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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宝!”她高叫,带着颤音。天色未明,这声音让人生出疑惧。钱大宝听到了,翻了个身,嘟囔一句,没有起来。“我梦到你了。”她说。“你的车出事了,”她继续说,“你死了。”钱大宝听到这里,说了声:“滚。”
结婚的头天晚上,钱大宝还和桃四麻花般搅缠在一起,考虑是不是要带她私奔。抽完一盒烟,满屋青灰色的烟雾,家具器物和桃四都面目模糊,像是沉入时光之河。掐灭最后一根烟,没有想到合适的去处,索性带回自己家里,退了那桩婚娶她吧。他忽地站了起来,摊开两手。什么也没准备,退婚的通知,另婚的通知,就是两遍。定婚的赵家,恐要生出不少波折,被取消新娘资格的赵婵,她的父母,她们家已下通知参加婚礼的人,会跺脚撞头哇哇大叫或是大哭。那些纷乱景象和嘈杂声响从未来某处传来,眼前的烟雾愈加浓重,迷离,色彩混杂,快速变幻成液体。这些流动的玻璃发着尖利的光,带着滚烫的温度,从床底墙角窗外向他涌来。他向门口退去,伸出手像是要抓些什么堵住缝隙,不觉就拉开了插销。是时间的问题,他突然想到,在门口停驻片刻,就是时间的问题,自己根本来不及做完这些事情。如此,定好的婚不能退有了原因,自己没有办法。他想到挂在屠宰车间流水线链条上的鸡,做人也是这样,一道道预设的程序,放血,褪毛,分割,包装,情愿的不情愿的都得往前。心下释然,拢了把头发梗了下脖颈,看也没看背后像钉子一样注视着自己的桃四,推开小旅馆破旧单薄的木门。
结婚的原因是孩子。这件事情让赵母深感耻辱和愤怒,直接剥夺了她阻挡这桩婚事的资格。钱母感觉有些意外之喜,夹杂着厌恶和轻蔑,用眼角瞟了瞟儿媳掩盖在大号婚纱皱褶和蕾丝花边下的肚子,嘴角抖动了几下,像是向上也像是向下。在婚礼后三个月,这个掌握婚事决定权的家伙就来了,满面皱纹仿佛历尽沧桑,挥动拳头像是不满或愤怒,小眼睛带着层水雾般毛茸茸的微蓝。他不哭的时候,就用这种天空深处纯净的颜色,打量着周围。钱母赵母争相对他报以微笑,感谢他赐予自己一个荣升辈分档位的资格。他张开嘴巴,越张越大,占了半张脸,发出响亮的啼哭,露出粉嫩的牙床和打卷的舌头,喉咙的小肉垂一抖一抖。赵母向前探了探身,往孩子嘴巴里看。“能看到肠胃,是个炮筒子。”她说。钱母也看着孩子,没有应声。过了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咱有的是心眼子,咱有一肚子弯弯肠子,咱不吃亏。”
离开凡庄有段时间,大家在外面住惯了。开始是租房,期盼着新楼落成早点搬回,分到自己所有的那一小格空间。不承想出了状况,楼群全部坍进地底,整个村庄成了一片秃地。听说有公司接手开发沉楼,在离地面近些的位置开办商场和娱乐场所。方圆十里不务正业的半大小子,聚在网吧里,叼着烟卷,贴着不干胶文身,脖子上吊着骷髅饰品,像是一网活蹦乱跳抢着下锅的鱼。茶室主要项目是棋牌,关门闭窗后,偷偷压上赌注。咖啡屋招待情侣以及装作情侣的欲望持有者。茶变了色,咖啡煳了锅,甜点长了毛,也没人提意见。有些位置地下涌水量大,请来专家化验说是水质极好,含锂富锶,矿泉水公司便开业了。又发现地热,上了温泉项目。旅馆也开了,还有美容美发洗头洗浴洗脚按摩之类,灯光晦暗迷离,味道幽香暧昧,是些心知肚明的去处。沉楼内部,过道灯光常年不息,排气扇昼夜轰鸣,床品潮湿,器具发霉,蚊虫繁盛。入夜时分四处响起哗哗的金属碰撞声,好像流淌着一条财富暗河,翻涌起银光锃亮的波浪,夹杂着烟味霉味臭味和众人体味的腥膻。
赵生近来正在为女儿赵婵的婚事犯难。煎熬倒不是来自女儿,而是老婆。他对这桩婚事挺满意,其实,只要女儿乐意,嫁给谁他都感觉满意。嫁给钱家小子,算是门当户对。两家家境都居中下。房子是同一年盖的,五间灰瓦房两间西厢屋,门口都有一面贴着瓷砖的照壁,后来,也都一样被扒掉。两家谁也不比谁低,谁也不比谁高。唯一不同的是,自己家育有一对儿女,他家只有这根独苗。老婆听闻这番言论,用尖利如刀的眼神剜了他一下,厌恶地扭过头去,直着脖子嚷:“老鼠,刺猬,黄鼠狼,就是这路货,孩子就瞎在你手里了。”“那你呢?”赵生嗫嚅着刚想说一句撑面子。老婆已伸出手来给了他一把,手指弯曲带钩,指甲多日不剪,硬而尖,留下一溜平行的血道。赵生就觉皮肉中生出一股熟悉的刺痛感。他立马笑了起来,低声下气地说:“好好,你说得对,你对。”“还有什么用,什么用,有了孩子,孩子。”老婆嚎叫着,眼部充血,毛发根部竖了起来。“二花。”赵生叫着老婆的乳名。“死出去。”赵生就出去了,团着身体缩着脖。出了屋门,摸了摸脸上的伤,嘴里咝咝地倒吸着气,看周围没人,拐到一家利用储物间改造的小卖部。
空间逼仄,四壁堆满货品,中间勉强可以容下一人一凳,有一道与楼道连通的门,没有向外的门,开着一扇窗。里面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穿戴齐整,耳朵上嵌着绿油油的坠子,隔着窗户递过一根烟,说:“这包还有五根了。”看赵生吸得猛,转瞬就下去一大截,笑了一下。“小心呛着。”递过一把暗红的茶叶梗子。“这陈茶味道足,多嚼一会儿,就闻不到烟气了。”又问:“酒还要不要一口,还有小半瓶。”“不用了。”赵生用两个手指捏着快烧到手的烟,使劲再吸上一口,借着墙壁将烟火捻灭,腾出嘴来:“家里快办喜酒了。”又说,“剩下的烟包严实点,下雨容易犯潮。”“这个放心,”妇女说,“我缠上保鲜膜,塞在纸盒子里。”赵生笑了一下:“你有心。”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你这对玉坠子是好东西,怕是也要办喜酒吧?”妇女脸上做出愠怒的表情,嘴角却上扬着,缓声说:“你就来取笑寡妇人家吧,这是女儿孝敬的。咱这小地方,出门都是熟人,动动指头十双眼睛盯着,这个年纪了,哪还有那门心思。”赵生嘴里含混不清地唔唔着,向后退了几步,将发黄的烟蒂塞进嘴里嚼了一会儿,没味道了,吐在旁边的垃圾堆里,把手里的茶叶梗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向远处走。
这个女人,是他的小学同学,结婚后按着当地的风俗,随着丈夫的名字就叫赵四喜老婆。男人不几年就过世了,留下一个女儿叫鲲鹏,名字倒像是个男孩,如果真是个男孩,她的母亲就会被称为鹏母,再长些年岁就尊称赵母,而女孩就没有这个荣耀。直到现在,大家仍叫她四喜老婆,好像那个叫四喜的男人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坐着走着,再大些声音呼唤,他就会噢噢应答着跑过来。在晚上,大家碰到她开口称呼的时候,如果天色阴沉无月,再有冷嗖嗖的风,就觉得凉气从地底某处生成,自脚心涌入,登时贯通全身,接着舌头僵硬,毛孔收缩,去看她的脸,在暗色里闪着幽微的白光。她在晚上就不应该外出骇人,一些老人说,在别人家有喜事的场合,也不应该去冲撞,晦气就得藏在自己家里。背地里关于她的称谓就多了,那些刻薄的有嫌隙的,叫她死鬼老婆,那些浮浪的叫她小寡妇,再恶毒些的还会叫她白寡妇,说她命硬克夫,是白虎精。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大家忘记了她本来的名字。赵生一直记得,她是他的同桌,总是考第一,长得白净穿得也干净,吃东西时先从口袋里掏出叠成四方的手绢慢慢打开,擦擦嘴。她叫高雅。
