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叫刘志纯,戴金框眼镜,面无表情。他坐在方桌对面。一小时里,刘志纯转动了两次指环,每次转动都在调节情绪,通过指动脉向心脏传输信号,让自己更加冷静,以便把不想说的也都讲出来。这些内容出自他的推断,可疑的时间和地点、可疑的对象、手机信息、妻子的种种反常,甚至还讲到了他们的床事。他提到几个名字,我在硬皮本上逐一记录,我点头,询问男人们的情况,他作答,声音平稳得犹如窗外的水泥路,天阴着,我在对话间隙严肃地喝着咖啡。桌上有禁烟标志也有烟灰缸,我们吸了几支烟,时不时地看看窗外。
我认为一个作家是具备侦探潜质的。这一点刘志纯当然不会知晓,如果他把我的硬皮本拿过去往前翻几页,或许会看出些什么,继而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但现实情况是他不会把本子拿过去,我也不会多说,我们之间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上周,我在会展中心停车场往车窗上塞广告卡,没想到还真引来了客户。
打电话时刘志纯是谨慎的,当时我的状态与他也差不多。通过交流,我排除了他是警察的可能性,我曾写过警察故事,熟悉警察的气息。刘志纯的声音里没有那种从容不迫,他试探,欲言又止,而我的态度一上来便非常明确,我为客户调查,不要定金,不触碰法律,等雇主满意后再收取酬劳。刘志纯在电话里叹息,他显然被打动了,窗外响起雷声,紧接着大雨倾盆。
雨后,我拄着雨伞来到小区附近的咖啡馆。我在窗边坐下,像上次坐在这里时一样,端详挂在对面墙上的让·杜布菲原生艺术城市模型照片,琢磨他如何在精神病人的作品中汲取灵感。我是个灵感枯竭的作家,为了写出有新意的故事便虚拟了侦探身份,我想写一部跟踪小说,让·杜布菲的实验性给了我启发。
“发给你了。”刘志纯放下手机,窗外又是一阵大雨。
手机屏闪。我没有立刻查阅照片,而是构想女子的模样。我猜她是个温婉的美妇,上班时穿精致套装,下班后在家看肥皂剧或者与闺蜜到时尚餐厅小酌。见我没有反应,刘志纯说常年在外经商才对妻子放心不下。我点开手机,女子留着短发,单眼皮,一张照片是她在小区广场做拉伸运动,另一张则是参加亲友聚会。我装出沉思的表情,余光里,刘志纯正看着我。
“我们没孩子,这算是感情冷淡的原因。没有孩子不像一个完整的家庭,想必你也能体会。”
“嗯。”我想到了自己仍孑然一身。
“我们不是本地人,在泰安没有其他的亲人,大学都在泰安农大上的。没有其他的关系维系着,这也算个原因吧。”
“你俩是同学?”
“是校友,我比她高七届,早年我俩在同一个企业工作,联谊会上认识的,当时我是单位中层。后来我开了自己的公司,她辞职后在万达附近经营鲜花店。‘雪朵’,有印象吗?”
“很有印象,一直对店名很好奇。”
“在东边路上。”
“我经常路过,原来是太太开的。”
“你准备怎么进行调查?”
