。现在,王凤花的留声机到底去了哪里呢?是镇领导骗了程宝贵,还是程宝贵骗了大家?留声机是程宝贵的私人财产,这事儿似乎跟大家无关。可是,因为当初他说镇上把它借了去,村里人才顾全大局,忍着戏瘾,忍了这么多年。这样说来,就关乎全村每个人了,就是一件庄严的大事儿了。
程宝贵跑到程耀武家,跟慧莲打听。他说:妮儿你再想想,好好想想。慧莲却坚持说,没有,真的没有。除了一台连着许多电线的机器,除了一个包着红布的话筒,就再没啥了。
程宝贵首先想到了当初借留声机的王书记。可是,王书记肯定很忙,不能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儿,就贸然去打搅人家。他就又想起从前,大礼堂里每有活动,他常到外面墙根下偷听。如果留声机还在,肯定还会放片子,从墙外还能听到。他到镇上才发现,现在礼堂看上去已经有些破败,不像新修好时那样雄伟壮观了。他去了好几次,大门都紧锁着,四周冷冷清清。宝贵娘那时还在,看儿子整日失魂落魄的样儿,安慰说:这么些年,娘都忘了!你还找它干啥?谁听不是听?谁听谁快活!
他不死心!
有一次,他在半路还真听到礼堂方向传来了唱戏的声音。他听着那熟悉的曲调儿,没错儿,是《击鼓骂曹》。他一气跑到礼堂院墙外,把脑袋抵在墙壁上,拳头捶着脑袋,“咯咯”地笑。
程宝贵回到村里,就把这件事儿给宣布出去了。他坚定地说,那留声机还在,不信你们就去听。村人半信半疑,过了几天,果然就有人说,是哩是哩,我今儿去赶集,在礼堂门口听到了。大家又都像从前一样,对程宝贵艳羡甚至嫉妒起来。说你看看,直到现在,全镇人还是都在听宝贵兄弟的留声机。
那以后的一两年,只要有人去了镇上,回来后,时不时就会提起那台留声机。对大家的这个说法提出异议的是村里宰羊的程根生。有一天,程根生从镇上卖肉回来,跟村口凉快的一群人说,礼堂里不是在放留声机,是县剧团在那里演戏。
“演戏?不可能!”北国第一个反对,“如果是剧团,咋会天天唱?”
“人家卖票,两元一张;只要有人乐意听,人家就乐意唱。你愿意听一天,人家就唱一天;你愿意听一年,人家就唱一年!”
“我知道两元一张,可那是他们花钱在听咱们的留声机。”
“听留声机两元钱谁干?是听剧团里的角儿!送戏下乡嘛,不信你去听听。”
这样,程根生和程北国两个人就打起赌来了。他们都想知道结果,又都不肯亲自去看,较上了劲儿。最后,程根生说:
“咱们买一张票,让宝贵兄弟去看。”
程宝贵就真的去了,结果,既不是请的剧团,也不是留声机,而是镇文化站放映的彩色戏曲电影。
程宝贵从礼堂出来,回到村,蹲在树下吸烟的那群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程宝贵却没说话,呆呆往家里走。人们跟着他,拉扯着胳膊,说咋啦,你是哑巴了吗?程宝贵一直走到家门口才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说:
“这回我输了,这钱我出。”
他觉得,这个钱的确该自己出,该惩罚一下自己。这事儿都怪自己,自己把留声机给弄丢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却吐了口唾沫,狠狠地说了一句:“挖地三尺,我也要把它找回来!”然后站起身,朝家里走去了。
第二天,程宝贵就去了镇上。他一进镇委大院,就感觉有些陌生。原来作为办公室的一溜瓦房变成了两层小楼,原来的那排干部家属宿舍,也已经拆除了。他转了两圈儿,没有找到王书记。到了镇委办公室,接待他的一个年轻人听他说了来龙去脉。
“你说的是哪个王书记?”
“我不知道名字,只知道他姓王。”
这时,临近桌上一个中年人转过身来问:“你说的是不是咱镇上的老领导王瑶山?”