2
她朝这个女人微笑的时候,已经在心里啐过一万多遍了。
自己的女儿嫁给她的儿子,这个亲家是绕不过去了。从前两家住在同一条街道上,自然认识。走路碰见,装作没看见,各自摸一把头发或衣角,目不斜视走过去,眼角余光瞟着对方,走远了舒一口气。无意间打了照面,就点点头或用鼻子哼一下,眼皮耷拉着,脚下增加力道,呼呼生风。多年以来,赵母不知道钱母的模样,回想的时候,是一个胡乱拼接的色彩斑块,乱发,暗色的脸,大红大绿的衣服。她在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脸色青绿,仿佛被过往的景象污染,就要中毒。女儿正在她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述。在铁了心嫁给那个男人之前,她和大多数女人一样,认为自己中了头彩,天眼大开,找到了隐藏于茫茫人海之中的人瑞。该人瑞在未出娘胎时就为自己量身定做,合心合意到处熨帖完美。这个人,就是钱家那小子,个子矮,外八字,肤色沉暗,说话像是公鸡打鸣,和孕育他的母体几乎一模一样,仿佛一直就没剪断脐带。
“不行,不行!”赵母高声叫道。女儿被打断了讲述,一时没回过神来,张大了嘴巴。有些话已溜到嘴边,有些在舌头底下,还有些正沿着气管往上爬,这条准备升空的绳子猛然被赵母掐断,抽搐起来。赵婵开始象征性地咳嗽,不想越咳越猛,躬起身子干呕,涕泪齐流。赵母慌忙去拍打她后背,起身倒水,一迭声地嚷着。待平静下来,赵婵眼圈通红满脸泪痕像是被饱揍一顿。她借着这身受害者的行头,用愤怒和怨恨的眼神望着母亲。母亲等着女儿说话,赵婵没说。刚才女儿的干呕让她想到了什么,装作无意地来回扫视着女儿的腹部,宽松的裙子,堆满蕾丝花边。她心下一凛。
对于愚蠢的女人,能有什么办法?等她把自己贱卖出去还帮着人家数钱吧。她体会到自己作为预言家的睿智和对于即将降临的灾祸看得清清楚楚却无能为力的悲哀。
沉楼的问题上面有了处理意见。人是不能搬回去了,即使众人愿意像蝼蛄一样穴居,也不能得到各自的巢。楼房尚未交工,拖欠的工程款还没付清。前期的投入来源,有凡庄田地被占用的收益补偿,有村民的集资,有银行贷款,更多的是各个施工方和供货商的垫资,在一些紧要时候,还动用了民间的高利贷,动用了各路人物。连神灵也供奉了多种,能想到的都请了来,各路神仙各个流派,那些互相仇恨厮杀不休的也都摆放一处,相亲相爱挤成一团,再加上一些古今中外的大人物,甚至连本地的在职人员也加上,一律披红挂金,三碟五碗的祭品供奉,夜以继日的香烟缭绕。按原来的预期,开发出楼盘,一部分安置本村居民,一部分商业运作,收益足以覆盖投入的建设成本,还大有盈余。各路神仙都打点过,粗估精算都演绎过,就等着盆满钵满。不想,楼沉了。相关一干人,也随着沉了,在众人面前消失,和死去没什么两样。在那些要面子的人看来,成了活囚还不如死,失去生的意味,还失去了死的哀荣。垫资各方听到沉楼的消息,蜂拥而至,将能抢到的值钱物件据为己有,工地的车辆,设备,器具,能拆下来的建筑材料,悉数拉走。直到上头派人干预,才平息了这场混乱。钱砸上了,没生出新钱,就生出魔性。各路人马将大骨棒上的碎肉啃完,仍是饥饿难耐,围着残余的肉味嗷嗷哀鸣。楼沉了,人倒了,像是被埋葬于沉楼之内,再也没有多余的骨头可以承担重压,没有多余的肉体可以接受撕咬,而钱在这里释放的魔性并没结束,那些沉在地下的建筑物,需要更多的殉葬代价。凡庄所有的人,参与规划建设的工程队,包工头,民工,和他们的家人,还有处理这件公案的人,以及那些尚未被指认和处罚,日夜怀抱烙铁和刺猬的人,都跑不了。慢慢地,一一地,不分昼夜地,进行偿还。
若干周折之后,发给村民一些补贴,用于在外寻找住所,并提供了一些就业扶持。在凡城南郊找到一处集镇,紧傍交通要道,商业繁盛,有大量闲置的安置楼,还有成片未拆的农宅,房租不高,供村民们集中居住和谋生。大多数的凡庄人,就聚集到这里来了。感觉好像逆着时光之河,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小镇。
这里原本也是农村,后来在村东建了几排楼房,本来打算村庄整体拆迁,搬进新楼。村庄拆了不到一半,就拆不动了,新楼也盖不动,就僵在那里。有住平房的,有上楼的。年轻人外出打工,村里多是老年人、妇女和孩子。村里的耕地仍在南部山岭上,荒了不少。新楼颜色鲜亮,有的刷成粉红,有的刷了明黄,近看颜色更多,住户将被子和衣服挂在楼外晾晒。楼下原本的绿化带种着蔬菜,旁边垒着鸡窝,靠近楼体的位置堆着柴草,旁边用砖块垒了个简易炉台,架着白铁皮壶烧水。这种壶是本地一个铁匠的发明,高高的圆桶状,中空,放在炉台上,点上柴草,火苗从壶体内穿过,烧水快。还有各家的猫狗,到处跑,在绿化带里扒拉。楼道内堆满物品,咸菜缸,农具,杂物,几无下脚之处。户户门口摆着敞口鞋架,味道连绵相接。地上痰迹新旧俱存。墙体上有硕大的鞋印。楼内没有供气,需要搬液化气罐。也没有供暖,冬天,有的住家烧土暖,有的心疼煤钱就不烧,穿上厚衣服,硬扛。楼上的冷不同于平房,直透骨头,穿上厚靴子仍旧像是踩在冰水里,就跺着脚叫骂。安装了自来水,冬天水管冻住,需得下楼提水。下水道自然也冻了,如厕要跑下楼来。晚上,老人们不愿下楼,用便盆接了,清早下楼倒在绿化带里。有回一位客人到楼上某家,正好内急,不明就里,用了马桶,秽物只得长驻一冬。
赵生一家,钱甲乾一家,都来了,在这里找到了租住房。钱家给儿子买了套房,喜事就在新房里办。鲜红的囍字墨迹未干,就添了丁,又是一桩喜事。红糖挂面小米,染红外皮的鸡蛋,挂满婴儿衣物尿布的晒衣架,凌乱里似乎呈现出人生圆满的模样。赵生连喝了几顿大酒,在床铺上舒坦地伸直了胳膊腿,打着心满意足的呼噜。他的女人去新房里侍候月子,家里少人收拾,并不整洁,但在赵生看来,空间骤然增大,阳光也比往常多些。搬到这里后,老婆抱怨不止,窗户太小,墙壁有灰,洗手间不隔音,每天她都会找出几条毛病,逐项与之前租住的房子对照。在租住那处房子期间,她也是每天都会找出几条毛病,与之前在凡庄的房子对照,标准越来越细,问题越来越多。他想安慰她几句,刚一接话头,她的不满就转向,对房子的不满变成了对他的不满。对他的不满,总结了大半辈子,几乎每天都要进行,每周一小结,每月一大结,每年一次盛典,进行得有条不紊,颇成体系,简直可以写成一本秘笈宝典,创建一门学科招收弟子。该学科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丈夫是个没有一点好处没有一点用处的人,嫁给他是瞎了眼失了心智上辈子造了孽,下辈子当猪狗也不能跟了他。赵生听着讲义,颔首而笑。只能微笑,不能大笑,那近乎嘲讽;也不能不笑,那就是不服;只能这样谦卑地低头伏法似的笑;不能说什么,说了会招致处罚;也不能不理,那是态度冷淡不打算过了。早些年,他试图使用其他表情,比如哭丧着脸,结果招致辱骂,又如怒容相向,直接导致热战升级。
“那就过吧,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他说。
“什么我想怎样就怎样,是你要从心里想怎样才行。”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呢,你想怎样,我就想怎样,我不想怎样,也依你怎样。”
“你为什么不想怎样?”