“也谈不上怎么调查,就是拍些照片发给你,让你掌握她每天的动态。先前说过的,我不做违法的事。”
“这种方式倒也稳妥,说白了就是替我盯着她,盯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反常。”
“对,实话实说,我所有的手段就是时间加拍照。”我想了想,补充说,“需要的话,也会录视频。”
“真就不用预付金什么的?”刘志纯摘下眼镜,从包里拿出一次性眼镜纸擦拭镜片,“这事很靠时间。”
“不用。周期一个月,酬劳五千元,但不包括调查中的花销,我会开单子。调查时间可以延长,觉得满意再支付。”
“你是实在人,那就麻烦你了。”刘志纯起身整理衬衣,顺手拿过账单。我与他握手,待他离开后重新坐回椅子。
我再次点开女子的照片,调大,观察细节。她五官端正,身材不错,属于运动型美女,由于是单眼皮,她的美貌被收敛了,但只要仔细看上一阵子便会发现她十分耐看。我默念她的名字,邓朵,想到跟踪,不免觉得自己有点卑劣。我耳根发热,自我暗示这只是份工作而已。窗外,车喇叭响了一声,我看过去,一个男人在轿车里向我挥手。我愣愣地看他,用了足有三秒钟才认出对方是刘志纯。
我的开工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在万达东街,我把车停在了花店对面,时间尚早,店门紧闭着。为打发时间,我拿出伍尔夫的短篇小说集,翻到先前阅读的章节心不在焉地读着。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车玻璃被人敲了几下,一个戴墨镜的交警说,这里不允许停车。交警挡住了大半个车窗,他身后马路对面,花店已经开门营业。我忙点头赔笑,声称正在等人,马上就走。交警驾车离开,走前又叮嘱了一番。
透过车玻璃我看到了邓朵。她穿着随意,牛仔裤搭配V 领衫,脚上是双坡跟女鞋。邓朵在店门口打电话,两个女店员忙活着将折叠椅和应景桌搬到店外。五分钟后,邓朵进店,接着她又走出来,坐在椅子上和员工们说话,大概在谈工作规划,有个扎马尾的员工不停点头。我看了看前挡风玻璃,道路空旷,我不能就这么把车停在路边。左侧有家中雅快餐,万达的地上停车区在广场最南端,车就近只能停在那里。一刻钟后,我在中雅快餐不紧不慢地吃着炒河粉,边吃边琢磨如何开展工作。在快餐店坐一整天是不现实的,附近几家店铺也不是久留之地。突然,我灵光一闪,想到万达广场那几座楼盘里除了写字间还有旅馆和公寓。想到这,我豁然开朗。
办理公寓出租手续的是个高个子男青年,我在合约书上填好信息,交完房费,在男子的引领下进入206 房间。公寓面积不大,配套设施齐全,站在窗边可以将花店尽收眼底。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驾驶箱货车的小伙子将成捆的百合玫瑰搬进店内。邓朵在货单上签字,走到路灯下接打电话,她低着头,右脚以鞋跟为支点,在地上画了几个半弧。通过她的动作,我分析来电者可能是男性。我拉近镜头拍了几张照片,同步记录下她打电话的时间。邓朵突然抬头,我心口一紧,忙将电话擎到耳边。这是我和邓朵第一次相互看着对方,我们相隔一条马路,七十米或者九十米,总之是可以看到对方的距离。她之前的表情我没有留意,但此刻眼神中流露出的冷漠无疑是与我有关的。我装出正在通话的样子,在窗边踱步,一只手不时地抬起放下,用余光捕捉她的动作。有顾客上门,邓朵转身进店。
接下来的时间,我观察对面时刻意隐藏了自己。我叫来外卖,吃完午饭在床上打盹。大半天的光景就这么流逝了,这工作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刺激,绝大多数时间都很无聊。邓朵离开花店是在入夜后,她特意避开了下班高峰期。我驾车跟随,邓朵住在城东志高国际,路上停了两次车,分别在志高银座和小区附近买了米线和水果。我拨打刘志纯手机,向他通告邓朵一天来的状况,并将拍摄的几组照片通过微信发送。刘志纯正在饭局上应酬,他说了几句辛苦,草草挂机。
第二天我将笔记本电脑带到公寓。我打算写一部推理小说,主角是对中年夫妇,丈夫以怀疑妻子出轨为由委托代理人调查妻子行踪,实则通过第三方的镜头为妻子记录不在场证明,因为经济纠纷,两人合谋杀死了老同学。说实话,我认为情节有点狗血,但这只是初步构思,在故事链上我还会大幅度修改。我吃着汉堡在电脑前码下两千字,久违的充实感令我心头愉悦。我舒展筋骨,躲在窗边向对面窥视。