“是!他借留声机的时候,镇子还叫公社。”
“那时,咱公社的书记的确就是王瑶山,”那人点了点头,“可是,你现在是找不到他了。”
“我无论如何都得找到他。”程宝贵有些急。
“王瑶山已经死了。”
“他咋能死?他不能死。”
“死了!出差时出了车祸。死了好几年了。”
“死了?死了咋办啊?”程宝贵搓着两手,几乎是哭腔了。
那个年轻人又想了想,说:“你把东西借给他,有凭证吗?”
“凭证?”
“是啊,就是欠条啥的!你把凭证给我们,我们拿着跟现在的领导反映反映。”
程宝贵想了想,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说:“那就没办法了,空口无凭。有个二指宽的纸条,我们也能跟上面反映。”
程宝贵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家,真是后悔得要命。他不住地念叨着,程宝贵啊程宝贵,你咋这么傻?那么简单就把留声机给借出去了?至少,你应该让他给打个欠条。有张条,找不着王书记,还能找张书记李书记。现在,你红口白牙找谁去呢?
程宝贵觉得自己对不起村人,更对不起娘。作为嫁妆,那留声机很多年就在娘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上面还搭着一块红布。小时候有一次,娘缓缓地把它打开了。宝贵才发现,匣子里有个黑鏊子,鏊子旁边,有一个弯弯的葱白。娘从一个纸袋子里掏出一张漆黑色的烙饼,放在鏊子上,再把葱白往烙饼上一搁;使劲儿转几圈摇把,里面就敲了起来,打了起来,吹了起来,拉了起来,唱了起来。
“这是个啥,娘?”
“这是个宝贝,你姥爷说,这个东西比一头骡子还贵咧!”
程宝贵给小麦追肥时,想的是留声机;在豆子地里拔草时,想的还是留声机。王书记出车祸死了,怎么办?他忽然想到,留声机这些年一直在礼堂里,虽然上次去放的是电影,但并不能仅凭这个就认为留声机没了。这样一想,他心里就又燃起了希望。他觉得至少应该再想办法到礼堂去看看。
这样,礼堂演戏或者演电影时,他又自己买票,进了几回。
有一次,是县剧团来演戏;有一次,是镇文化站演电影;还有一次,是小学生庆祝六一。每一次,他都尽量往前排挤。每一次,他都对台上的节目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东瞅西看。但是,没有一次能看到自己的留声机。
后来,他实在沉不住气了,演出一结束,就跑到后台。他溜进一个放器材兼做化妆的小屋,正在四下里乱瞅,身后就有一个人大声问:
“干啥的?”
“找……找东西!”
“这里有你啥东西?”那人上下端详着他,“你是偷东西吧?”
“我找一个戏匣子,一个黑色的留声机。”
“从前好像有过,”那人想了想说,“现在是没有了。”
“那让谁拿走了呢?”
“这我咋知道?前几年乱得很!我承包这个礼堂时,里面空空的,连根电线都没有。我接手过来的东西,可都有登记。不信,你去镇上问问。”
程宝贵站在那里,看了看面前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觉得他不像是在说谎。但是,他还是有些舍不得走。从那之后,他简直成了礼堂里的常客。他在那里看过《红高粱》,看过《黄土地》,也看过《少林寺》和《霸王别姬》。几乎每有新电影在那里放映,他都会买票进去看。他有时还会趁乱跑到后场去。他想偷偷去看看,能不能发现那台留声机。
他这样明察暗访了好几年,都没有发现留声机的踪迹。后来,有一次又去礼堂看电影,一挑开那张粗布帘子,他就看见大屏幕上竟然滚着几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光腚女人。他猛地一低头,放下帘子出来了。他加快脚步落荒而逃,街边卖瓜子的老太太还“呸呸”地朝他吐唾沫呢。
他后来才知道,礼堂承包人为了赚钱,把那里改成了录像厅。为了吸引一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来消费,专门放一些不三不四的片子。
2
程宝贵记得,从前,娘对留声机视若珍宝,可爹也曾不屑地说:“那东西是能拉犁还是能套车?”受到爹的影响,他在许多年里也不怎么喜欢它。他觉得它给自己赚足面子,还是村里搞扫盲识字班那年。那次,队长动员了两个月,班上的人还是个位数。这是上级部门交给的任务,汽灯和小黑板是发的,教师也是派下来的。那教师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跟队长说:“这事儿怨我,我只会说,不会唱嘛!”