“不是这意思,我是想怎样的,但有时候,不知道你是想让我怎样,反正,就是你想怎样,我就怎样,你想怎样,我就想怎样。”
“哼,谅你也不敢想怎样。”
月子再长些就好了,赵生想,两家隔得远些就好了。他从床底下摸出女儿结婚后回门省亲时偷偷塞给他的一瓶好酒,拔开瓶塞,对着嘴抿了一口,嘿嘿地笑了几声。
3
钱大宝自从结婚之后,在家里一共住了十来天。他搬出去时,说是要给孕妇腾地方让她睡得宽敞。半夜里赵婵坐在床上发呆,感觉孩子硬邦邦地堵在胸口,像块石头一样,自己躺下去就喘不上气来。“你给我捶捶吧。”她说。他翻了个身,不理。她又说了一遍,他哼了一声,说困。她不再说了,知道再说,他就会骂起来。
孩子出生那天,钱母打电话把他叫到医院。看了看孩子,他木愣愣的。“你也当爸爸了。”钱母摸了把儿子的头,亲昵地说。“怎么就当爸爸了?”钱大宝盯着熟睡的婴儿,喃喃地说。半晌才想起什么,看了眼躺在一边的产妇,双目紧闭,脸上没有血色,嘴唇枯白。扭头问母亲:“她,怎么,快死了?”神情茫然,并无紧张悲戚之色。“鸡下蛋猪下崽,女人生个孩子哪有那么娇气。”钱母说。他就又看了一眼孩子,瞥见床头柜上的苹果,伸手拿起来咔咔地吃。“没洗。”钱母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仔细抽出一张,展开,揉搓了一下,有三层薄纸,她像剥果皮一样小心揭起一层,递了过去,说:“擦擦。”把剩下的依然叠好放进包装袋。赵母正坐在一边的凳子上,盯着这对母子。刚才未尽的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见门口人影一闪,正是渴望出现的赵生,于是,对着门口厉声喝道:“你在那干什么,什么玩意什么东西!”钱大宝被喝骂声惊了一下,苹果险些掉地上。产妇皱了皱眉,呻吟了几声。钱大宝就站起来,说自己正忙。钱母说:“男人就得要出去干些有用的事情。”钱大宝捏着半个苹果往外走。钱母在背后说:“拿上点东西去单位吃,你姨妈和舅妈她们送来的。”钱大宝就折身回来提了箱牛奶出了门。到门口时,从嗓子眼里挤出点声音,和刚进门的岳父打了个招呼。自此,接连半月没回来过。赵婵有时给他打电话,他说要加班,又说有检查,还说要组织外出,一天一个理由。
刚出满月,赵母就将赵婵母子接回自己家中。她径自在房内疾走,厉声道:“畜类,离婚!”婴儿啼哭不止,女儿也呜呜地哭。“没出息的,自作自受。”赵母眼睛布满血丝,喝骂着女儿。赵生在一边站着,拉了把女儿,想说什么,又不敢相劝,抱起婴儿哄了会儿,盯着老婆,低声问:“吃点什么,我去买菜。”老婆瞪了他一眼,将婴儿从他手里夺了过去,手法娴熟地换尿布。这才过去短短几个月,花骨朵般鲜润的女儿,就变成了面色枯黄眼皮浮肿的孩子妈,她走出家门,出嫁,生子,再回到家,好像画了一个圈,中间串联着几桌酒席,一些人声。赵生出了门,手心里攥着老婆交给他的几张小票,边走边叹气。他又想起了小卖部的高雅,面前仿佛出现了女儿几十年后的模样,还有那些蛰伏在不同角落无休无止的窥视和窃窃私语。不,不能这样,女人得有个家,得好好过。
大路是条老旧国道,紧依东莱河,贯通整个凡城,向北直达海岸,向南翻过南屏山。自北向南,地势渐高,开车向南走,要紧踩油门突突猛进,而向北行时,不需加油就一路滑行下来,荷叶滚珠一般,甚是爽利。南部进城的位置落差最大,车速容易失控,是事故多发地。凡庄人现在集中居住的村落就在这里,叫南郊村。大货车,中巴车,小汽车,农用车,电动车,自行车,老人代步车,儿童三轮车,这里几乎集中了所有的中低档车型,来来往往,喇叭高亢。有汽车站,学校,医院,超市,农贸大棚,旧车交易市场,厂矿,小区,农村,建筑新旧混杂,边界不清,像是随意堆放在这里。不断出现新的矿区,矗立在小块田地中间,像是一个个拔地而起的山寨,俯视着自己的地盘,随时准备张嘴啃咬。烟囱的黑烟黄烟白烟笼罩在庄稼地稀薄的绿色之上,使得这里分辨不出单纯的颜色。
沿着国道边开了两溜店铺,像一道长廊,一律二层楼,门口刚按照镇子的要求统一更换了招牌,金底红字,分外醒目俗艳。有些二层楼是装饰性的,转到楼后发现,只有临街的一面薄墙,墙外就是杂草,垃圾,野粪。有修车的加油的,美容的理发的,更多的是小餐馆。油渍麻花的门帘,掀开,众多苍蝇嗡的一声被惊飞,接着就定了心神,降落附近。店内无论是操作间还是桌凳器物,都是别无二致的油腻沉暗,走在地上粘鞋,摸摸东西粘手。东西挺好吃,老味,地道。卤肉,大块连骨带皮肉,焯得脱了血,另入一锅老汤里,锅底的料包是一条麻袋,里面除了常见的花椒八角桂皮豆蔻等物,添加了从南屏山采的本地香草药材,如是三十余味,文火慢熬一天,那油就浮出明晃晃的一层,撇了,上锅烧滚,将煮得烂透的肉块用大网勺好生捞了,入锅炸制,外皮便焦黄酥脆,内里则绵延异香。羊汤也是绝味,亦是老汤,羊骨熬煮生出奶白,浮油全部弃了,不要一星油花,绝了羊的荤膻怪味,肉烂,汤白,撒上香菜淋上麻油,便是远近闻名的南郊羊汤,就一瓣新蒜,配上刚出锅的千层火烧,客人便埋头大碗之中,再不肯抬头说话,嘴巴呼呼生响,直吃得满头油汗也顾不得去擦。更有烤海鲜的,红炭火上架一铁网,鲜牡蛎生生撬开码放,隔壳烤肉,汤汁直冒,滋滋作响,不必全熟,带得几分生,吃起来汤多膏肥才得海味。铁板烤鱿鱼是常物,凡城人喜食烤蟹,火候最是难以伺弄,味道也最是惊艳。还有烧鸡烤鸭猪头肉,凉粉肥肠小龙虾,各色特吃在这里齐了活。这些新开的小餐馆,多是凡庄人的营生,俨然复兴了几十年前的小镇,使得这一带人员聚集,行车混乱,交通拥堵,事故频发。
出事那天正下着小雨,天黑得早,到了十点多钟,夜色已经黏稠。钱甲乾封好了羊汤馆的炉子,将几大桶垃圾倒进废旧化肥袋,在地上蹾了蹾,又伸脚去踩实,脏水就从缝隙里淌了出来。他将袋子拉到屋后煤灰堆上,先存在这里,等攒多了,再找车拉出去。这时,他看到自家门口正对的国道边,有一辆三轮车,车边横着一个人。他猛地记起,就在刚才他蹾垃圾的时候,听得外面有响动,好像是汽车猛刹,胶皮轮胎在地面上生生划过的刺啦声。没看到有停下的汽车,这会儿,路上车流稀少,偶尔有车也是疾速驶过。走近几步,看到那人的衣服,再走几步,看到了五官,看到地上随着雨水流动的血。
赵生正在抱着婴儿在屋里来回走动,嘴里含混不清地唱着没头没尾的老歌。他近来干着小买卖,在学校门口架了冰箱和烤肠机。刚收摊回来,老婆就将孩子塞了过来。小家伙三个多月了,长得粉嫩白胖,喜欢对着人笑,除了见不着爸爸,什么都不缺。钱家老两口来过一回,赵母端茶倒水,一样礼数不少,一句话也不说,女儿和孩子也关在屋里不让出来。他们干坐着,期待抱孩子的手臂闲在那里难受,钱父就用来挠头,钱母就抠指甲。坐了会儿起身,以后没再来。赵生感觉他们是让老婆用钢铁般的脸色生生打了回去,这张脸比防盗门还结实。
手机响起来,赵生一见那号码,脸色一变,立即挂断,看了看老婆正在厨房里收拾东西,小心抱着孩子进了洗手间,拧上门,打回去,低低地喂了一声。“爸。”那头叫着。他的手一抖,除了在结婚仪式上,钱大宝就没叫过他。前两天,他给钱大宝打电话,态度和蔼得近乎谦恭甚至卑微,商量女儿和外孙的事情,还没等女婿表示丁点歉意就提前说了许多大度的话。“这两天,就来接吧。”他对钱大宝说。好像是女婿多次站在门外被拒绝,自己终于松口同意他进来。钱大宝敷衍了几句,只说自己这两天忙,然后,就挂断了,直到最后也没叫声爸。赵生感觉到尊严被挫伤后的愤怒和伤感,一股热辣的流质从鼻子里涌出,他狠狠地吸了回去。这当口,那股热流又出现了,不过这回,是高兴。钱大宝又叫了一声。“爸,我想看看孩子,还有,他妈妈,现在,我就在楼下。”赵生推开通气的小窗向下面看,什么也没看见,雨越发紧了。孩子这时哭了起来,赵母闻听跑了过来,一迭声地叫:“你在里面干什么?”赵生慌忙收起电话。
钱大宝站在雨里,浑身湿透。赵生连忙将腋下夹着的一把伞撑开递过去,自己的伞掉到地上。两人站在雨里对望片刻。赵生感觉钱大宝脸色怪异,隔在一层水雾之下,白得瘆人。他带着女婿走到楼头,敲打着小卖部的窗户。过了半天,高雅站在楼梯口,说:“有事进来说吧。”
这是赵生第一次走进高雅家里。素净,宽敞,虽然是旧房子,收拾得宜布置讲究。高雅去准备茶水,钱大宝咧开嘴对着赵生说:“爸,我看一眼就走,我怕不看没有机会了。”
“怎么了?”
“出事了。”
“什么事?”