花店已经开张,员工们里里外外地忙活着。邓朵坐在店门前的折叠椅上,手里捧着一本我无法看到封面的书。她读得不投入,不时朝店内张望,直到一位女店员走出来将茶杯放上茶桌。邓朵品茶,将手机放在打开的书页中央,她穿了件印着水果图案的连衣裙,头发捋在耳后。我离开窗边,顺势躺在床上,邓朵让我产生遐想,她坐在马路对面,读书品茶,守着近在咫尺的花店以及十米开外笔直宽阔的柏油路。她在想什么?是书中情节还是日渐淡漠的家庭生活?还是刘志纯怀疑的那几位男士,她的客户、昔日同事、前男友?我觉得邓朵不是有心机的女人,她不复杂但也没那么简单。
我翻转身子,突然萌生出与邓朵通话的念头。花店的招牌上印着手机号码,我思忖了一阵子,犹豫着按下数字。接电话的果然是邓朵。她说,你好,万达东路雪朵鲜花。我尽量放松,平静地说,以前在网上订过贵店的鲜花,这次想买几朵百合送给朋友。说这番话时我想到了久未联系的表妹。透过橱窗,我看到邓朵正半蹲在花架前整理鲜花,她单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旋转花瓶。我就香水百合询价。她报价,问花的数量。我随口说了句六枝。邓朵离开花架,走到柜台旁边,她说,六枝不少了,既然是老客户,那送您几枝香槟玫瑰和满天星搭配。我道谢。她问,您是自己来取吗?我切换免提,调出表妹的手机号码,将地址和联系方式告诉她。她靠在柜台前记录。俄顷,我问如何付款。邓朵说,加微信转款吧。我应允,这正是我致电的目的。
挂断电话,我坐在床边愣神。我有种奇妙的感觉,眼下我监视着邓朵还通过手机支配她的生活,如果我发现了什么,就能进一步控制她。手机响起提示音,邓朵发来添加好友请求。我们微信聊天,其间我翻看邓朵的朋友圈。她的空间极少涉及自身生活,绝大多数内容是商品展示、优惠活动以及各类转发,转发以鸡汤文居多,此外是书评、瑜伽、星座和自然风光。总体来说,她的关注点比较普通,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是个文艺女郎。我游离的思绪慢慢转回到对话上,邓朵发来几张包装纸样式和配花图片,我点选后转账。
当晚,我跟踪邓朵来到中心银座超市,她在金街贴手机膜,之后步入了一家西餐厅。我在对面的小吃店点了份排骨米饭,边吃边观察餐厅里的情况。西餐厅灯火通明,顾客络绎不绝,我没能看到她。吃完主食,我要了份海米冬瓜汤外加几串烤香菇,继续在小店滞留。大约过了一小时,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走出西餐厅,邓朵在他身后,两人没有交谈,出门时男子拉住玻璃门,等待邓朵走出餐厅。我抓拍了开门的瞬间,拉近镜头想拍下男子的面部特写。窗外走过几拨路人,我离开卡座向店外走去,服务员提醒尚未结账。等我走到店外,邓朵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
回到租住公寓,我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拉开窗帘肆无忌惮地坐在窗边。花店的灯亮着,女店员在收银台前看手机。我喝着凉冰冰的啤酒,思忖如何向刘志纯述说西餐厅那一幕。手机响了,是表妹来电。收到百合后她很惊讶,向我询问近况。我打着酒嗝敷衍了几句。挂断电话,我拨通刘志纯的手机,听筒里传出轻柔的音乐声。刘志纯说,我在驾驶,如果没有新情况也不必每天都打电话。我本想把邓朵与男人见面的事情告诉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在电话里听到了女人的笑声。刘志纯远离听筒,他说,我打电话呢。这句话显然不是说给我听的。我等了几秒钟。刘志纯说,你真够敬业的,还是先支付点预付金比较公平。我说,还是按老规矩,过一个月再说吧。
