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高密,我的原野和故乡。年少时,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长满高粱和野草的黑土地,去追寻都市梦幻般的霓虹灯光。知天命后,又毅然回到了这块只见玉米小麦的地方。我身背相机独自踯躅在远离村庄的河堤沟底,只为找回伴我童年一起成长的野草的模样。
苦 菜
苦菜的味道,厚重、忧郁,沉淀了几千年的时光。“苦菜根,淌白水,俺娘养了个小黑妮。俺爹说,掐杀吧,俺娘说,养大给你打洗脚水……”认识苦菜,是在童年的春天,听着娘哼唱的民谣开始的。缓慢低沉的曲调,苦涩,哀怨,一如旧时那片黑土地上瘦弱的女人。掐死个刚出生的女婴,像顺手拔出棵苦菜一样简单,简单到不需要动脑子。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一群穿着黑色棉裤棉袄的孩子左胳膊挽着棉槐编的小提篮,右手拿着细长的木把铁铲子,叽叽喳喳地从小村里涌出来,径直奔向东面的红绣河。
半空的太阳暖暖的,比冬天近了许多,从袄袖里伸出的小手不用再像灰老鼠一样出溜缩回去。远望河堤,仍然像一条黑褐色长蛇蜿蜒在大地上,僵硬的尾巴缩进天际,看不到苏醒的意思。走在小路上,脚能感觉出来,土比冬天软和了。
奋力爬上大堤,禁锢了河流一冬的寒冰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刚漫过河底的水无声地流着,缓慢中夹杂着涩滞,似乎还没从长长的睡梦中睁开眼睛。
小伙伴们没有心情欣赏这初春的景色,四散开后,内腿弯曲外腿蹬直,身子几乎是贴在陡峭的河堤上开始了寻找。
河堤表面光秃秃的,茅草等能够引火的野草在年前就让镢刨耙搂打扫一空。缺吃的年代永远也缺烧的,单调的河堤如同我们干瘪的身体,瘦骨嶙峋。旷野里春天的气息若隐若现,憋了一冬的苦菜探头探脑地露头了。
苦菜,为多年生菊科草本植物,又名荼,芑,苦苣,天香菜等。刚刚冒出的一团苦菜芽只有三五片细细的叶子,紫色,椭圆形、倒披针形、线形或舌形的叶梢微微泛绿,紧紧匍匐在地面上,伪装成土壤的颜色,妄图骗过一只只扫来扫去的眼睛。
饥饿的眼光是带钩的。发现躲躲闪闪的苦菜小苗后,把提篮小心翼翼放在一边,双手紧攥住铲子的木柄,在苦菜旁将铲子垂直插入地下四五指深,然后试探着向后压,慢慢地,铲子尖就把一棵完整的苦菜挑了出来。拇指和食指捏住茎的中间轻轻地把碎土抖掉,人参模样的苦菜根就安静地躺在了筐底。苦菜根的营养在上部堵成了一个紫黑色的疙瘩,一根嫩黄色的粗根周围,是斜叉着向下的许多细毛根。不小心把根剜断,就会渗出奶汤一样的白汁,沾到手上很快就变黑了。
苦菜,是那个年代庄户人最早尝到的鲜味。一年的日子,就是从苦味开始的。
“看,尹家宅的小孩!”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我们一齐抬眼望向对岸,十几个和我们一样大的孩子也直起腰来站到了河堤上。
童年最喜欢看的就是战争片。黑白颜色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是屡演不败的经典,模仿,是孩子们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双方先是隔河对骂,继而石头横飞,头上挂彩轻伤不下火线的成了我们眼中的英雄。
当时的我不会想到,三千年前有一队周朝的战士,在行军的间隙也在开心地寻采苦菜。《诗经·采芑》为后人留下了苦菜的历史背影:“薄言采芑,于彼新田,呈此菑亩。”为了寻找苦菜,他们从那片去年刚开垦的新田,转到这块未开垦的处女地。
同样出生于胶东的农家子弟冯德英因为长篇小说《苦菜花》红遍天下。
乌云沉沉的天空下,白发纷乱的母亲背着沉重的草筐牵着女儿的胳膊蹒跚在乡间土路上,突然,身后传来惊心动魄的马蹄声,母女俩慌忙躲避,女儿手中捧着的苦菜花掉到了路上。飞驰的大洋马铁蹄毫不留情地从孤立无援的苦菜花身上践踏而过……这是电影《苦菜花》留给我刻骨铭心的一个镜头,从童年一遍遍回放到现在。