“我刚刚撞了人,可能,死了。”
高雅端茶出来时,看到地上有一片湿鞋印,人已没了踪影。
4
沉楼里面的生意越发红火,桃四成了项目经理。董事长陈年原本是楼盘开发项目的主建筑商,拖欠他的工程款只能用这种办法慢慢清偿。他欠债巨多,连自己都理不清名目和数量。“虱子多了,”他酒后对自己说,“咬人不疼。”它们万头攒动像乌泱泱一条河,把你淹没了,把你连肉带骨吞噬净尽,你没有机会觉得疼。那都是些不能欠的主:民工工资不能拖欠,他们会来闹,会有官方和民间的各类维权,哪个后面都有光明正大的惩罚机器;银行贷款不能欠,一个信用不良就会出现连环的信用挤兑,会有执法查封拍卖限令甚至牢狱之灾;高利的民间融资更不能得罪,线条粗短,颜色浓重,直接跟你玩命招招直奔要害。有段时间他感觉自己的生意像是雪球下坡越滚越大,钱多得让人莫名其妙,好像它们会背着自己偷偷繁殖,随后也发现,自己面对的灾祸陷阱和不可预期的局面也越来越多。见过没见过的各路势力各式各样的阴谋算计排着队向他走来,他们都是打制精良的刀斧,自己是案板上的一堆鱼肉,没有完整的生命,连骨头和刺也不敢有。
“陈总。”桃四见他迎面走来,连忙向一边避让,语调温柔恭敬。“是桃四啊,我们不必这么客气,以后叫我老陈吧。”“您是老板。”“唉,什么老板,你来这里,是在帮我。”桃四听到这里,眼眶里晶莹闪动,心里一热,瞬间感觉爱上了这个男人。她总是在一念之间就陷入爱河的迷醉并将自己的全部作为奠献。这时,她仍未省察到自己双手制造的命运生出的荆棘。
酒席丰盛,气氛却有些沉闷。钱家在新居里办了这桌,把赵婵母子接回家来。钱大宝殷勤地给赵母夹菜,每夹一筷子都会叫一声:“妈,您吃。”赵母听到这声身体就会微微一动,绞动手指,挪动屁股,或是转下头。她看了眼身边怀抱孩子的女儿脸上按捺不住的欢愉之色,和钱家老两口脸上的表情竟然差不多,禁不住暗自伤神,女生外向。想起了赵生,前两天突然被带进看守所,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会不会受些苦楚,听说那起交通肇事案还在调查。越想越担心,心里疼得紧了,就成了怒,这个没出息的男人,瞒着自己外出,就一会儿工夫,竟然闯下大祸。那祸仿佛就吊在他头顶,亦步亦趋,瞅准机会就砸了下来。且不说受罪和丢人的事,光是赔偿就不敢设想。车祸中受伤的老太躺在医院,还没醒来,那是个徐徐敞开的无底洞。这两天,亲戚们纷纷前来打听消息,隔得远些的就打来电话,在街上碰到的熟人也都要问起此事,仿佛形成了一个密集的人圈,把他们家围在当中。是要制造温暖关切的挡风墙吗,看他们的神态是这样,其实,不过是个围观把戏的圈罢了,和看耍猴的没什么两样,赵母心下恨恨地想着。一个人的厄运可能是众人幸运的背景色,如果大家都快活,日子就接近乏味。从别人的痛苦之中咀嚼品尝到自己的甜滋味,从陷入泥沼的人那里打捞出自己的安全感,这种比较带来的幸福感是人性里隐匿的恶,包装着同情怜悯的外衣。赵母在人前一切如常,头扬得更高,走路也更快,绝口不提赵生的事。少来假惺惺的探问了,无非是想看些光景听些奇闻找些乐子,没那么容易。
灰蒙蒙的混沌一片,那些杂乱的形状,斑驳的颜色,悉数淹没在粘稠的液体之中,介于窒息和麻木之间。日常多数的天气就是这样,生活,心情,也类似。夜晚到来时,一切隐入黑暗,越来越多的灯光亮起来,有些建筑物的外围还缀了灯,打上光。光将它们从一整块夜色里剔出来,显露出边角,人也是,精神也是,在灯下一一浮出。赵母插上客厅和卧室两道门,拉严两层窗帘,关上灯,摸索着走到床边,久久枯坐。空荡荡的屋子里,似乎还飘浮着婴儿的乳香味和女儿的哽咽,以及赵生无声滑行的影子。仔细看时,只有几只蚊子哼嘤着在头顶盘旋。懒得去打。这所房子里,难得有什么活物。她想到南屏山上植被繁茂通体碧色的青檀观,山脚下悠然自得的小六一家。
酉家酒铺开在国道边,出城向南二十多里,再走几步就进山了。三间南北向的门脸,从根到顶石头垒砌,外墙不抹水泥涂料,远看就是整块大石,与附近山丘宛如一体。左右拉拉杂杂几处商家饭馆修车加水打气的,生意清淡,多数上了锁,在门上用颜料歪歪扭扭地写着手机号。店后是一片菜地,再往后是村庄,叫做饮马庄。国道依托古道扩建,此处一直是商贾经行之所,早年旅人走乏了在此歇脚喂马,故此兴起这个村。酒铺也是自古就有,按六母的说辞,连配方也是那个失传已久的古方。至于如何历经时空辗转传到她手里,她双眼迷离,半嗔半喜地说:“天机天机,想知道,来,先干了这坛。”此时,她正将满满一碗酒端到赵母眼前,笑吟吟地说:“嫂子尝尝这个,可有时鲜味?”赵母看到黑瓷酒碗里闪动着琥珀光泽,浮着几朵金黄的桂花,闻上去甜香味若即若离,不由得想起自家早年在凡庄的小院,种着一株胳膊粗的老桂,年年花开香透整条街巷。她长叹一声。六母也陪着叹了声,说:“我都知道了。”“知道什么了?”六母便将赵家近来的事端一一说来,仿佛亲历一般。赵母心下大惊,顺手端起酒来猛地喝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六母笑了一声,换上茶。“我喝不惯这个,睡不好。”赵母说。“这可不一样,小六从南屏山上采的,头天新发的酸枣叶,炒得半干再晾透,沸水冲了,最是安神。”六母又端来几盘干果,都是山间野果,红红绿绿地摆在小桌上。“可有破解办法?”赵母顾不上喝茶,急问。她将手揣进口袋,摸着那个已经被焐得热乎乎的布包,里面是细细卷实的一沓钱。上午在香烟缭绕的青檀观,师傅说可以请一尊灵物回家镇宅,说着打开玻璃柜,使劲拂拭了几下,厚厚的灰尘腾起,露出几样,看上去与集市上的石器瓷器没什么两样,却是样样过千,有的上万,说是在黄道吉日请大师开过光的。赵母掂了掂布包,犯了踌躇,在道观门口石台上呆坐半晌,看蚂蚁排队搬物。直到正午,晒得头皮发麻,这才缓缓下山,一路上自言自语说服自己,备好勇气来找六母求法。
5
达成和解,赵生放出来了。一百万,被撞的老太仍然神志不清,躺在医院,这是能够取得谅解的赔偿价。这一百万的庞大面子,可以让赵生免于被起诉以及跟随的牢狱之灾。“虽然自首,但是逃逸在先,失去了抢救良机,人现在活着跟死了一个样,应当重判,”老太的儿子说,摆出捍卫法律尊严的庄重,接着说,“一条命一百万,不多。”“这些钱,家里没有,但是,想办法,让人先出来。”赵母罕见地和缓着脸色,语调平和。赵生低垂着头,说:“要我说,还是判吧,几年很快。”赵母笑吟吟地轻轻伸出手拉了他一下,手指在暗处用力拧了一把。赵生见老婆伸手早有心理准备,提气屏息吃了这一拧,非但没哀叫,还笑了一声。
“二万,三万,顶多出五万,再没了。”钱大宝说。“再想想办法。”赵母说着看了看新房。“这个别想,这房子是老家伙们的棺材本。”钱大宝说,他像是她体内的蛔虫,熟知她尚未说出来的话。婴儿在哭,赵婵将脸贴在孩子身体上,嘴里发出轻柔的呢喃,走进里屋去了。赵母恨恨地站起来,摔上新房的门。“他是这么说的?”赵生听着老婆声调高亢地讲述,身子慢慢陷进沙发里,神情落寞。他咬了咬牙,将喉咙里就要冲出来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这是自己与钱大宝两个男人之间的秘密,自己为他顶缸,条件是,他这辈子都要好生对待妻儿。是自己提出这个办法的,用自己一时的苦换女儿一生的安稳,他觉得值。事情既然定了,就要担起来。“孩子们刚成家,可能真拿不出多少钱来。”他低声对老婆说,也像是对自己说,他要强迫自己相信,钱大宝对自己尽心尽力,对承诺的事情言出必行。
赵生向小卖部走去。早年父亲在世时讲,自家祖上曾经发达过,置过地盖过房还在城里办过商号。经了一波波风雷激荡,枝繁叶茂的大树也都秃了,片片往事压在泥里。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不敢回望和讲述,倒不是因为与家族旧时繁华对照触发伤感,而只是不敢,老故事可能会带来新灾祸。他了解这些听故事的人,听到某家凋敝家门不幸会抱以同情的眼泪和满意的叹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老戏都是这么唱的,好像楼立起来就是为了塌掉,至少在听故事的人耳朵里塌掉,否则,怎么收场呢,让听故事的人怎么自处呢,他们可能要吃不下睡不好拉肚子发高烧。有人讲这高楼在塌掉之前,里面的人是怎么享乐的,酒池肉林之类,大家跟着开开眼界过把瘾,很开心,但是,最后这酒里要下毒,肉要生蛆。如果那些人享受完了,还没有喝下毒酒吃下腐肉,仍旧四肢囫囵地生活在他们周围,还要回忆起那酒的醇厚肉的肥美,那他就是毒酒腐肉本身。赵生从不对别人讲述父亲悄悄对他讲过的那些事,甚至对老婆孩子也没讲。倒是有一个人除外,高雅。玉,那些玉,从未示人,沾满祖上的血,可能,还有别人的,无数的人。抚摸过这些玉的指纹,像绳索一样紧紧缠绕着各自主人不同的命运,如果可以复原称量,比这些玉还重。那块最贵重的家伙,寒冬里温暖如春,放在雪地上似乎能融化冰层,深夜里能发出晨曦般的微光,上面的指纹应该最繁复密集,得有一吨吧,它的主人没有一个善终。“不要去摸它。”父亲嘶哑着嗓子对赵生说,即使他逝去这么多年,还经常出现在赵生面前,反剪着手,紧锁双眉,厉声喝斥。父亲曾经告诉过赵生,自己年轻时好奇没有忍住,摸了下那件通体碧绿如油的家伙,登时感觉指尖冰冷,深入骨髓,这种锐利的感觉从此开启了他的厄运,伴随了他一生。赵生从父亲颤抖的手里接过的是一个霉点斑驳的瓷坛,里面闪动幽灵般的荧光。父亲让他看过一眼,就用层层兽皮将那些发光物什重新盖紧,用漆封严,重又埋到地下。院子东南角,猪圈里,用木棍轰走哼哼唧唧的猪,掀开笨重的猪石槽,下面是光滑的青石板,层层堆垒,交叠勾连,像是设计精良的墓穴。