接下来的一周,我逐渐适应了当前生活。这种生活无外乎是在公寓写作,拍摄邓朵每天的上班时光,入夜后驾车尾随她在城市里穿行。为了不被发现,我偶尔租车,还特意买了假发和平镜。自从与中年男子见面后,一周来邓朵每晚都在固定的时间离开花店,沿着固定的路线回家。她的生活像被提前设定好了程序,按部就班,一成不变。每过两天,我给刘志纯发送一次邓朵的照片,他要么回复句辛苦,要么发几个抱拳的表情。我隐隐感到,他们之间绝非刘志纯说得那么简单,仅仅只是感情降温和单方面不信任。他们都有事情瞒着对方。
八月的最后一天,邓朵下班后没有开车,她穿着天蓝色吊带连衣裙走出店门,整个人很显清凉。她径直走过马路,由万达商场东门进入大楼。我急忙下车,紧走一段距离后拐进商场,邓朵的背影在电梯口一闪而过,电梯关闭轿厢缓缓上行。我由扶梯上至三楼,在一家时尚焖锅餐厅门前再次看到了她。我买了杯果茶,路过餐厅时顺手接过服务员递来的优惠券。我问还有没有座位?服务员说,有的,请跟我来。我在服务员身后进店。很快,我看到了邓朵,她在东墙边的卡座里就坐,依旧背对着我。邓朵对面,一位中年男子为她倒水,男子说,本想带你去环山路吃铁锅炖大鹅。邓朵说,这里就挺好,离得近。我走进相邻的卡座,对服务员点头。服务员说,菜单在桌子上,点好餐您按服务铃就行。
一个月来,与邓朵这么近距离地坐着还是头一次。我们背对着背,中间是一扇半镂空的隔断。店内人声噪杂,要想听清他们的谈话我必须集中精力。他们述说近况,从花店生意聊到去年的同学聚会,我推断出男子应该是邓朵的同学。我翻开记录本,刘志纯指出的怀疑对象里有大学同学,当时刘志纯说:她有个很要好的男同学,我们结婚前他俩走得很近,几乎每周都会见面,这两年他们不怎么联系了,但我看到过那家伙发来的信息,什么会守护你之类的。服务员端来焖锅,我伸长手臂擎着手机自拍,这个姿势刚好可以把邓朵的后背和对面的男子框进镜头。
男子聊他的生意、聊股市收益,邓朵时不时地插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我开始吃饭,焖锅汤汁黏稠,味道浓郁,吃得我出了头细汗。我想要瓶冰镇啤酒,考虑到之后或许要驾车继续跟踪便打消了想喝啤酒的念头,邓朵的车还在停车场里,她八成会在饭后取车。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路过的服务员停住脚步。男子说,来两瓶啤酒,一瓶凉的一瓶常温。服务员走后,男子问,你也喝点吧。邓朵说,我得开车回去。男子说,过后再去吃宵夜吧,我喊几个要好的老同学,或者去唱KTV,好久没聚聚了。邓朵说,不去了,今天就有点累。男子说,需要早回去,你家那位?邓朵说,倒不是因为他,他在外地出差呢,我想早点回家休息。邓朵的声音划出轨迹,她起身说,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耳边传来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声音,我侧身偷瞄了一眼,邓朵窈窕地走在过道上。她今天的打扮很女人,化了淡妆,发梢上卷,头发是前天晚上刚做的,她做头发时我在美发厅隔壁书店里翻了几本路遥的小说。想到这,不知怎的我突然来了烟瘾,我离开座位,打算去洗手间吸支香烟。路过卡座,我下意识转身看了看,恰巧看到男子拿过了邓朵的茶杯,他的举动很反常,一瞬间我想到了迷药。我没有在过道上停留,直觉告诉我男子是警惕的。我在洗手间的公共区域里看到了邓朵,她在镜前补妆。我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水槽里洗手。我没有看她,对着电子感应水龙头说,小姐,那位男士动了你的杯子。什么?是和我说话吗?邓朵诧异地看我,我没有抬头,继续说,你离开后,他把你的杯子拿到了对面,最好注意一下自身安全。邓朵沉默。我用冷水洗脸,镜子里出现了她惊讶的目光,她贴隐形眼贴,眼睛变大了不少。我看着镜面,看她由惊讶慢慢变成愠怒。谢谢,说完,邓朵离开了洗手区。我没有返回卡座,绕到柜台前结账。大厅里依旧人声杂沓,结完账我看了看先前坐过的区域,男子正面红耳赤地说着什么,邓朵抓起手包走出隔断,离开前将杯中的茶水冲男子泼了过去。