好在,苦菜也会等到灿烂绽放的那一天。当披针形或宽卵形暗绿色的叶子舒展开后,苦菜会环绕根部努力向斜上方迸发出数枝甚至一丛枝条,像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的老奶奶围护着儿孙。尽管出生的土壤肥瘠有别,苦菜也长得高矮胖瘦,从十几厘米到四十多厘米,但都没有华丽的外表,简约得近乎寒酸。枝条在向上长高过程中继续散叶开枝,愈向后枝条愈密,愈短,最后举向天空的椭圆形花苞像一个个墨绿色的棒槌,绽放时连成了几十朵甚至上百朵的金黄花阵。头状花序通常在茎枝顶端排成伞房花序,20 多枚浅黄色或白色舌状小花瓣围成一圈,里面是深黄色的花蕊,花蕊中间挑出十几支顶着黄色花粉带黑棱的圆柱。苦菜花的花期只有一个白天,每天早晨开放,下午枯萎合拢,头上的残花逐渐脱落,枝头挑出了长椭圆形的褐色瘦果。七天左右,包裹种子的外壳干燥崩裂,捧出一团白色的丝状“花球”,数十根细丝底部共同连接着一粒棕红色的种子。借助风的力量,这些小小降落伞各自飘向不可知的未来。花托空了,苦菜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枝叶渐渐褪去了生命的底色。
我端坐在玻璃窗前
苦菜花儿穿着绿色罗裙
向窗外探着瘦矮的身子
举着谦卑含羞的笑容
感谢春天的恩赐
我蹲下问你
问你如何度过那些苦日子
问你当下
是否拥有苦去花荣的日子
你含羞不语
错过你最初的美丽
不能再错过你的花期
我带你回家吧
今天是谷雨适合播种
往后是五月
花开为诗
一个月后,当我读到这首《苦菜花儿》的时候,作者谢啸林却在花开为诗的日子走了,去了没有苦菜的天国,年仅52 岁。作为法院的同行和朋友,他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没有看到苦去花荣的日子。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从《诗经·邶风》中的句子可以知道,几千年来,一直有人把苦菜描写成和荠菜一样香甜。一茬茬苦菜把自己金黄色的笑脸仰到了极致,但又有谁在意脚边这些卑微的生命。苦菜清热解毒,凉血,消痈排脓,祛瘀止痛等药用功效只能寂寞地躺在泛黄的书页里。
五月,我蹲在开成黄色花海的苦菜面前,久久无语。
麦 蒿
春天,在社员的眼中,没有比麦蒿更让人渴盼又厌烦的杂草了。麦蒿,学名播娘蒿,还有的地方叫抱娘蒿、大蒜芥、米米蒿,属于十字花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喜欢在地里和小麦为伴。庄户人性情直率,就叫麦蒿。
二月二过后,时令刚刚出九。“九九八十一,家里送饭坡里吃”,天井中央男人用木锨端着锅底的草灰划出祈求丰收的麦子囤还在,村里已经空了。
“里里~拉拉~”悠扬自豪的长腔,一听就是老把式吆喝耕牛的声音。“嘿——使劲啊”低粗的吼声是从宽厚的胸腔中憋出来的,这是推着小车往地里运肥的壮劳力在给自己加油。
围着红色黄色蓝色头巾的女人像一朵朵彩色蘑菇散落在微微返青的麦田里,左手提着棉槐条子编的草筐,低着头,右手在麦垄间不停地抓拿着什么,娘也在其中。
蛰伏了一冬的麦蒿在温暖春风的鼓动下努力抽出了二三层羽状深裂的灰绿色叶子,谦卑地伏在黑色的泥土上。生产队按斤记工分。一棵棵肥嫩厚实的麦蒿被女人灵巧的手连根拔出,一把把飞进草筐里。受伤的麦蒿反抗着、呻吟着,渗出了绿色的血液。不一会儿,女人们的手都变黑了。
正是一年中青黄不接的时候,心灵手巧的农家主妇总能把苦涩的日子打理出丝丝甜味。娘把挎回家的鲜麦蒿放进一个大黑陶盆里,舀上清水浸着,将早晨泡上的半碗黄豆倒进一个小陶瓷盆里,右手提溜起盛水的铁筲,紧步奔向村里唯一的水磨。黄豆经过半天的滋润,个个精神饱满,圆胀光滑,吹弹可破。娘用力把水磨的上盘掀起支在中心的铁轴上,用勺子舀着水竖起炊帚尖把一条条斜着的沟槽、边沿、下盘一圈流槽仔细刷净,把磨合好,清水倒入上面的磨眼冲一遍,这才抓起一把湿润的豆粒,一粒粒投进磨眼。娘左手抄起磨棍横在腰间,右手擎着勺子边推磨边把清水缓缓倒入磨眼,一圈一勺。片刻,一股股乳白色的豆沫糊子就从磨盘间慢慢涌了出来,淌进了下面的沟槽里。生鲜的豆香释放出来,环绕着转圈的娘。
