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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坑游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8915
毕玉堂

  就因为一个“坑”字,我故意绕开了它,还因为这个“坑”字,又把我绕了回来。婺源李坑——一个魅力的山郭水村。

  我是为追寻一个金光铺排的梦,特意跑到婺源来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春,为犒赏我们一帮下派三年、从农村归来的工作队员,单位组织我们一行到黄山、庐山、九华山三地旅游。北国之春,乍暖还寒。一路往南,渐行渐暖。车进皖南,大巴车不期闯进了一片油菜花的海洋,那种猝不及防、豁然夺目的辉煌,令人心旌摇荡,目醉神迷。长途跋涉,车子不能因此止步,车中的我们只与花海匆匆打了个照面,便匆忙拐进了另一条山谷。从此在我的心底里,永远铺满了一坡灿灿的金黄。

  去年龙虎山小游,顺道江西婺源一个叫源头古村的景点。听说古村的油菜花也很漂亮,估计或许能圆我的金梦。孰料四月芳菲已尽,景色虽然宜人,无奈时令已过,寻梦不得。后来有人告诉我,要想在婺源看油菜花,要到人称“云梯人家”的篁岭、江岭一带才成。所以,今年我追梦来了。

  从县城去篁岭,是婺源旅游的一条东线。就在这一条不算长的线路上,明钻一样镶嵌着月亮湾、汪口、江湾、篁岭、晓起、江岭……一串靓丽的景点。只有李坑,一看到这个名字,我就毫不犹豫地绕开了它。乖乖,李坑?一个坑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当我又了解到婺源的“坑”泛指溪河、清流,且李坑的旅游文化标签是“小桥流水人家”时,我顿足连连。原打算在思溪、延村至少住上三两天,只住了一宿,我就迫不及待地返回了李坑。

  小桥流水人家——多少人的梦里家园啊!

  江西婺源原属安徽省,曾是标准的皖南。它于唐开元二十八年建县,是古徽州著名的“一府六县”之一。婺源北枕黄山,南接三清山,春秋时期为“吴楚分源”之地,是南宋理学家、教育家朱熹的桑梓,也是我国铁路之父詹天佑的故里。当下的婺源,既然被誉为中国最美的乡村,李坑又是“小桥流水人家”的代表,定然是柴门古道、板桥野水、墟里孤烟、寒鸦数点……可是,当我疑疑惑惑步上“中书桥”、踱到文昌阁,听导游讲到这个迄今只有二百六十户人家、一千零六口人的小山村,自宋至清几百年间走出了十八名进士、一个状元、七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三十二人、传世著作有一十九部时,我惊呆了!这哪里是小桥流水人家?分明是典型的诗礼之乡啊!李坑,它曾令我侧目,是小桥流水人家让我移情,如今诗礼之乡又统摄了我的心。

  出文昌阁沿溪水以进,过左春坊、右春坊、见田亭……溪水越来越清,我的心也越来越静。不得不说,外乡人来到这里,是一次洗心,是一次滤净,一次稍安勿躁的戒训。不信,请看后面赶超上来的一群女子,就是那帮出国旅游如同赶大集、敢于在莫斯科红场、巴黎圣母院门前扯红牵绿摆造型照相的“中国大妈”们。今天一来到李坑,她们浮躁之气顿消,骄娇二气全无,五颜六色的披巾,团拢团拢攥在了手心,谈话分贝也降到了40 以下。小桥流水的李坑,有一种看不见的威,道不明的严,一种不知不觉的俘获和降服。我敢说,即便兀然闯进一个风风火火、手执双锤或板斧的山东“响马”,只要进了李坑,也定会偷偷地把兵器扔到油菜花地里,因为这个村里出了个武状元。

  武状元的名子叫李知诚,出生在仕宦世家,是李坑李氏第十四氏孙。

  李知诚自小青灯黄卷,寒窗苦读。由于乡里经常闹虎患,他下定决心为民除害。平日里,他除了熟读四书五经,更精学十八般武艺。金兵南侵,为了保国安民,乾道二年(公元1166年)他进京应试武进士,孝宗皇帝见他射石饮羽,武艺超群,遂擢拔为头名状元。身怀绝技的李知诚,一心效仿岳飞尽忠报国。只可惜南宋政权耽于逸乐,一味和金人议和求安。尽管李知诚的官职由中翊郎、五经郎,最后推举为恩转军抚司事,但是武才文用,皇帝也只是命他代行朝廷巡查官吏、安抚百姓、向地方宣传圣上旨意以及措置营田等职。报国无门的武状元,自觉无用武之地,只好怏怏辞归故里,在李坑开馆授徒,以终天年。