这话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队长就忽然生出一个主意。他想,唱戏的人是没有,可戏匣子不是有一个吗?这样,队长就找到宝贵娘,把留声机借去了。这办法还真奏效。村人拿着板凳,都围着那个摆放着留声机的小方桌,自觉地围成了一个圆圈儿。这样,年终队长就拿到了一面先进的牌子。
当然,宝贵娘虽然答应借留声机,却不允许别人碰它。每一次,她都是让自己的儿子宝贵负责操作。程宝贵学着娘的样子,打开盒盖,用光滑的不锈钢杆撑住,然后选一张厚厚的唱片放在转盘上,“吱吱”拧上一阵摇把。待到手上感觉铜弦收紧,有些沉重了,便把唱针轻轻地放在唱片的边缘。这样,匣子里便鬼使神差地飘出锣鼓声音来了。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甚至连表情也肃穆起来。
奇了,真是奇了!这个黑匣子,真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宝贝哩!
那时,来村里放电影的镇文化馆工作人员,被大家叫做“放映员”。程宝贵因为专职放留声机,便被大家模仿着取了一个绰号,叫“放音员”。因为这工作,他仿佛跟队长一样,也有了些特权,开始享受大家羡慕的眼光了。
第二年的冬天,上头号召兴修水利,劳力都去参加河坝修建工作了。队长突发奇想,说把那台留声机也带上。宝贵娘皱着眉头,有些不乐意。队长说,不让它白劳动,给它也算上半个工。程宝贵后来想想,是真打心眼儿里服了队长。他说得真对: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因为留声机的缘故,程庄的土方进度总是比别的大队快。
有一天,公社王书记带工宣队来慰问。
“你们村的工地上,真是热火朝天啊!”王书记站在那里,环顾了一圈儿,最终把目光落到了脚下的那台留声机上。
“程玉溪同志,红旗不能总让你们村里扛吧!”王书记充满善意的玩笑舒缓了大家紧张的神经,随之,他话题一转,“你们村有留声机,就能拿先进;如果把它贡献给公社,是不是我们公社的工作在全县也要拿先进啊?”
程宝贵相信,当时不但自己没听出来王书记话里有话,就连队长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分明看见队长只是嘿嘿地笑着,喏喏地点着头说:
“是,是……”
“那就好吧!”王书记把大手一挥,“你们这个宝贝匣子,就借给公社了!”
这句话让队长跟程宝贵都如梦初醒,一下有些发愣。程宝贵更是朝那留声机跨近一步,差点儿将它抱在怀里。
“怎么,不借?”
“借,借,借……”
程宝贵看着王书记抱起那台留声机,转身而去的一刹那,简直如同眼睁睁看人抱走了自己的孩子。他想想自己每一次在麦场上播放留声机的情景,心里一酸想哭。
当然,王书记临走,让手下人做了登记,算是履行了正式手续。王书记问这台留声机的所有人名字叫啥。程宝贵想了想,觉得留声机是娘的,留自己的名字不合适,便留了娘的名字。娘叫王凤花,那文书便郑重地在一个小本本上写了三个字:王凤花。
这件事儿,后来曾经让程宝贵后悔不迭。登记名字有啥用?当初如果能打张欠条就好了。
他们干到腊月二十八,一块赶回村里过年,队长一张铁青的脸就像长了锈。队长也犯了难,他跟大家说,如果知道那个黑色的匣子让他给弄丢了,不要说宝贵娘不依,就算其他女人也能把他撕了。因为,初一初二初三,按照那几年的习惯,每天上午,村人都要集合到麦场上听戏匣子。男人还好说,都知道它让王书记拿走了,女人怎么办呢?从秋天到冬天,她们可是憋了几个月,就等着黑匣子回村,好好过戏瘾呢。
那天,男人们一进村,就让几个娘们儿围住了。她们闹了一阵,就围着男人们转了一圈儿,接着大声问:
“那个宝贝东西呢?”
“你们听不上了,让王书记借走了!”
她们愣了半晌,才知道那个日思夜盼的戏匣子已经不在了。许多女人搁下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儿,脸就让一层厚霜蒙住了。
她们闹不明白,这个王书记难道有三头六臂?他借留声机,队长竟然也没敢放一个硬屁,乖乖地就借了。
“让队长给他要去!”有人喊着。
“要!就得去要!真是的,哪有这几天借戏匣子的?”