邓朵走进停车场时我正在车里坐着。她上车,车门关闭后便没了动静。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人取车离开,车灯照亮邓朵的座驾,她端坐在驾驶室里,车窗犹如突然打开的电视屏,亮了几秒钟,随即复原将邓朵再度带入深沉的黑暗。我被一种无法说清的情绪控制着,它或许与停车场和黑夜有关。我感受着邓朵的悲伤,把彼此想象成是两个被生活放逐的人。偌大的停车场里,一辆辆私家车好似具具棺椁,它们包裹着主人死去的时间,被黑夜埋葬同时又以沉默抗拒着生活的假象。我编辑信息,文字被不断码出再逐一删去,反反复复,最后我只发送了一个字:在?邓朵没有回复。我半躺在车里,看着她所在的方位,让上升的情绪逐渐回落到原先的刻度。手机突然亮了,我心头一震,是邓朵。她发来两个字:在的。文字后面是微笑的表情。我坐直身子,调整情绪,没等我回复,邓朵又发来信息:有可以帮您的吗?我思忖,发送:不好意思,这个点打扰,想订几枝玫瑰送给朋友。我们简单商议,转款后我问:影响您休息了吧?邓朵说:没有呢,我还没有回家。我回复:早点回去吧,明天依旧是美好的一天。明天依旧是美好的一天。这句话很老套,与聊天的语境也不相符,可我只能这样安慰她。
八月初,我与刘志纯在咖啡馆再次会面。我们依旧靠窗而坐,左侧墙壁上让·杜布菲的画作有点歪斜,估计是打扫时没有摆正。右侧窗外,刚刚下过阵雨,厚密的云团盘踞在天空里,像免疫组织,给人以天空发炎了的感觉。刘志纯将装有现金的信封推到我面前。九千元,他说。见面前我发送了几张额外开销的小票,包括公寓租住费在内,金额不足四千,刘志纯凑了整数。我将信封收好,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项工作我做得很马虎,还隐瞒了邓朵两次行踪。我暗想,这次要请刘志纯喝咖啡。
“感谢多给了五百块。”我拿出香烟。
“不要见外,一个月的时间也不短了,这些酬劳不多。”刘志纯接过香烟,将它架在烟灰缸上。
“那么,期限,”风吹进窗子,我拢手护火,将烟点燃。
“再延长两个月吧。”刘志纯抬手按揉太阳穴。
“你也看到照片了,这一个月太太的生活非常规律,没有反常的事情,我觉得你是多虑了。”虽然我这么说,但还是希望能继续观察邓朵,同时我又是矛盾的,觉得做这事有失体面。
“确实如你所说。但是,”刘志纯叹气,“我说实话吧,我请你帮忙是为了给离婚寻找借口。”
“离婚?”
“嗯,我们早就没有感情了。我虽然算不上富豪,但还是有些财产的。两人离婚,如果对方存在重大过错,那么在财产分割上我就占有主动权了。”
“原来如此。”我吸烟,想起了邓朵在一个个傍晚里孤单的身影。
“再怎么说,我也是自己打拼来的天下。除了房产,我在擂鼓石路和光彩市场另有四套商铺,光这些就市值两千万左右。”
“明白了,你找我调查,是不想平均分割共同财产。”
“她是个冷漠的女人,对我没有多少感情。我觉得她当初是带有目的性的,和我结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当时开了自己的公司,而且运转良好。”
“她不像那种特别在意金钱的人。”
“也许吧。不瞒你说,我们近两年聚少离多,我大部分时间在济南忙生意。她变了不少,许多事不愿和我交流。”
“你另有了喜欢的人?”我淡淡地说。
刘志纯沉默。屋子里的光线在不经意间变亮了。窗外,灰蒙的天空重新变回深蓝,道路两旁国槐和法桐高举着树冠,数不尽的叶片像刚从油锅里被捞出来,绿油油的,吸纳了整个夏天的热量。凉风吹进窗子,香烟在烟灰缸上滚动,飞快地滚到了桌面上。
刘志纯拿起香烟,“我有位女知己,如果我离了可能会娶她,她是我济南那边的客户,我们之间是纯洁的男女关系。认识三年了,她是善解人意的女人。”
“纯洁的男女关系。”我重复道。
刘志纯点烟:“其实我也知道她出轨的几率不大,但还是想调查看看,万一发现了什么也好张口提离婚的事。总之,再调查两个月吧。”