这天深夜,悄悄来了辆警车,在离开时也没打开警笛,但是小区里的人还是被惊动了,纷纷从窗户上探出脑袋来,听到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喊,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钱大宝被捉了去。事情败露了。医院里躺着的老太过世,人命关天。双方已达成的谅解出现新的矛盾,老太的儿子一边痛哭一边叫嚷:“一百万,那是还活着,一百万就能买条命吗?”这天,派出所接到举报,说肇事者另有其人,并提供了录音证据,在嘈杂的背景音下,钱大宝那特有的齉鼻子腔仍然一听便知。他将事情的始末详细地交代了一遍,声音洪亮,带着浓烈的酒精兴奋,像在炫耀。派出所重新走访调查,调看了事发地以及附近的监控录像,经过详细比对,确认,钱大宝正是肇事者。“太恶劣了,要重判,”老太的儿子嚷道,“一百万太少了。”钱大宝双腿瘫软像是面条般拖在地上,被两个人架着走,他扭头对身后哭叫的妻子喊:“救我啊,我不能进去,卖房子啊,快去叫爸妈。”
是桃四将钱大宝举报的。她无意中听钱大宝说露了底,动了念头,安排一个小姐妹充当饵料,她知道这货躲不开里面嵌的钩。在她爱过的人当中,唯一不恨的是小六,她对小六投入的爱稀薄,慢慢消散掉,恨不起来。小六大号陆天目,绝非浪得虚名。见了桃四,他眼睛似睁似闭,却分分钟都在注视,她的念头刚刚冒烟,他就看到了火。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像是透明物,这些人都有一挂相似的肠胃,灌满脂肪食物消化液,昼夜蠕动不休。唯有桃四,是单薄的。有时,她会失去某些器官,轻易地就将它们送给某个人。她一次次地交出去,最后,总是捧着胸口蹲在地上大口喘气,站起身时发根直竖,声嘶力竭地前去扑打着索要。小六隔着一条巷子,看她跟在风后面跑来跑去,看她失去脏器后的身体被空气撑满,像是一面鼓,有东西击打就会发出噗噗的闷响。接下来看到的,是她必然要遭受的责难非议和殴打,是她早在事情开始前就亲手设计出来的,自己人生的一部分。那是些索不回来的,你在讨要些什么呢,你要得可怜。那也是些报复不了的,你在报复谁呢,谁的感受也没有你疼。同时,小六又希望她长出野兽的尖牙利爪和骨子里的凶,不管不顾的,就猛冲上去,将想要的东西抢来,或者撕碎。每逢看到这些想到这里,小六就会觉得有一股灼热冲上脑门,眼前裹上一层呛人的白雾,失去视力,陷入无望的黑。这种情况要持续几小时,甚至数天,最长的那次有三个多月。碰到她,就是一场劫。
桃四至死也没有看到过完整的自己。自己被分散保存,在小六那里一些,钱大宝那里一些,陈年那里一些,她要记得这些人,只要记得,自己的一部分就还活着。陈年在最后凝望沉楼的裂隙时,看到了嵌入其中的桃四,是他初识时的样子,盘发淡妆,双手捧着文件,袅袅动人。这时,他已被切去了全部胃和大部分肠,装配上一套外置的器械,他可以看到自己吃下去的食物快速变成粪便的流程,不过,他也基本不吃什么食物了,只喝塑料袋里的营养液,和树木一样。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提前完成了死亡,之所以坚持着等待他的大脑,只是为了算计好资产回报的最佳时间点,用以供养那群庞大的家族后代。那些分食者的碗筷刀叉,都在铺着绣花桌布的餐桌上摆放整齐,闪闪发亮。分食者们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双手藏在桌布底下,摩拳擦掌。人人有份,这盘他们用少量悲伤掩盖欢欣食欲的大菜正在热气腾腾的烧制当中。此刻,陈年就站在这个点上,像是身经百战的大厨,掌控烹饪自己死亡的火候,大火烧开,文火慢熬,收汁提香,他有条不紊地操作着厨具,突然感受到一股汤汁自胸腔涌出,味道正宗,他张开嘴,大笑起来。“桃四,”他喃喃地叫着,“咱俩是一样的,真是一样的啊。”
6
“二百万,”老太的儿子说,“不多,一条命呐。”盯着六母发了会儿呆,见六母不动声色,放低声音说:“好吧,看在您老的面子上,一百二就一百二吧,不能再少了,一个周交齐。”赵婵只是哭,比怀里的婴儿哭得更像婴儿,声音变得单调稚嫩,向婴儿方向退化,赵母恨不能给她叼上奶嘴。赵母没有办法,只能储备着情绪,等赵生回来埋怨或是责骂。赵生正在国道边的工业园里来回转圈。这里行人稀少,厂区里有的轰隆隆热闹着,有的锁门长草。他在荒草前站了一大会儿,佝偻着身体缩着脖,感觉那草缘着腿脚慢慢地长上来,先是长到腿肚,再长到腰部,接下来,会长到脖颈,没过头顶,其实,是他不自觉地蹲了下去。自己早晚是它们的吃食,赵生这样想着,索性坐了下来。“来吧,来个痛快的吧!”他叫了一声。草却又不长了,咔咔的磨牙声也停了,唉,也是些胆子小不成器的。他只得重新站起来,拍打了下臀部,感觉有些湿,断草的汁液把裤子染了一片,他的耳边立时响起老婆的骂声,心里懊恼不已。钱大宝被带走后,钱甲乾立即来找赵生,眼里夹着泪,低声下气地说自己能凑五十多万,卖了半辈子羊汤积攒了点,又求遍亲朋好友,就差卖儿子的婚房了,那房子是小产权,二手房,又在城郊,也值不了多少钱。赵生看着亲家公,一时无语。前段时间筹钱,自家的存折现金,连同儿子那里都掏空了,高雅也倾其所有,自己走街串巷,反复寻找可以借款的熟人,挨门挨户一万二万像挤牙膏似地磨缠。除了钱大宝那五万,钱甲乾当时也给了五万,给的时候,不舍的心情都写在脸上。钱母在一边还问了句:“要不要打个欠条?”赵生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怒,说:“这都是大宝惹的事,你们真的不清楚吗?”钱母立即跳了过来,说:“你说什么,这么大年纪了,咱可不要乱说。”钱甲乾也一脸惊诧,不像是装出来的。赵生只得暗自叹气,自己背的这锅是黑透底了。现在,钱甲乾站在他面前,焦急不安,在说到钱时,神情里现出一抹羞愧。这就对了,赵生想,亲家公的这些不安是因为钱大宝,唯有这丝羞愧是因为自己,如此一想,心下宽慰。两人算了一下账,凑到现在,还差十多万。“还有办法,我再去筹。”钱甲乾说着,拔腿就走。
门咣当一声关上,又被风吹开,赵生坐着没动,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沉暗的瓷坛,那些闪烁的幽光。他准确地记得关于这坛子的前前后后,抬脚就能到达掩埋的位置,不过,那里已是沉陷区。他多次站在平整的沉楼顶部,沿着楼体立面与泥土之间狭窄的裂缝向下看,后悔自己在盖楼之前没把坛子挖出来。想当然地以为楼体没有压住自家庭院,埋藏的位置是楼区里的绿化带,记好位置,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它们沉没在地下,浸入水体之中,繁衍着苔藓和菌丝。父亲担心的蛊惑之力被封存,自己的命运将远离这些异物的侵扰,赵生这样安慰着自己,心下却痛苦不堪。如果不想让自己打开,父亲为什么不把它们扔进东莱河,或是南屏山的矿坑,不想让它们害人,为什么不直接砸碎,为什么要把它们交到自己手里而又警告,递给孩童一粒糖果而又让他闭住嘴。看来,父亲的心意自己并未完全领会,恐怕老人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这些爱恨交加的宝物。高雅听了他的讲述,沉思一会儿,缓声说:“要么,让鲲鹏回来想想办法?”赵生这才得知,高雅的女儿所在的公司开发宝石矿产项目。
勘探设备很快就到了沉楼。在凡庄从小就被誉为天才的赵鲲鹏也从大城市专程飞回来,身后跟着一班人,个个西装革履,年轻挺拔,还有两个外国人,打扮随意些,脖子上挂着相机,一路东张西望。测量,绘图,开会,他们天天在沉楼那里忙碌。他们找到陈年,咨询当时的施工情况,要求查看工程图纸和相关资料。赵生来问过几回,努力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掩盖自己等米下锅的窘迫。他早先和老太的儿子定好了分期付款协议,该儿子成天像尾巴一样追在他身后,生怕某天不索要,这条尾巴就给人割了去。他牙关咬紧,不见全款绝不谅解。因此,钱大宝就还得在里面呆着,赵婵就还得和婴儿一起昼夜啼哭,赵母就还要怒火相向。这个链条环环相扣,愈拉愈紧,赵生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东莱河的泥沼之中,眼见着粘稠的河泥从腹部长到胸口。不久得知,公司勘探出一处大型宝石矿脉,紧贴着沉楼底部。沉楼成了宝物。赵鲲鹏的公司又来了几拨人,和陈年频频接触,最后,她的老板也出面了。