最后,还是宝贵娘通情达理,她说:“队长既然答应借给了王书记,这个王书记肯定有更重要的用途。借借怕啥哩?又不是不还了!还回来之后,我们没事儿在一块纳鞋底儿,一天到晚就听那玩意儿。”
女人们都笑了。
3
程宝贵后来才发现,娘心中也急。
她催他好几次,让儿子亲自到公社去要。程宝贵每次都敷衍着,却隐隐感觉这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儿。亲自去要,你是不相信人家会还吗?人家堂堂一个公社书记,说话怎能不算数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程宝贵心里也有些打鼓了。娘再催,他便答应娘,虽然不方便直接找王书记,却可以找队长问问。娘听了这话,觉得颇有些道理。毕竟,王书记管着十好几个大队,队长就没有这么多的公务。队长又三天两头往公社跑,如果有消息,他肯定会知道。即使不知道,托他下次问问,总不是多么难的事儿。
“你赶快问,今天就去问,这会儿就去问。”
“你急啥?专门去问这样一件事儿,还是有些不值得。凑机会我碰见队长,装作很随意地问问。有消息,他肯定会跟我说的。”
有天,程宝贵扛着犁子,正好碰见了去公社开会回来的队长。俩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阵子闲话,程宝贵便开口问了这个憋在肚子里几乎都要发芽的问题。
“我上回去开会,王书记跟我说起这事儿了。”队长似乎早有准备,缓缓地说,“王书记说,工地上没活儿了,但那留声机镇上还想借去用些日子。”
程宝贵听了队长的话一愣,收住脚步,紧紧盯着队长的眼睛。队长那灰蒙蒙的眼睛里透出诚恳、无奈甚至歉意的光。这哪里是借,这不成抢了吗?程宝贵真是想不通,就算在村里,就算庄稼汉,也要说话钉钉,放屁砸坑。他一个官儿,就能说了不算?
这样,十天过去了,十五天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天热起来,活儿也多了,种豆啊,栽地瓜苗儿啊,点高粱啊。村里人忙,队长就更忙。他不仅要跟村人一块儿干,还要统筹农活儿。这边麦田里的草还没拔完,就得想着那边萝卜地是不是旱了,叶片上是不是有虫了。队长常跟人说,他是整天忙得脚后跟打腚锤子。队长都忙成这样了,你咋跟他提留声机的事儿呢?
当带着麦香的空气把晚上的小村变得像个梦境的时候,男人们在队长的带领下,开始轧场了。
从前,轧好场跟开镰收麦之间,往往有一两天的间歇。傍晚一到,村里就要在麦场摆上留声机,让大伙儿听上两个晚上的戏。轧场那天,程宝贵从村里许多男人的眼光中看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同一件事儿。程宝贵其实也早就盘算好了,就凑这个节骨眼儿跟队长说。
那天晚上,程宝贵把牲口牵回棚,拌上料,便不声不响去了队长家。屋里没有点灯,一家人围着桌子摸黑吃着饭。程宝贵走到门口,朝屋里望着。这时,一个粗瓷大碗后面传出来了队长“嗡嗡”的声音。
“兄弟,吃了不哩?”
“吃,吃了!”
“你有啥事儿不?”
程宝贵左右瞅瞅,在门槛儿上坐下了。他坐下之后,便摸索着掏出了烟。
“你有啥事儿,说就是。”队长一边咯吱咯吱地咀嚼着什么,呼噜呼噜地喝着什么,一边对他说。
“二哥,你这些天又去镇上开会了没?见着王书记没?”
“咋会没见?王书记主持会议哩!”
“嗯,咳咳,”程宝贵清了清嗓子,猛吸了一口烟,“留声机……”
队长没再像刚才一样跟他对答如流,像是颇紧张地吃着饭,又像是在盘算着这一次拿怎样的理由来应付。终于,他把饭碗朝桌子上狠狠地一蹾,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抹抹嘴说:
“兄弟,那个戏匣子我早就跟你问过了。我听那意思,咱们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回来。”
“他王书记明明说好,工地干完了就还给我。现在水库里都蓄水了,他还是扣住不还,说什么再借几天;你上回说十天半月就能拿回,现在十个十天半月都有了!你们两个说话都不算数!”
“你吼的啥哩?”队长站起来,朝程宝贵走过来,“你想要,我也想要嘛!人家不给,我有什么办法!”