  李坑村历史上出过许多的名宦高官,如今却鲜有宏门阔第的遗存。除了状元府,三层台阶的只有一处“大夫第”。

  “大夫第”是清朝咸丰年间奉直大夫李文进的宅邸,距今已有200 余年。李文进官居五品,其宅邸石库门枋、黛瓦筑罩、戗角飞檐、“三步金阶”…… 既沿袭了古婺源民居的基本特点,又强烈体现着封建社会的官本位特权。尤其“三步金阶”,富商巨贾纵有良田万顷、金玉千斛,只要没有职衔,也只有一步台阶而已,还美其名曰“一本万利”,这从李书麟、李瑞材的商宅故居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李书鳞的商宅,八字开门、照壁送福、四个天井,光是戗角就三十有六,不能不算气派。而木材商李瑞材的故居临水而建、气势轩昂、飞檐翘角、古色古香,不能不说精巧。但是,两处商宅均为一步台阶。不仅如此,由于李瑞材的故居与“大夫第”隔河相望,旧规矩商贾不可“欺官”,故大门不得相对。明知西方有“白虎煞星”,李瑞材的大门也只能朝向西开。镇宅的补救措施,只是八字门上方绘制的除妖宝剑和驱邪拂尘。管中窥豹,足见封建礼教的根深蒂固、不可逾越。

  李坑还有一处大宅叫铜绿坊,因为是制造铜绿(化学名称叫碱式碳酸铜)的作坊,自然是宽敞大屋,只是没有官宅的精细、阔绰、气派就是了。因为铜绿坊占地面积大,廊柱、堂柱、厅柱必然就多,抱柱联自然也多:“无情岁月增中减,有情诗书苦后甜”“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事无奇但率真”……但是,我却对一副中堂更感兴趣。中堂的上联:“读书好,为善好,见好学好。”中堂的下联:“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按说,这副对联立意不新,出语流俗,更算不上精妙。之所以感兴趣,是我觉得它意有所指,似话中有话。细细考证,果然这铜绿坊曾有一段创业守业、失而复得的故事。

  铜绿坊的第一代主人,是生于道光年间的李有诚。他在芜湖与英国人合作经营铜绿,直至太平天国添乱方才收手。李有诚在外是名扬四方的巨富,但他富了不忘乡亲,时常记挂着李坑的父老。因而“为公益计、又尝植荫、造路修亭、解纷释讼……”,口碑甚好。不过,照了“富不过三代”的老话,到了他的孙子李聘如一辈,好吃懒做,花钱如流水,更因吸食大烟挥金如土,导致家道中落,终至坐吃山空,时间不长,就将祖产铜绿坊分两次典给了本村姓李的两户人家。幸好李聘如的儿子励精图治,重振家业,最后将祖产赎了回来,践行了“见好学好”“知难不难”的创业、守成法则。

  李坑村于北宋大中祥符三年建村,是一个曾任从五品朝散大夫的隐士看中了这块风水,在菇山下安家置业。隐士名叫李洞,虽为隐士,但他注重教育,倚重诗书传家,并让他的儿子创建了“盘古书院”。自此,李坑人才竞出,辈辈不休。儒家文化提倡教化,认为只有读书才能成就圣贤。虽然西汉董仲舒早就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是,将读书作为国策的恐怕只有宋朝。赵匡胤陈桥兵变夺得了天下,为防后人效尤兵夺他的江山,他自掌兵权,从此制订了抑武重文的国策。宋真宗赵恒更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进行了淋漓尽致、诱导式的诠释。写下了千年不朽的《励学篇》: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男儿欲随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宋、清几百年间,李坑走出的十八名进士、一个状元、三十二个七品以上的官员,便是对“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最好注脚。