全款到位,谅解达成。时间将老太儿子脸上的悲戚扫去,他提及母亲的时候甚至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笑容。在给母亲烧五七的时候,他高叫着我那个亲妈啊,却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扯着嗓子干嚎。一边的两个姐妹则悲声真切,咒骂不止。家里正在因为财物分配问题各执一辞,矛盾激化,进而大打出手。祭奠仪式上,儿媳妇和女婿均参与集体肉搏,挂了彩。老太的大幅黑白遗照在打斗中摔到地上,玻璃碎掉,照片卷了起来。老太似乎想从照片里爬出来,蜷缩到一边,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免得遭受多方的辱骂。子女都动用了最古老激烈下流的骂人语言,全部指向她本人。
钱大宝终于出来了,神气活现地走在街上。有钱,他的面部表情和身体部位到处写着这样的意思。仰着脖,用手往后捊着头发,大幅度甩着膀子,迈着八字脚,在家门口的胡同里反复走了两遍,希望碰到熟人过来问候,再细细打听就更好。偏偏没什么人路过,他悻悻地回了家,进门仰八叉跌进沙发,抖动脚丫将鞋子甩了出去。“那车,晦气。”他对赵婵说。“嗯。”赵婵笑眯眯地走过来,捡起鞋子,摆放到鞋架上。“我的意思,是换车。”他说。“换车。”赵婵跟着说了一句,不再笑了,拿过来一双刚刷洗干净的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沙发下面。“你家有钱,你去要。”钱大宝说着就跳下沙发,赤着脚去鞋架上寻鞋,骂骂咧咧地嫌放的地方不对。趿拉上鞋,就向门外走去,喊道:“晚上加几个肉菜,从饭店里叫,你做得不像样。”晚上,赵婵从饭店点了四个肉菜,自己又做了四个,把公婆也请了来,摆好酒具碗筷。等得天黑严了,钱大宝也没回来。赵婵给他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几个弟兄约着喝酒解恼。“怎么也不说一声?”赵婵对着电话说道,在公婆面前强撑着面子。那头却高声骂了一句,电话线似乎都抖动起来,她连忙将电话挂了,讪笑着去给公婆盛饭。
及至午夜,钱大宝仍没回家。赵婵不敢关灯,躺在床上也不敢睡着。开灯预防男人喝多了找不着家门,实则担心他因此耍酒疯拳脚相加,过后又以酒后失忆为由拒不认账。吃过几次亏,她愈加小心。兑好温度适宜的水,放在保温杯里,将水杯放在阳台的柜子上,让酒鬼进门不出一秒钟就能喝到。在浴缸里放一半水,过一会儿就要加些热水进去,保持温度,还要打开沐浴阀门调试,让酒鬼洗漱时能用到和体温一样的水。不能凉,更不能热,无论凉还是热都会有惩罚。她还熬了点白萝卜汤,准备了醒酒药,如果喝得大醉,就要用勺子给他灌下去。毛巾、拖鞋等物也都以挑剔的眼光检视一遍,齐齐整整地摆放,等着酒鬼回来乱扔一番。有时,他还要提出那方面的要求,无论自己是生病还是碰到生理周期或是其他身体状况,一律要微笑着答应,如果只是应允而面色不悦,也不行。婴儿在一边熟睡,散发着甜蜜的味道。赵婵在床上侧卧,背对着灯光,躺在自己单薄的阴影里,一动不动,眼珠似乎也不转,像是一具干尸。
7
桃四晚上外出,被一伙人截住打伤,同时受到恐吓。她知道是谁干的。陈年听了她的哭诉,叹了口气:“虎落平阳,要在早年,谅他也不敢。”“那就吃下这口气了?”桃四抬起头盯着他。“合作项目就要签约,忍一忍,吃了吧。”陈年的声音越发低微。
找到小六。只要她想找小六,无论何时何地,总能找得到。他总是正好出现在她寻找的地方。他的眼睛一直也没有离开过她,即使在睡梦中。她没转头,听到拖沓的脚步声,就知道后面走来的是谁。“六哥,救我。”“你不必说,我都知道。”小六说。“那个混蛋!”桃四哭了起来。“你碰到的,哪个不是这样?”小六幽幽地说。“去打他。”“容易,打完了他会来伤你。”“那就再打。”“他会再伤你。”“那怎么办呢?”“嫁给我,就没人敢了。”“好吧,我嫁给你。”桃四抹着眼泪笑了起来。总是这样,他总是要求她嫁给他,而她总是爽快地答应。下一次,他还会这样说,她也还会这样答,这仿佛成了他们之间的问候专用语,无关事情本身。他不会娶,她想。她不会嫁,他想。直到在她生命临近终点时,她才鼓起勇气,说:“如果你真的想娶我,为什么不把我直接拉回家里,不必什么仪式,什么证人,就把我拉回家里,我假装挣扎几下,假装着哭,可能都哭不成,我会笑出声来,会跟着走,然后,就呆在家里不出来了。”
小六最后看到的桃四,和陈年看到的一样,也是在沉楼的缝隙里,但又不一样,小六看到的是一个水果般小巧的婴儿身体,包裹着一件破旧的衣服,就是二十多年前,桃四被凡庄赵富贵在路边捡到时的样子。她的小嘴到处乱拱,试图寻找母亲的乳头,父亲的手臂。那些从小就未找到的东西,是她心里隐匿的缺口,随着身体的发育越来越大。现在,这个弃婴不大不小地嵌入楼体间的缝隙,一动也不动,像是在沉睡。也许,在那个深秋的清早,她被发现时,身体僵硬青紫,就不是活物。这些年她成长发育,幻化出人间罕见的容颜,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人们的注视,像是带着磁。男人们的头颅围着她,向日葵般来回扭转,这些密集的爱触动了原始的烈焰和心底的冰块,给她带来赞美享乐誓言以及掠夺撕碎虚妄,如此种种。小六的眼前一片火红,夭夭的桃花,灼灼的鲜血,他徒然地伸出手去,像是要抱起这个越长越瘦的婴儿,他摸到了冰凉的骨头。
债主们再次拥堵在门外,这次,他们的脸色不是从前的藐视,或是程度不等的愤怒焦急敌意,而是集体露出了温馨的笑容。“不急着还债,陈总。”他们一律这样谦和地说。有人给陈年递上烟,有人安排了宴请,那个曾猛击他肋骨,全身刺青的大块头,跨步上前搂住了他的肩膀,亲密得宛如连体兄弟。这都是赵鲲鹏到来之后,短时间内发生的变化。已经签了合作意向,那家公司准备全资收购这些沉在地下的建筑,以便将它们作为垃圾清理掉,露出他们期待的宝石矿。“这些债算什么呀,”大块头说,“挖出一块钻石就能全部买下。”他们撺掇陈年咬住谈判价格,而且,趁着买卖还没敲定,先请专人潜下去挖上一家伙,谁知这一铲子下去,是黄金还是白银呢。此外,他们还和陈年商量将债务数字实物化,分解成具体的楼区地块,以便拥有对地下区域的挖掘权和谈判权。赵鲲鹏所在的公司对勘探结果守口如瓶,越是这样,人们的猜测越是没边没沿,凡庄周围的人几乎都参与到想象与梦想的编织当中。在他们不断丰富具体的描述里,地下的秘密越来越光怪陆离,里面有你能想到的所有珍宝,钻石翡翠黄金碧玺,这些产自不同的地质条件和区域的宝石,现在,都被意念集中到沉楼底下,还有皇家的地宫,富商的墓穴,以及传说中的藏宝洞。
赵家起了纷争。先是赵婵在母亲面前哭了半天,哭之前说了一款车的品牌,似乎这场眼泪就是这辆车的报价,每一滴都能换算成价款。流到与车价相当的量时,她就吱嘎一声刹住,扭头去拿桌子上的苹果,仔细地将皮削成一个薄卷。吃完了,又到厨房拿了根黄瓜,声音爽利地嚼了起来。老婆看着赵生,眼神幽深。赵生不知该如何应答,就一声接一声地出粗气。吃完了黄瓜,见父母什么态度也没有,赵婵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母亲一把拉住了女儿,知道再这样哭下去,就要报一款更昂贵的车型了。她扭头对着赵生,说:“去找她呀,人家本事大,会帮你呀。”声音不高,甚至还有些温柔,赵生却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这语调下面盖着一个泥潭。“找谁去呀?”他明知老婆在说什么,故意发问。“还能有谁,你自己不明白吗?”老婆努力不提高声调,但污泥的味道已经浓烈起来了。他软绵绵地笑着,感觉自己双腿无力,一步也走不动。自从上次到高雅那里筹款之后,老婆就一直没和自己说过话,也没用正眼瞧过自己,视线相接时,就扭过脸去,实在扭不过了,就翻出眼白。他发现老婆的眼白特别大,布满血丝,那些失去的睡眠生出愤怒的红树枝。老婆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噜声,像是卡着什么东西,他知道在她窄小的气管里,卡着的不是鱼刺,也不是浓痰,而是那个拥挤的小卖部,那些自己偷偷保存的烟酒和旧时光。总会爆发的,只是在等一段导火线。这时,赵婵蜿蜒着脚步,拿着引燃香,来了。