“好!明天咱俩就一块儿到镇上去,把它要回来。”程宝贵说。
“你要去就去,我不去。”队长在黑暗里一屁股蹲在地上,摸索着卷了一支烟点上,吸了两口说。
4
第二天,程宝贵真的去了镇上。
王书记跟其他工作人员一样,带着家属住在一排集体宿舍里。程宝贵走进宿舍大院,一眼就看见了那台留声机。它在其中一家门口的方桌上摆着,正放着《击鼓骂曹》。他加快脚步,奔到那台留声机边儿,摘下唱针,合上箱盖,提起来就要走时,被几个女人嗷嗷叫着拦住了。她们有的扭住了他的衣领,有的抓住了他的胳膊,有的抱住了他的大腿。
“快来人啊,逮着小偷了!”
“他不是偷,是抢劫啊!”
她们这么一喊,那一溜宿舍里立马跑出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跑在最前面的就是王书记。
“我没偷!这留声机是我娘的!”
“这个人我认识,放开他!”王书记走近来,打量了程宝贵几眼。他朝女人们摆了摆手,抱歉地朝宝贵笑笑说:
“在工程结束后,我原准备派同志把留声机给你送去的。但是,文化站的同志跟我说,咱公社大礼堂就缺这样一个东西。他们想把它放到大礼堂里,在镇上举行大的活动,召开大的会议时用。我就想着,应该抽空到你们大队去一趟,跟你好好商量一下。没想到我还没抽出空闲,你就找上门来了!”
王书记说完之后,爽朗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感染了大家,也让程宝贵脸上缓和了下来。虽然,这个结果并不比队长给他的好,甚至比队长给他的还坏,可是王书记的话是比队长的话让人受用多了。
“同志,你还记得吗?我们镇的大礼堂是全镇几十个行政村的老百姓,你添一块砖,我添一张瓦,硬硬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建起来的。现在,大礼堂盖起来了,却没有设备!”
“我当初不知道这样,”程宝贵搓着双手,有些不好意思,“借,借给镇上就是!”
“同志,我代表镇委镇政府感谢你!”王书记抓住程宝贵的手,感慨地说,“我就说过嘛!我们的老百姓,是最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的。”
程宝贵站在那里,让王书记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这个宝贝匣子,可真是太受欢迎了!因为下午大礼堂里有个文教卫生方面的表彰大会,我就让人把它搬过来检修一下,看有没有什么毛病。没想到一般过来,一院子的人都让放个片儿听听。这么一听不要紧,都听迷了!”
王书记的话说得四周的人笑了,程宝贵也跟着笑了。
程宝贵从镇委大院里出来,还有些不甘心。他啃了块从家带来的窝头,在路边树底下睡了一个午觉,下午便摸到礼堂外的墙根儿听动静。他果真听到身后传出来了留声机的声音。他精神一振,眼睛也放出了光彩,半张着大嘴便愣在了那里。在锣鼓二胡伴奏响起来的时候,他听到里面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
程宝贵叹了口气,心想,大礼堂,那样高大的房子,宽敞通风,留声机放在里面肯定比放在家里强。他的心里稍有些快慰,脚步也轻快起来了。
他走着走着,步子又慢了下来。这趟回去,怎么跟娘交代呢?怎么跟村人交代呢?今天队长是专门给他一天假,让他要留声机的。他也在众人面前,夸下了海口。如果两手空空回去,该怎么跟人交代呢?他最后决定,回到村里之后,就跟村里人和娘说,留声机借给镇上了,是我程宝贵拿主意亲自借出去的。
当然,在礼堂里召开的大会,程宝贵一般都没资格参加。他经常跟从前那次一样,躲到礼堂外的墙根下,一个人坐在那里听。一开始,都是反反复复地放以前的那几个片子,《击鼓骂曹》《四郎探母》《大祭桩》。后来有一次,程宝贵听到里面放的成了革命样板戏。程宝贵找队长打听,是不是那留声机不用了。队长说,留声机还是那个留声机,新近镇上又去县里借来了些新唱片。
程宝贵的留声机虽然在外面给他争了光,可是,一到麦收,村里人打了场,吸着闷烟,都不愿跟他说话;因为大家都知道,是他答应把留声机借给镇上的,他在上头讨了好,都有些瞧不起他。逢年过节忆苦思甜大会,村里人低着头,队长说不了两句,人们就喧哗起来,怎么镇压也没用。程宝贵就想起那黑匣子,又觉得对不起队长。