我和刘志纯继续合作。与此同时,我与邓朵的微信交流逐渐变多了,这缘于邓朵的一条朋友圈,她发文:秋天想去西藏自驾游,有没有精通线路的朋友,求攻略。数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关于高原反应的小说,当时采访了几位去过西藏的朋友。根据采访资料我手绘了攻略图,建议她自成都租车自驾,途经丹巴、炉霍,最后由甘孜入藏。我向她介绍沿途美景、道路状况以及如何应对高原反应,邓朵欣然接受,她说:这些坐标连在一起,像极了双鱼座的星空图。渐渐地,我们的聊天内容由旅行延伸到生活感悟,我打开了邓朵的心,这与我每天的观察有关,我了解她的生活状况,也深知她的孤独和忧伤。我们述说各自经历,我的文学道路,我在文字里的精神世界和对现实的空乏;她的儿时生活,南方小乡村,腊肉条,高大的垂着气根的榕树,年迈的父母和身患小儿麻痹症的哥哥。她讲述留在北方的原因,她在冬天清晨初见大雪,城市变成了辽阔的雪原,建筑变成了白色的山丘,她惊叹雪后极致的美景,心底冲出一驾银色马车,在天地间飞驰。她也有八卦的一面,研究星座和塔罗。我们同为水象星座,她兴致勃勃地为我归纳水象特质:压抑自制、谨慎内敛、依靠感受理解世界,情感细腻容易受到伤害。
我欣赏她的坚强和独立,她让我在长夜里辗转难眠,也让我的孤独化为了一束可以照亮远方的光。我时常发完微信后躲在窗边偷偷地观察她,她坐在折叠椅上回复信息,手旁放着茶杯和那本始终没有看完的书。或者她在店里踱步,在百合、玫瑰、剑兰和薰衣草馥郁的香气中玩味我发去的小诗。邓朵在我心里打开了一扇门,我是愉悦的,同时也在焦灼和愧疚中饱受折磨。她说:我居然有了位作家朋友,这是件奇妙的事情,作家让人觉得远又觉得近,让人分不清哪些才是真实的生活。我明白邓朵的意思,她指我们建立的语言世界,它无法用真实和虚构解读,被框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又在四周被无限放大着。我们心有灵犀,只字不提见面,在彼此之间设置了一段温暖的距离。
另一方面,我依旧机械地给刘志纯发送图片和文字说明,邓朵的日常生活一如既往,每天在住所和花店间往返,打交道的无非是客户和员工。后续的两个月,我只隐瞒了邓朵一次行踪。十月下旬,邓朵与公文包男子再次见面。他们在银座超市吃了谭鸭血火锅,用餐时间不足两小时。两人道别,我跟踪男人来到校场街,下车后他步入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我在街边发送微信,问邓朵晚上有什么打算。她回复:与朋友刚吃完火锅,这会儿想去北新街夜市走走。我说:那里烟火气十足,还能在路边吃小吃。她说:吃不下了,最多也就闻闻香味。她继续说:主要是情绪低落,想散散心。我打开车窗,在夜幕里点燃香烟。
与邓朵见面的男人是她的老客户。男人是律师,为邓朵提供法律咨询。当晚,邓朵第一次对我提到了刘志纯。关于丈夫,她没有说太多,只有简单几句,婚姻里没有爱情,早年间她遭受过两次家暴,两人已经走到终点。这条信息让我震惊,我想到了刘志纯的面无表情。我没有安慰邓朵,只是建议她在夜市随心所欲地逛逛。邓朵没有回复,我仿佛看到她已经融入在熙来攘往的人群。
我和邓朵相距不足五公里。十分钟后,我将车停在了普照寺路工人文化宫后院。这里早年间是片简易篮球场,现在变成了海鲜大排档。我走出大院,穿越马路来到夜市北首,站在泰山大桥与北新街交会的地方向南张望。
夜市上人头攒动,我在人浪里寻找邓朵,有人下意识地看我,目光犹如飞虫,转瞬间飘忽远离。道路西侧,路基以下是不起涟漪的奈河水,它泛着青白色的光,徐徐向南流淌。水腥味不时从河道里冒出来,与街边煎炒烹炸的气味融合在一起,随着路人的气息在热浪里翻滚,仿佛不甘寂寞的奈河正以这种方式在大街上流动,让每一个路过的人带走它的神秘和孤独。北新街全长只有一百五十米,我很快走到了夜市中段,正南偏东,华侨大厦的斜顶钻出树冠,十九层的高楼建于一九八九年,如今它的客房部荒废已久。路灯的光照在上面,被巨大的楼体逐渐稀释,卷土重来的黑夜盘踞在大厦顶端,吞噬了它的二百零五套客房、十五个餐厅以及老一辈泰安人对华侨的想象。
我终于看到了邓朵。她在一个卖手工布包的摊位前挑拣,布包上绣着龙凤呈祥、花开富贵、鱼跃龙门,很显然这样的布包她买来后不会挂在肩膀上,也不会挎着它走完夜市的下半段。邓朵伸长胳膊扫码,对面的中年妇女擎着手机道谢。邓朵转身,低头侍弄包装袋,她看路面,避开了路旁的下水道井箅子。抬头,邓朵看到了我。我们相距十米,她贴了隐形眼贴的大眼睛,她的长睫毛和向上卷曲的发梢。我胸腔里烧起了一团火。摊主说,下次再来啊!走好!邓朵转身道别。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们向对方走去,擦肩而过时她垂下眼睑,双手紧抓着布包,像个内向的女学生。