  行走在李坑的石板街上,儒家文化如影随形跟定了你。窄巷深深、挤挤挨挨的小楼沿溪河高高低低,参差错落,总让人想起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句。由于徽派建筑注重砖木石雕、木架结构,屋宇的柱子多,古旧的楹联、抱柱联也多。家家有楹联、户户悬中堂,这在北方的农村是十分罕见的。不同于 “急功近利”“催人亢奋”的时兴广告,李坑的各类楹联,激情者少,理趣者多。无论是题赠、励志、名胜、建筑、节令、趣巧……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使人于不知不觉间便接受了儒家思想、徽州文化的熏陶和滋养,使你不能不静下心来细读、深思、妙悟。村里修建文昌阁时,李坑的名士曾邀聚婺源的英才会诗、出对,一时群贤毕至,好不热闹。只可惜年代久远、历经劫波,当时的对联只剩了门口一副 :“楼宇喜登临看两涧流清双峰峙秀,人文欣慰起愿五经共读六艺兼通。”对联既写了登临之美,又表了读书之愿,更展现了李坑村修建文昌阁的初心。而大夫第抱柱联“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写诗心静觅句堂深”及中堂楹联“及时小雨敷桐叶,借得春荫护海棠”意境高远,文秀之气十足。就连砚墨店的“歙砚盛三江云雨,徽墨集五岳松烟”及菇山茶馆的“为爱清香频入座,欣同知己细谈心”,也无不让人吟味再三。

  李坑深厚的文化积淀,还表现在村民的儒雅、民风的淳朴、村风的清正上。受程朱理学的影响,婺源自古有“聚族而居”的宗族文化特点。在“力耕所出,不足以供”的荒僻山乡,他们深知养家、创业的艰辛,因此养成了勤俭持家、节衣缩食的好传统。在李坑,无论居家还是饭店,你很难看到肉山酒海、灯红酒绿的大吃二喝。一到饭时,室内室外、街巷桥头、或聚或散、或坐或站或走……到处都是一边忙活营生,一边端着饭碗大口小口吃饭的人。饭菜也至简,几乎是清一色的米饭加菜心。在李坑,你看不到防盗门、防盗窗、防盗网。尽管各类商店鳞次栉比,旅游的人流熙来攘往,但是看不到强买强卖,听不见吆吆喝喝,更不见打仗撕毛。李坑的旅馆、客店,差不多都有前后门,但是轻易不关,更不上锁。无论白天晚上、游人可以随便出入。他们的轿车、摩托车,都放在连门都没有的敞棚里;大小饭店等待下厨的憨憨的荷包鱼,随便散放在路边伸手可及的浅池里,谁也不用担心会有人偷偷捎走,使人不得不叹服李坑良好的民风。

  李坑自宋代建村以来,祖祖辈辈倚重读书,注重树人,更注重孝道。在各家厅堂里悬挂的中堂两边,几乎都会看到老人们的大幅照片,那都是他们故去的高堂。老人老去了,将他们的相片挂在中堂两边,一是不忘父母的养育之恩,二是时时忆起老人们的生前嘱托。婺源是朱子家训的诞生地,制定家训的遗风流传至今。李坑二百六十户人家,家家大门上有家训:“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孝当竭力,非徒养生”、“人而无信,百事皆空”“父子和而家不败,兄弟和而家不分”……细读这些家训,你也就明白了李坑许多的为什么。

  在李坑村的中心,有一个人人必过、且过后不忘的亭子——申明亭。申明亭紧邻二龙戏珠的通济桥,四角重檐,骑居街心,是一座明代建筑。申明亭前后有两副楹联,其一曰“亭号申明就此众议公断,台供演戏借他鉴古观今”足见这申明亭既是街亭,又是通道,还是戏台,更是村里的族人明断公理的议事亭。村民日常里的口舌是非、家庭中的忤逆犯上、不肖子孙的逾规越矩、宗族内部的假公营私等,都可以来向大家申辩,以求合规矩、求本源、除浊扬清、净洁村风。议事定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民间就有了“逃了初一脱不了十五”的说法。于是我想,人,与生俱来就具有两面性,由于儒家强调的只是为人之道,所以很难对人类究竟是性善还是性恶做出明确的结论,解释不了人类的终极问题。仅靠儒家的义理之学治国,忽视了法制,放弃了斗争,在民族之林里就永远不可能独善其身。

  踯躅于这个始建于宋代的小山村,我自然想到了宋朝的富庶和文化繁荣。按说,宋朝没有唐朝强大,“富宋”更没有“盛唐”的名声响亮。赵匡胤没有李世民“灭突厥、扫吐谷浑”,以“天可汉”称雄天下的伟绩,而且还相继被辽、金、西夏等外族屡屡欺负,甚至发生了“靖康之耻”的国难?后人为什么还把李世民和赵匡胤并称为“唐宗宋祖”?这是因为赵匡胤同样有着少有人及的治国才能、智慧和功绩。唐朝的统治时间为290 年,而宋朝的统治却有320年,只是唐宋的更迭是李姓亡于了赵氏,而宋朝的换代朝则是外族入主了中原。