眼见流出的豆浆越来越稀,磨越来越涩,娘知道豆粒磨完了。她还不放心,又往磨眼投了满满一勺清水,清水混合着少许白浆迅速流了出来。停下磨,娘转着圈把磨沿上、沟槽里的豆沫糊子用勺子刮到小盆里,和来时一样支起磨盘,把上面沾着的点点豆浆用水冲下来,接到盆里。整盘水磨干干净净了,娘才把磨盘原样合好。
回到家里,娘把麦蒿一棵棵洗净切碎放进大锅里,添上和麦蒿一样高的水,盖上玉米莛杆做的盖垫就烧火。锅边冒出了热气,麦蒿的青涩味也弥漫开来。娘赶紧揭开盖垫,用铁笊篱将软软的麦蒿捞到锅台上的凉水盆里。刷干净锅,娘把小盆里的豆沫糊子倒进锅底,再舀来半葫芦瓢清水倒进锅里。娘用铁勺子推着豆沫糊子一圈圈在锅里旋转着,锅边陆续冒起了白沫,慢慢汇集到锅中央,团团白沫突然膨大,剧烈地向上翻腾,本来在锅底的豆沫糊子溢满了多半锅。娘急忙用一勺凉水将沫斩下去,把焯好的麦蒿倒进锅里,撒上两捏盐,烧到开锅,香喷喷的小豆腐就做好了。
全家七口人围坐炕桌一圈,老老少少端着大碗,一筷子连一筷子“呼呼”地往嘴里扒拉着白绿相间的麦蒿小豆腐。豆浆的香滑裹住了麦蒿的青涩,麦蒿的软绵填充了豆浆的稀薄。碗一蹾,筷子一拍,心满意足地抹抹残留着白点的嘴巴,真惬意啊。有时候,娘把焯好的麦蒿用大蒜泥凉拌,让黑黑的地瓜干找到了下饭的伴侣。急于果腹的我们当然不会知道,麦蒿还有清肠排毒、利水消肿、清热解毒的功效。
小麦拔节的时候,麦蒿开花了,抢在麦收前把种子爆在地里是它的生存智慧。麦蒿把黄色的花戴在头顶,炫耀地摇曳在春风中,亭亭玉立在碧绿的麦田里。农人知道这时的麦蒿已经不会妨碍小麦窜高,也没有了食用价值,便不再理会。蹲在近前,你才能看清它那繁密的心思。在最高的长条叶腋间,一根嫩绿色的种苔打起伞房状的花序正跃跃欲试,中间簇拥着密实的绿色花苞,向外依次伸长,四片长圆条形的花瓣内衬托出六枚末端白色的黄色雄蕊,被紧密环绕在核心的便是柱状的黄色雌蕊了。麦蒿的花束,长出了生命的前世来生。外围的花瓣已经闭合,中间抽出了暗绿色的种果,里面包裹着充满希望的未来。六月初,麦蒿叶子全部脱落,黄绿色的枝条上交错伸出褐色的圆筒状长角果。正午火辣辣的太阳烤干了水分,长角果猛然间“噼啪”爆裂,果皮像柔韧的撑杆,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成百粒红褐色小种子弹向四方,也弹向了茫茫的历史深处。
据《三国志》《华佗别传》等书记载,曹操头痛欲裂,命人请来神医华佗,华佗诊后说须用“良医匕首”医治。曹生性多疑,谓华佗有害己之意,遂将其投入狱中。曹操可能不知道,所谓“良医匕首”乃是草药“葶苈”别名,因去病除疾之效立时应验,仿若刀切,故以匕首相称。而“葶苈”,就是麦蒿种子。可叹一代名医竟因小小的麦蒿种子丢了性命。现代医学证明,播娘蒿种子性微温,味辛,具有泻肺降气、祛痰定喘、利水消肿、泄热逐邪、强心利尿的功效,临床可用于治疗慢性肺源性心脏病并发心力衰竭等症。
今天,麦蒿已被我们用除草剂逼出了麦田,一棵棵蜷缩在沟头渠边。或许,麦蒿的名字也将成为历史,恢复本属于它贫贱的原名。古人告诉我们,因为麦蒿的根扎得非常牢固,就像贫苦人家的小孩被卖了,孩子抱着母亲不肯撒手一样,故名抱娘蒿。
麦蒿小豆腐的清香已经飘走很远了,“良医匕首”的身份也成了模糊的传说,在擎着肯德基麦当劳的孩子们眼里播娘蒿只是无关紧要的杂草。就像我们不用脚走路,感觉不到大地的存在一样。
野外的春风中,播娘蒿依然挺着瘦弱的身躯,努力长成自己该有的样子。
艾 草
艾草是属于原野的。千百年来,它一直蓬蓬勃勃地在远处的荒草中耸立着,任人采摘,任人吟唱,任人想起,任人遗忘。“快起来,拔艾子去。”清晨,我睡得正香,耳边猛然响起奶奶由远而近的喊声,屁股上隐隐被拍了两巴掌。