每到这时,程宝贵都会痛苦好几天。他的治疗方法就是去镇上礼堂外面听听。有时,恰巧开会,他就碰上了。要么放的是革命歌曲,要么就是《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程宝贵知道,戏虽然换了,可留声机肯定还是自己那台。
每当这时,程宝贵就觉得把留声机放在镇上,真是正确的选择。
5
从那一次在大礼堂看见衣着暴露的女人,知道那里改成了录像厅,我的父亲程宝贵就对寻找留声机死了心。
他这个念头死灰复燃,开始重新一趟趟地往镇上跑,甚至往县里跑,是在自己得了那个孬病之后。虽然家里人都瞒着他,在他面前不提那个字眼儿,可从他们变得煞白的脸色,他大致能猜出那个结果。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因为就在几年前,奶奶也是得同样的病走的。那年,我奶奶九十八了,脸瘦得跟刀条样,上面顶着几撮荒草样的头发,像麦田里吓唬鸟雀的稻草人。当时,父亲不是也瞒着娘,像现在儿女们瞒着他一样?在奶奶临走那天,父亲凑到奶奶身边,想问问老人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老人颤巍巍吐出一句话:
“我想听听留声机……”
我们看到,父亲身子猛地一颤,可是,他没有办法啊。在奶奶的病房里,他最后只得一边比划,一边哑着嗓子唱了起来:
听娘言吓得我心惊胆怕,
背转身自埋怨轻信于他。
我先前只道他人品不差
却原来贼是个无义的冤家!
那天,奶奶听着听着,慢慢闭上眼睛,再也没能睁开。因为没把奶奶的留声机找回来,父亲觉得这辈子愧对奶奶,将来也没脸去见她。那时,他总是几乎天不亮就走,到镇上、县里找知情人,想顺藤摸瓜,往往上了夜影才回到村里。
“爹,王瑶山死了,礼堂也没有了,留声机还到哪儿找去呢?”我劝他。
“王瑶山死了,他老婆没死啊。”父亲固执地说。
因为镇干部换了好几茬,大家至多是知道王瑶山这个人,几乎没有几个人认识他,见过他,更不用说他的女人了。父亲去了许多趟,都失望而归。
有一次,我陪着父亲去镇上问了一天,都没什么结果。俩人疲惫地蹲在马路牙子上,想歇歇就回去的时候,就碰上了一个正在跟小孙子玩儿的老太太。老太太穿戴干净,像是一个在镇上工作的退休干部。
“老人家,你是不是原来在这镇子上工作?”我问。
“是啊,我就是从这儿退休的。”
“那我跟你打听个人,你知道吗?”
“谁?”
“王瑶山。”
老太太听到这话,脸上一沉,叹了口气说:
“咋会不知?多好个人,出车祸死了!”
“他的老婆呢?”
“她改嫁了,”老太太上下瞅着我们爷俩,“你们是他们家的亲戚?”
“不是,”我说,“你还记得,他家那时候有一台留声机吗?”
“我咋会不记得?那稀罕玩意儿平常放在大礼堂,不用时也搬到镇干部宿舍来!后来,大礼堂被人承包,留声机就找不到主人,让文化站给送回来。当时,王书记已经死了,他老婆就留了下来。只要一放片子,一个宿舍区的男女老少都去听。”
“那王书记的老婆还在这里吗?”
“她又嫁了人,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我和父亲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才好。最了解这件事儿的,无疑是王书记的老婆,可是现在,她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条看似最有希望找到留声机的线索,就这样断了吗?
父亲站在那里,手有些发抖,汗水也沿着两颊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我听说,她嫁给了酒厂的周玉才。”这时,又过来一个老太太,听到我们的谈话,忽然说。
周玉才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曾经有些年,酒厂在他的领导下,红火得很。可是,后来酒厂倒闭,似乎就没再听说过这个人了。
“周玉才还活着吗?”