赵生感觉自己就像被揭掉了一层皮,打断了几根肋骨。折腾了一天一夜,终于交代完自己一生的隐秘,从娘胎不记事起直到未知的死去,跨度百余年。重点情节反复交代,那个叫高雅的女人,小时候喜欢穿小红花褂子深绿色裤子,给自己送过一块糖,自己送给她一把弹弓,她打碎了一块玻璃,自己顶的账,挨了父亲一顿打。“往后讲,往后。”“往后,她又送给我一块糖。”“往后,再往后。”“长大了,她就嫁人了,过了几年,男人死了。”“讲,就从这,细细地讲。”赵生感觉自己深陷泥潭之中,虽然头部还露在外面,但已经算是没顶,那些陷下去的身体转瞬就变成了新的淤泥,将未陷的部位向下拉。“就这样死了吧,倒好!”他突然大叫一声,陡然生出力气,将身体从泥里拉出来,借势向外奔跑。随之,屋门砰的一声,摔上了。老婆呆怔半晌,讷讷地说:“好,走了,就别想回来。”
情绪是容易失控的野兽。她的身体内部养着不止一头狮子或是老虎,打斗不休。情绪经常反转,比如她做错了事情,自责与难过这些向内的情绪瞬间就会成为向外喷发的愤怒,并准确地捕捉到靶子进行宣泄。充当靶子的经常是赵生,他全身上下无一处没被她抓咬过,他的祖宗八代亲朋好友无一人没被她辱骂过。她迅速有力地占领道德至高点,比如,因为她是女人,女人要保护,后来成了母亲,母亲要尊敬,随着年岁增长,更是有了优势叠加,女人,母亲,长者,所向披靡。你敢欺负她,就把自己归为禽兽类别,如果忍受她的欺负,那你就是个窝囊废。赵生站在禽兽和窝囊废的选择之间。也没的选,他想,男人可能就要这样子吧,大丈夫能屈能伸像爬行状态的青虫,只有胸襟开阔才能成就一番事业,如果心里的河面能撑起船来,那就可官至宰辅。
毒的背后是怨恨,恨的背后是敌意,怨恨与敌意是怎样产生的呢,对少许的触犯铭刻在心并不断加深和扩大,以及对并不存在的伤害进行猜测和假想。这些情绪产物的背后,是内心那曲折拥挤的巷道,故弄玄虚的密码,似乎包藏着无尽秘密和未知领域的迷宫,幽暗狭窄,盘旋繁复,四壁围墙高耸,终年不见阳光密不透风。她在自己的肠子里窒息,在自己的血液里沉没,皮肤被自己神经的电流击中散发出焦煳味。她沿着某条巷子,一点点地向深处开掘,一边走,一边丢弃自己的器官,最终,她完整地囚禁于自己的身体之中,这具皮囊为她量身定做,不大不小,甚至不需要一只蚕茧作为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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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约遇到麻烦,赵鲲鹏所在的公司准备撤走。有说是地下的矿脉太重要,引起了上边的干预;有说是那个外国老头本身就没有诚意,借机来勘探地形,打捞宝物;还有说是陈年故意放出风来转移资产。然后,围绕古玉,大家又进行了丰富的想象和激烈的讨论。到底是谁得了这些宝物,无外乎这几个人:陈年、钱大宝、赵鲲鹏,他们都找人潜入过沉楼的水下区域。现在,瓷坛的秘密尽人皆知,经常有人走到赵生的旧宅位置,沿着裂隙探头探脑地往下看,幻想那些古老的玉石会像泡沫一样漂浮到水面,再像羽毛一样沿着裂缝向上飞,飞到地面,扑进自己怀中。
只能一起走。赵鲲鹏离开时,带着哭泣的母亲。“这里,已经没有你的地方了。”她这样对母亲说。“本来是有的。”母亲说。“有什么,脏水,辱骂,白眼,还有这个杂货间,满脸的皱纹,心里被岁月熬煮得焦黄的苦汁,你还有什么。”“有,这里,有我从前的样子。”母亲说着,透过窗户向远处望。
钱家开的羊汤馆出了问题,附近中学的一伙学生喝过后出现了腹痛腹泻。紧接着,调查,处罚,羊汤馆被勒令停业整改。钱父回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怀疑祸根是杀虫剂。店里苍蝇成阵,他就喷了高浓度的杀虫剂,当时,煮好的一锅羊汤正冒着热气敞口晾在那里。钱家搬到这里后,接手了一家旧店,将原先开的羊汤馆搬了来。店内空间狭小,煮肉锅就架在门外,烧蜂窝煤炉,竖着一人高的烟囱,上面用彩钢瓦搭个塑料棚盖。挖出来的煤灰堆在店后,还堆着吃剩下的羊骨头和成袋的垃圾。流浪狗三五成群在这里刨挖吠叫,晚上则是成群的猫在此争抢打斗,声嘶力竭。这处免费就餐场地还养着不少老鼠、爬行动物和昆虫,成了一处施舍的乐土。店里摆了七八张小方桌,桌面失去原来的木色。桌上摆着辣椒面和酱油醋,散乱着青白色的餐巾纸,用手一撕就冒烟。每张桌子四周有五六个马扎,本来是木条和尼龙绳编织而成,现在披了一层油色,像是铁制品。水泥地面经油渍浸染变成黑色,泛着类似瓷器的釉光。到处是浓烈的膻气,气味仿佛成了固体,变身为搭建店面的材料。主营羊汤,羊肉经慢火久炖醇香四溢,汤色接续熬煮白如油膏,将肉切成大片,加上一碗老汤,撒上香菜末,淋上香油,再随个人口味搁点辣椒面,味道美了去。开业这段时间,生意越来越红火,成了国道边上的名吃,不承想,出了这事。钱家老两口脸上蒙了厚厚的灰,相对坐在那里,久久无话。
赵生尝试过许多小生意门路。去学校门口卖小吃,经常碰到检查,给撵得东躲西藏像是无处抱窝的鸡。而且,这种低成本的生意竞争激烈,不好做。他将卖不掉的小吃带回家吃掉,感觉像是母鸡扭头吃掉自己下的蛋。剩下的多了,他就将小吃送到高雅那里,说是给她吃的。高雅也送给他一些烟酒,说也是卖不掉的。都是好烟好酒,赵生看了看外包装,都是新出厂的,就说:“给我那些快过期的吧,其实,过了期的,也没事。”高雅只是笑。这些都是赵生的爱物,也是老婆的禁忌,他口袋里一个闲钱也没有,看到这些货品,只能盯着看一会儿过过眼瘾。东西得了,不敢带回家,存在这里,有闲空就来用上一点。高雅说她能将小吃卖掉,赵生心里明白她这么说是在给他撑面子,于是装着不明白的样子,说:“那就将卖小吃的钱换成烟酒,你别赔了就成。”高雅将小吃冻在冰箱里慢慢用,直到跟着女儿离开家,还有一橱子早就过期的小吃。
后来,赵生还去学校做过保安,到社区医院打扫过厕所,做不了多久,就又换地方,有时是因为工资太低自己不满意,有时是因为人家有了新的接任者打发了自己。在开始的几次,他还兴致勃勃地向老婆描述新岗位的事情。老婆哼哈几声,轻易不放脸笑,唯一笑过那次是找了个保险公司的营生。她去过那家公司,门头气派,一边蹲着一头石狮子,凑上前细看,一头狮子脚踩彩球,威风凛凛,是雄狮,另一头搂着只小狮子,是雌狮,同样威风,甚至更神气些。石头取自南屏山的整块青石,肃穆典雅,雕工细致,狮子的毛发丝丝可见,果然讲究,听说这家公司薪酬相当可观。做了不出半月,赵生就灰着脸说自己不干了。老婆眼一瞪。赵生小声说:“天天去求熟人朋友磨脸皮,丢不起那个人。”老婆准备开腔,他紧接着说:“就是想丢这个人,也没有多少机会可丢,沾边的都找过了。”在老婆的恶声里,赵生呆坐着,并不出门躲避,如果出了门,除非不打算再回来,否则这满屋的恶语会繁殖出无数的子孙,沿着门缝钻出去,在楼道内翻滚,让他很难再进来。他面无表情,眼睛不再聚焦,神游四方。生活如一件爬满虱子的衣服,倒容易了,洗洗烫烫,并无妨。他眼前的生活却是一碗粥,围着苍蝇,费了半天劲将它们赶走了,却发现,粥里面还有死苍蝇,漂浮着,挣扎着,还有烧熟了的。这饭还如何下得去口。他想,办法也不是没有,把自己当成一只喜食昆虫的飞禽也就是了。
自从离开凡庄,聚集于此,有几家人开了店面,也不过是小饭店小美发小浴池之类,其他大多人家做些流动摊点小商贩生意,或是去打零工。年纪大些的去做保洁保安家政,清理抽油烟机下水道修剪花草,年纪轻的男人多数去建筑工地,女人去饭店端盘子刷碗,漂亮一点的到超市去售货收银,多些妖气的,则偷偷摸摸回到沉楼地下经营场所的灯火迷魂阵中。钱大宝算是个特例。本来钱家倾尽所有在一家公司给他找了份工作,感觉只有进了那些林立的楼群,才算是体面的城里人。上班前,家里给他置办了西服领带皮鞋,还买了辆小面包车。那些天,钱大宝西装革履,走路噔噔响,眼珠长到脑门上。不成想,几个月后,公司把他辞退了。钱父去理论,老板苦着脸说,公司就要解散。钱大宝后来又去参加了几次应聘,投了简历,或是见了面,让他回来等着,就再也没了动静。给个不录用的说辞,或直接就是强硬的拒绝,也算是有个结果,而他等来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他感觉自己等待的那段时间像是虚空,那段时间的自己好像是不存在,或者说,现在的自己也不存在,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是个连拒绝的理由也不屑给予的人。慢慢的,他扬起的头就垂下了,不再穿西服皮鞋出门。钱父让他也和邻居小伙子们那样去工地干活,他脖子一梗。钱母说那就和我们一起开店吧,他哼了一声。钱家老两口相对叹气,从小对儿子宠爱有加,没让他吃一点苦头。接下来的几个月,钱大宝就在家里窝着,直愣愣挺在床上,从夜里睡到白天,再把白天睡成黑夜,越睡越沉。