噢,今天是端午。睡眼朦胧的我突然被艾草那浓烈的清香熏醒,一骨碌跳下了奶奶的小炕。
在我童年的心中,七十多岁的奶奶是个通天达野之人。听大人背后喳咕,奶奶不知顶着哪路神仙,逢年过节自不必说,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摆供烧纸,嘴里常常念念有词,什么出门要行好,人在做,天在看;什么河有河神,井有井神,树有树神,草有草神;什么南湾的老鳖,东沟里的黄鼠狼,村中五百年的大槐树,都成精了,等等。看着满脸虔诚的奶奶,我对世间万物不禁敬畏三分。
天天在村庄、田野里疯跑的我,大脑地图标注着每一种草的位置。芦苇、蒲草临风招摇在水边,蒺藜默默地匍匐在沟沿上,苘麻喜欢潜伏在高粱地里,拉拉藤紧缠着菜园边的棉槐,谷莠子若无其事地混在真正的谷子队伍中,今天的主角艾草一丛丛站立在沟坡、河岸。
艾是菊科蒿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如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喜欢抱团过日子,在同一个地方年复一年向周围拓展领地。村边的围子沟里也有艾草,从邻居随手丢弃的垃圾堆旁冒出来。我舍近求远,跑向东面二里远的红绣河。
太阳还没有从河堤上露头,空气中浮动着小麦成熟的醇香。脚边的笔管草、铁苋菜、益母草精神抖擞,铆足了劲儿向上蹿。河水清凉清澈,无声地滋润着两岸的生命。我直奔惦记多日的一大片艾草而去。到得近前,熟悉的香气迎面扑来,微微熏人。艾草的独立性很强,带有纵棱的灰褐色茎根根挺立,羽状深裂的叶片向阳面为翠绿,背面附有一层灰白色的短绒毛,给人温软、厚重的好印象。其实,一棵艾草在不同时期长着不同的叶子,一如圆脸的童年,长脸的成年和皱巴脸的老年。不同地块生长的艾草叶有着不同的形状,就像不同的民族从衣服上一眼就能认出来。阳春三月出芽的时候,艾草伸出的叶近圆形或宽卵形,羽状深裂。长大后,它的叶子变为卵形、三角状卵形或近菱形,羽状深裂的裂片有卵形、卵状披针形或披针形。开花的时候,艾草顶部的叶子细长,变为椭圆形、长椭圆状披针形或线状披针形。夏末,艾草伸出一根根无叶的枝条,上面缀满了一个个绿萼白身的花蕾,开放后花朵呈头状花序椭圆形,花冠倒悬似高脚杯,杯口装饰有紫色的花穗,花落后结成长卵形淡黄绿色的瘦果。开花结果,耗尽了艾草旺盛的生命,细高干瘪耷拉着灰色的瘦叶在秋风中无力地摇摆。
五月初五的艾草已顶到我腰间。它的根不深也不长,横卧在土下二三指深,紧攥住茎的下半部分用力一提,随着“噗啦”一声泥土崩裂,一整棵就拔了出来。艾草的茎捏在手里很硬,有木质感。我挑了几十棵粗壮旺盛的艾草顺到一边,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用脚驱土把裸露的根盖严踩实。“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故乡的人们对大自然爱护有加,取之有度。
当时,不理解奶奶为什么天刚放亮就喊我。后来在南朝学者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找到了藏在远古的答案:端午当天“鸡未鸣时,采艾似人形者,揽而取之,收以灸病,甚验。是日采艾为人形,悬于户上,以攘毒气”。至于“艾为人形”,我猜想可能是其根横盘可以立在地上,似古人席地而坐的形状吧。
把艾草放到院子里,我的任务就完成了。父亲会整理一番,把它们插到屋檐下,挂到门两边,铺到炕席底下。剩下的奶奶就晒干,合着柔长的马唐草,扭成艾绳,晚上点燃后放在屋里熏蚊子。
大人说,屋檐下的艾草如果当天晒死了,主旱;晒不死,主涝。在我刚记事的1974 年,端午节前后阴雨连绵,插在屋檐下的艾草竟然冒出了新芽。人们在惊恐不安中挨到了8月,天降暴雨,红绣河泛滥,全村房倒屋塌。我百思不得其解,屋檐下的那棵野草还能通天接地?