“活得好好的!”老太太说,他现在退休了,是从县政协退下来的。”
“大娘,那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我急切地问。
“他经常到县城公园遛弯,我上次去帮我女儿看孩子,还碰到过他。”
那天,我和父亲真是大喜过望。
父亲想紧接着就到县城去,我看出他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便说天色晚了,明天再去。这样,我们便先回了家。从前,我们每次回来,村里的老人就问,有消息了吗?父亲总说有些眉目了。其实,他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自己打气,让自己不要气馁。但这一次不一样。他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就说,如果有人再问起事情的进展,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他说,周玉才是周庄人,虽然当了大官,可是老家还在周庄。这个人就算躲到老窝,他也能找得到。只要没有跟王书记一样,躲到阴曹地府去,就不愁找不到他。
第二天,我开车带着父亲,果然在县城公园找到了周玉才。周玉才正在文渊阁下面打牌,听到有人找,便放下手中的纸牌,站起来了。他的背有些驼,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过分地谦恭。父亲问起当初的事儿,周玉才说,春梅改嫁给他时,的确带来一台留声机。他们两个人过得和和美美,可是,老太太在前几年也过世了。过世之后,留声机就不在他这里了。我的心猛地一沉,父亲的脸色也有些沮丧。幸好,周玉才突然又有些激动地问:
“你们,你们是王凤花什么人吧?”
“我是她的儿子。”父亲赶忙说。
“这些年,我和春梅一直在找你们啊!留声机送回来时,老王已经过世。春梅跟我说,这东西不是他们的,但她也不知道是从谁手里借的。后来,我们发现机身下面贴着一个小纸条,写的是王凤花。我们就开始打听,费了不少劲儿,去了王庄、王屯、王家楼,可谁也不知道。后来,在春梅去世前一年,这留声机找不到主人,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为了完成她的这个心愿,我还去公安局户籍科查过,查出三个王凤花,但找到以后发现都不是。你们来了,可真是太好了!那台留声机现在好好的,我这就带你们去看它。”
父亲后来跟我说过,奶奶在娘家是独生宝贝闺女。出嫁之后,娘家就被打成了富农,早没人留下了。即使到村里去找,谁会想起曾经有个老富农的女儿叫王凤花呢?她在我们家的户口本上,名字也只是程王氏,而不是王凤花。
那天,我们跟着周玉才,出来公园,拐了两个弯儿,终于在县博物馆见到了那台留声机。这座博物馆是新建的,高大气派。穿过几间展厅,我跟父亲一眼就看见在展厅一角的玻璃橱柜里,正摆着那台老式留声机。
父亲激动得一下子抓紧了我的手,他的身子轻飘飘的,脚步有些散乱。他快步走过去,低头端详着它。它显得有些破旧,黑色的机体变得灰白,葱白一样的划杆有些淡黄,成了乳白色。显然,为了变手动为电动,它被人粗暴地做过“手术”。摇把不翼而飞,机体一侧多了一条电线和插头。在机体上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细小划痕。但是,在陈列到这里之后,它又被仔细擦拭过,甚至精心保养过。它很干净,也很安详,静静地待在那里,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
我抬起头,感到有一丝轻微的眩晕。这时,我看到在摆放留声机的上方,墙上有一段关于它的详细介绍。父亲凑上去,我也凑上去,看着上面的文字。文字中宣称,这是一台“功勋留声机”。因为,在全民兴修水利的年月,它曾经在施工工地上,给民工们解乏鼓劲,立下汗马功劳。后来镇上建了大礼堂,它又作为最初重要的音响设备,为丰富大家的文化生活,做过巨大的贡献。现在,它退役了,摆在这里供人瞻仰。大家应该记住它,因为它是位名副其实的“功臣”。
在此之前,父亲唠叨过许多次,有生之年,只要能再见到这个老伙计,一定要把它抱走,抢也要把它抢走。可是这时,他却犹豫了。他突然轻轻笑了笑,像是跟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啥功勋,这就是一台普普通通的留声机,拉不得犁,又套不了车,能有啥功勋呢?
这时,我发现橱柜里留声机的右下角,还以一定的倾斜角度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牌子。我指给父亲看,并牵着他的手凑上去。那牌子被装在一个精致的塑料框框里。牌子是特殊纸张做成,上面有着石头纹路的蓝色。在这纸片上面,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三个小点儿的黑字“捐赠人”。再往后看,是三个烫金的大点儿的字:“王凤花”。
我看到,父亲半天没有说话,突然,当着众人,他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