饿极渴极或是内急难耐方才出来,面目浮肿呵欠连天,上厕所时还在打盹。点了外卖,配送员敲打半天门,方才拖沓着脚步开门。除了这些必要的外出,天天房门紧闭,拒绝母亲开窗透风和打扫卫生的请求。钱母站在门口,说这样不行,儿子恶声相向。有次钱母趁儿子如厕,闪身进门,差点被臭气击倒,食物霉变的异味和人体本身散发的臭味相互混合,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凝固。屋里堆满各式用过的塑料袋包装盒,淹没了床腿,地板上淌着剩菜汤,无处下脚,床上,脏衣服和被褥胡乱搅缠在一起。这个房间内的器具都是些寻常物件,那些垃圾也并不陌生,但是它们在这间房屋里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产生了化学反应,变异成一种可怖的史前生物。钱母被吓住了。定了定心神,她流下泪来,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泪是因为伤心,愤怒,后悔,还是惊恐。她开始想办法,想来想去,突然想到桃四。儿子前些天提到过她,似乎想暗示些什么,自己用脸色拒绝他再说下去。现在,这个脚底碾过嘴里啐过的名字,从垃圾堆里浮出来,夭夭地笑着。也许,对无可救药的男人,只剩下女人这剂药。
出了房间,钱大宝直奔沉楼。钱家老两口站在后面,神情黯然,知道他这一去,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不过,总算是走出来了,他呆的那间房已经不像是人间。很快,钱大宝成了地下经营场所的保安经理。手下拉杂一干人,高矮不等,容貌各异,表情和走路的架势却是雷同,笑时表情污浊泛着绿色的泡沫,不笑的时候一脸凶悍,像是故意摆出来的,浮在面皮上,他们不但喝酒后东倒西歪,用螃蟹的步法行走,平时也是这般模样。钱大宝在此找到了感觉,左臂文龙右臂画虎,头上黄毛加顶,攥紧拳头锻炼肌肉和戾气。过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回家,告诉母亲,自己要和赵家的姑娘结婚。钱母面前闪过那个低着头走路的女孩以及赵生一家,又出现了桃四红得扎眼的嘴唇和指甲。她设想过某一天儿子会带个女子回家,自己挑剔地看着,不咸不淡地说着客气话。她希望儿子尽早带回准儿媳,那样自己才能抱到孙儿,却又本能地反感这样一个女子。尤其是得知桃四近来和儿子在一起。现在,这个即将进门的女子却不是桃四,她如释重负,却也有些纳闷,前两天,儿子还桃四桃四地说着,听上去已经是一家人。儿子从没提到过这个叫赵婵的女子。“你想结婚了?”母亲问。“谁想结婚啊,是她说不结就死给我看,从沉楼顶上跳下去,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钱大宝不耐烦地说,“有个孩子。”“什么孩子?”“你孙子,再有三个月就要生了。”说到这里,儿子罕见地笑了一下,语调轻柔地说:“妈,你有没有办法不让她和我结婚?”
换了新车。钱大宝贷的款,钱赵两家各出一半,分头偿还。赵婵不再缠着母亲哭泣,但也并不欢笑。钱大宝见了她,有半边脸还算平和,算是对赵家出资的回报,另半边则是恶相,是对赵家不肯出全资的愤怒。赵婵时时捧着胸口,仰望着男人,随时等着承接他的暴风骤雨。赵母在家里对钱大宝进行了长篇大论的抨击,最后照例演化成咒骂,而且找到恶劣基因的来源,即那个越发肥硕的母体,同时进行人身攻击。她的语调尖利高亢,语言活色生香,遍布杀伤性武器,这些刀箭此时正在赵家密集发射。除了墙壁和物件,倾听的照例只有赵生。见了女儿,甚至只要听到门外传来女儿标志性的叩门声,赵母立即和颜悦色,大声对赵生说:“你喝杯水吧,水果也削好了。”
有了新车,钱大宝感觉如虎添翼,开车技术长进不少,尤其表现在速度上。他在大街上风驰电掣,高声鸣笛,将车载音量打到最大,播放出地动山摇的金属音,嘴里斜叼着烟卷,衣袖挽到肘部,闪动着镀金的粗大链子,高仿的宝石戒指和一洗就掉的猛兽刺青。在即将结束因而分外喧嚣的爆竹人生里,他似乎拥有了自己期待的巅峰体验。
同样是一个雨夜,钱甲乾同样是在收拾店面,好不容易按要求整改到位,准备重新开张。这两天他急得冒火,家里钱柜见底,还有外债要还,那些粗瓷碗摆在桌子上,像是张开的大嘴,等着他一一去喂。这天晚上事情发生的位置,也同样是在他家门口,他听到的是同样的声音,刺耳的铁器撞击声和一阵野狗的狂吠。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外出,他已经猜到这是一起事故,与上次碰到的一样。他不想外出,自从上次他去看了那个老太之后,噩运仿佛接续而来。直到外面打门的声音紧了,他还在店内磨磨蹭蹭地转圈,不紧不慢地刷牙,含糊不清地对外喊:“我今天不舒服,睡下了。”“你睡不着了。”外面的声音震耳欲聋。钱父接下来出门,看到,儿子的新车成了一堆废铁,竖在路边一棵大树上。肇事者就是儿子本人,还有一瓶高度白酒,受害者也是他,还有一棵树。树拦腰折断了,明年还会发出新芽来,而人折断后,再也长不出来了。父亲没有看到儿子,他已经成为碎片,与废铁相掺。钱父呆呆地看着,感觉自己是不小心撞进一个噩梦,挣扎着转身向店里走,他要让自己走出这个血腥的梦境,够了,近些日子,自己受到的折磨够多了,足够让一个老年人耳聋脑梗心衰。他大声叫了句老婆的名字,希望让声音把自己从梦境中唤醒。还没走到店门口,身体就重重地倒了下去,像是一面拆除的墙体,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钱家的羊汤馆再也没开。钱父住了一段时间院,出来后只剩下半边身子能动,那半边像是死去了,挂在活着的这半边上。钱母不再露面,像是连半个身子也没了。一伙人张牙舞爪来收钱大宝的新房,说是他欠的赌债。这些人乜斜着眼看着披头散发的赵婵。赵母从众人身后跳出来,手里一把菜刀往自己胳膊上一划拉,血便洇出衣服,滴落在地。她什么也没说,脸上的决绝比血色更让人胆寒。这些人退了,此后,也没再来。
六母忙了起来,凡庄人接连来请她参与治丧,用她自己独创的仪式和语言给亡灵超度。六母满身披着花花绿绿的布片,扯着嗓子干哭一会儿再唱一会儿,又让事主家备了酒菜烧纸到出事地点祭奠,自己围着低矮的火焰和飘摇的纸灰左转几圈右转几圈,嘴里念念有辞。凡庄人习惯了她的表演,并说服自己相信这样做了就能为亡灵超度和提供指引,来世不会变成牛马,也不会托生成苦命人。接二连三地出事,在凡庄还没有过,许多老人开始聚集到沉楼那里,虔诚地跪拜,念叨,祭奠,私下里传说沉楼坏了祖上的风水。又有了白事,这次是桃四,六母没有前来。小六病了,高烧不退,母亲得守在床前目不交睫看护儿子脆弱的灵魂。直到现在,桃四是怎么死的还有争议,甚至还有人说她根本就没死,只是造了个壳具沉入水底,自己卷了陈年尚且丰厚的遗存,悄悄溜了。又说到赵鲲鹏和高雅,说到地下的宝藏,故事一个接一个讲下去,仿佛真实发生了一般。在六母的酉家酒铺,不但存着各种老酒,还收藏着许多故事,历史,现实,谣言,真相,梦想,绝望,相生相克,难辨彼此。她卖的酒里有一多半是故事,许多人就冲着故事来买她的酒。故事堆了一屋,有些久远得发黄变脆,有些则像是刚出锅的包子热气腾腾。这些天,向来滔滔不绝的六母一言不发。酉家酒铺关了门。小六的眼睛再次失去视力,六母感觉自己请来的各路神灵不能相助,只得把儿子交给医生。她将一个大酒坛放在医生脚下,里面装满她开店挣的所有的钱。
适逢秋日,天空高远,白云堆积。似乎将棉花,羊群,砂糖,以及众人能想到的洁白之物悉数摊开晾晒,还有那些想不到的,一时间,在此找到了关于同类事物的全部本体和喻体。仰望天空,人们会试图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些,感觉里面躲藏着崇高,善良,广袤,觉得应该相信些什么。这些疗伤的白云,这些云南白药和绷带,正离开天空蓝瓷色的墙壁,行走,贴着满目疮痍的人间。
沉楼依然深陷,丝毫没有按人们的期待向上生长的迹象,反倒越陷越深。这里早晚会成为一个湖,名字就叫凡湖。那些埋在湖底的先人会变成鱼,从淤泥里游出来。这里的鱼可能不好吃,刺多肉少,没有鱼鲜味,加了再多的佐料,用了再巧的手艺,也脱不了腥苦之气。那些隐藏在湖底的玉在传说中愈加温润,那些宝石矿藏也在梦境中蠕动不休,轻声呢喃。沉楼是我们的,凡湖也是,凡庄人已经想到自己将来的营生,开办垂钓、帆船、露营等项目,游人围着湖盘上好几圈,这都是钱啊,是浮出水面的宝石矿啊。他们一边讲述着,一边忘情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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