为了更好地生存,我离开了野草遍地的故乡,走进了高楼如林的城市。没有了艾草,端午也就混在平常的日子里无声地闪了过去。深夜,在不接地气的房间里翻阅古人留下的文字密码,穿梭在遥远的时空里慢慢解读着艾草的生命和品行。
相传,萧艾是周武王身边的名医,一次患了严重的泻痢仍带病出诊,不小心被驱蚊的无名野草堆绊了一跤,身体被火灼伤多处竟不治而愈。他若有所思,用无名野草点火烧灼患病将士的身体,同样治愈多人。武王大赞萧艾医术高明,他不敢居功,如实汇报乃野草之功。武王宣告天下:“野草无名,今以萧艾、艾蒿名之。”
从此,艾草承载着美好的寄托从历史的长河里向我们款款走来。“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诗经·采葛》里的艾化为了一株相思草,还从民间登上了朝堂。《诗经·蓼萧》表达了诸侯朝见周王(君子)的感激之情,“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自古以来,阳光雨露多是皇恩浩荡的象征,而微臣小民多以草芥自比。能够得到君王的召见,当然是喜出望外,受宠若惊。精神享受之余,先人也注意到了艾草香味的实用功能。《大雅·生民》是《诗经》中一篇比较长的叙事诗,讲述了周民族始祖后稷的事迹,主要是出生的神奇和他在农业种植方面的特殊才能。“载谋载惟,取萧祭脂”,这时艾草已经化为了祭祀天地祖先用的香料。《诗经》305 篇中,有153 篇中提到了134 种不同的植物,在“民以食为天”的时代,不以食用为主的艾草屡屡在各种场合现身,是因为先民眼中的艾草具备了物质和精神需求的多重功能。
艾,在随后几千年中华文明的长河里载沉载浮。“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徘徊于汨罗江畔的屈原,面对阿谀奉承者得志,刚正不阿者被贬的朝廷,在《离骚》中发出无奈地叹息。或许在屈大夫的眼中,兰花高雅的清香怎能和熏人的艾草相提并论呢?造化弄人,屈子永远不会料到,沉江之后,端午节竟把他和艾草紧紧地捆在了一起。宋代文学家苏轼在《六幺令·天中节》中吟道:“虎符缠臂,佳节又端午。门前艾蒲青翠,天淡纸鸢舞。粽叶香飘十里,对酒携樽俎。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凭吊祭江诵君赋。”短短46个字涵盖了端午节“虎符”“艾蒲”“纸鸢”“粽”“龙舟争渡”“凭吊祭江”等主要节俗,欢乐节日气氛背后暗含对屈原深深的怀念。
“我有青青好艾,收蓄已经三载,疗病不无功。从此更多采,莫遣药囊空。”元朝王旭的《水调歌头·端午》则突出了艾草的药用价值。历代医籍记载,艾,全草入药,有温经、去湿、散寒、止血、消炎、平喘、止咳、安胎、抗过敏等作用。古人还用艾煮水洗浴,或制成药枕头、药背心。可为什么要收蓄三载呢?明朝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给出了答案:“凡用艾叶,须用陈久者,治令细软,谓之熟艾。若生艾灸火,则伤人肌脉。”鲜艾攻毒,陈艾理病。关于灸烤所用艾绒的制法,《本草纲目》的记载颇为详尽:“拣取净叶,扬去尘屑,入石臼内木杵捣熟,罗去渣滓,取白者再捣,至柔烂如绵为度。”读着医圣这段用生命写就的文字,我们有没有被作者的悉心和责任所感动?
当下,艾草被远远驱离了原本属于它们的家园,城乡的孩子只能在一年一度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艾草寂寥的背影。躺在装潢考究的理疗室里惬意地享受艾灸的人们,脑子里怕是已经想不出艾草生机勃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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