我走到夜市南端,向东,向北,由青年路绕回到文化宫后院。我的别克轿车停在黑暗里,我的心在黑暗里回忆着邓朵。她照亮了我的黑暗。我钻进驾驶室,拿起手机看到了她一刻钟前发来的信息。她问:刚才是你么?我回复:也许吧。我等待着,直到她再次发来信息:我会把上路的日期告诉你。
我没有与刘志纯再次见面。几天后我在电话里与他交流。我说,两个周期结束了,没做多少事,一切也都是老样子。刘志纯说,已经签完了离婚协议,也算好合好散,终归是夫妻一场。我想到了家庭暴力,想揶揄他几句,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却说,真想不到她寸步不让,结婚这么多年我俩还是第一次争吵。我问,你说什么?他说,没什么,商讨财产分配时她挺咄咄逼人的,很精明,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我无意再争什么,还是那句话,好合好散。挂断电话,刘志纯转账,我拒收,退还。他没再坚持。我把刘志纯拉入了黑名单。侦探工作告一段落,我也写完了小说。八万字,不好不坏的一篇,我投到了一家南方杂志社。
整整一周我没有与邓朵联系,我知道她需要平静期,她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我不想在这段时间打扰她,更何况她已经表明了态度,会把上路的日期告诉我。她的意思是一同前往或者就此别过。邓朵没有再来鲜花店。我在公寓里守着窗口,看万达东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花店里的店员,其间下了几场雨,雨时断时续,夜间也稀稀落落地下着。
如果不是花店更换广告牌我很可能还会继续等下去。花店上方,工人钻回窗口,吊臂降下绳索,广告牌在晃动中落幕。我茫然走出公寓,走过马路,走到了一个个我曾经用目光射中的地方,我走进花店,站在凌乱的屋子中央。扎马尾的店员诧异地看我。我问,这家店的主人不干了吗?女孩说,是啊,店已经盘给别人了。我环视四周,问,这些东西呢?她说,都不要了。楼梯口走出几名工人,我闪身避让但还是碰到了他们。我问,她去哪了?女孩说,不知道,发完工资就不再联系了,东西交由我们处理。我问,二楼是做什么的?女孩说,一直到三楼都是花店的地方,以前的店长常在三楼做瑜伽。女孩问,您是她什么人?我无力地说,朋友。
我缓缓走上楼梯,女孩不自觉地跟在我身后。我机械地说,原来还有其他楼层。女孩说,是啊,里面还有点东西。说完,女孩像是想到了什么,飞快地跑下楼梯。在三楼门口我屏蔽其他杂物,只看到了挂在窗边的布包,布包上鲜艳地绣着百鸟朝凤。我伫立窗边,视线像刀自上而下劈中了公寓一角,窗帘半拉着,挡住了床,半小时前我曾躺在那里。我想到了马路对面的日日夜夜,想到了夜市,最后将想象定在了水象星座上,我是巨蟹座邓朵是双鱼座,她说水象星座压抑自制、情感细腻容易受到伤害。我默默打开布包,里面是那本我未曾看到书名的书,我本打算在出发当天问她。
书封被包装纸仔细地包着,我打开它,是一本民法典及司法解释汇编。我下意识翻书,书签像闪电击中了我,是我早已遗忘的,曾经发放过的广告卡。我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女孩在一楼等我,手里捧着紫色花束。女孩说,我差点忘了,店长有交代,让把花送给最后一位进店的朋友。我木讷地问,这是什么花?女孩说,是藿香蓟,代表信任。我离开花店,站在街口,默然掏出手机。邓朵的微信已经变成了非好友可见,我非她的好友。她没有食言,微信签名是今天的日期。
手机突然响起铃声,来电是陌生号,归属地福建福州,那个到处生长着巨大榕树的城市。我心头一热,猜想她回到了家乡。我“喂”了一声,不知该如何解释。对方是女子,声音柔软。一瞬间我把她当成了邓朵,我语无伦次地说着,用了好久才搞清楚对方的身份。女编辑说小说已经送审,能否刊发要看终审结果。我没有说话,眼前浮现出了那张手绘入藏图,沿途的坐标被光束连在一起,慢慢汇聚成了双鱼座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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