  自秦汉以来,从八王之乱引发的南北朝,到安史之乱衍生的五代十国,200 年的诸侯割据,战乱频仍,王朝更迭,百姓颠沛,文化衰亡。是赵匡胤力挽狂澜,结束了战乱的局面,统一了华夏的主要地区。由于赵匡胤开创了文武分制的制度,推行“文以靖国”,实行“右文抑武”,彻底扭转了唐末以来 “武人干政”的局面,开创了空前繁荣的“建隆之治”,创建了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文人墨客的乐园”。明人宋濂曾谓:“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中国四大发明中的印刷术、指南针、火药都发明于宋代,而宋词和唐诗,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巍然高耸的双束碑。历史上的“唐宋八大家,宋朝占了六位,即: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和欧阳修。另有四大书法家:苏东坡、黄庭坚、米芾和蔡襄;北宋理学家程颐、程颢,南宋理学家朱熹、张拭、吕祖谦,还有南宋四大家: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宋朝的文学、理学、史学、科技、艺术(尤其绘画和瓷器)都创造了历史上一个又一个不能逾越的高峰。南北两宋没有重蹈地方割据导致王朝更迭的覆辙,却又因重文轻武、腐化堕落,上演了一出亡于外族入侵的悲剧。

  宋朝不可谓不富,赵匡胤提倡积攒金钱、购置土地,连平民百姓也一味地“多积金,多治田宅”。可以说,宋朝是中国恩格尔系数最高的朝代,宋太祖的“不上税”,“不杀士”,惠风和畅,举国同欢,国家强盛,人民富足。顶峰时期,东京汴梁普通百姓的酒楼消费都要上百两的白银。由于官员们的生活太好了,吃喝玩乐成了常态,全朝上下都在比拼谁是“最会玩的人”,这也就诠释了会踢几脚蹴鞠的泼皮无赖高俅,为什么当上了殿帅府的太尉。

  宋朝也并非不武,它是我国历史上唯一实行募兵制的朝代,几乎是朝朝拥兵百万,且代代名将多多。北宋的杨家将、南宋的岳家军、韩家军,至今是现代舞台上古装剧的压台大戏。试想,林冲充当教头的禁军就有八十万,守疆戍边的野战部队又该有多少呢?只因皇帝耽于享乐,贪图安逸,对于是否收复失地、是否迎战来犯之敌,只在他一人的心血来潮和兴趣所致上。宋朝与辽国、西夏的征战,向来输少赢多,却一次又一次地赔款。不是仗打输了,而是皇帝独出心裁的绥靖和收买。只要辽国和西夏出头挑事,皇帝就会匆忙拿出一大笔钱财施行安抚:给钱给钱!都过好日子多好!不要再来惹麻烦了!

  如此这般,家国能保吗?

  住在李坑的日子,我曾多次来到菇山下的状元府,府内府外走一走,山上山下转一转,意在消除抑或减弱一下郁结在心头的遗憾,但一次又一次总是抱憾而归。状元府的后院有一个鱼池,池边有一棵树龄八百多年的紫薇树,据悉为武状元亲手所栽。虽然紫薇树因遭受雷击现今只剩了半边残枝,令人称奇的是,只要用手轻轻触摸根基部位,枝梢立刻便会簌簌地抖动。导游说此种现象令人费解,我则相信那是武状元壮志未酬、报国无门、英雄无用武之地不甘的神经。于是我又想到了李知诚辞官归里皇帝赐赠他的两把铜锤。说是铜锤,其实是用竹子编织的能点蜡烛、挂在大门两边照明的“铜锤灯”,真够讽刺的!皇帝送给武状元一副竹编的、做灯用的铜锤,分明是在示戒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接下来的恐怕就是兔死狗烹了吧?

  出状元府后门不远有一眼山泉,名曰蕉泉,是我多次造访状元府流连不去的地方。蕉泉不大,清波微微,四季不竭,据说是心情郁闷的武状元回家后一拳砸出来的。虽是传说,我却深信不疑。武状元的本事再大、武艺再高,生在一个文臣独大、偏安一隅的朝代,遇上一个只知议和、空怀梦想的傀儡皇帝,即便他的拳头为钢浇铁铸,又有何用?又能砸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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