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长途大巴车,在貌县汽车站转一个4 元钱的中巴,沿采石路走上2 公里,就可以到达梅田了。到了梅田,离蔡家湾就很近了。”蔡红宾在纸上画着圈。
蔡家湾在梅田山的西边。也就是说还要翻山越岭一小时才算完。所以总共算下来,从雨市出发,到蔡红宾家,要花上足足5 个小时,这还不算等车、换乘的时间。为了让谢玲玲能够完全理解,蔡红宾详细地给她手绘了一张地图。
“我就是山旮旯里的人。”蔡红宾一笑,露出两排整齐雪亮的白牙。这是最拨动谢玲玲心弦的表情。
他真不像从农村出身的孩子,在格子间里穿梭,从不用织锦领带、头层牛皮皮鞋、小西装、紧身西裤的来武装自己,蔡红宾只是随意地套上白T 恤和牛仔裤,青春盎然,一副都市男孩的自信。只是口音上,他还将“房子”念成“黄子”,“洪水”念成“冯水”,但朋友们认为那是一种有意的幽默。
所以一开始谢玲玲对蔡红宾的印象就是个都市男孩。他嘴里那些大山、大湾,似乎是他昨天背包旅行过的地方。她歪着头,笑容满面地听他讲述这些山水。他的牙齿又白又亮,完美无瑕。
田埂还很润,一脚踩上去,沉积的雨水就渗出来,带着吱吱的响声。苍耳上的露水随着脚步的震动抖落在皮鞋上,深棕色牛皮露出狼狈样。尽管鞋沿上堆积稀泥,丝毫不能掩藏它高贵的品质。这双皮鞋是蔡红宾的生日礼物。谢玲玲送的,1280元。
“太贵了。迄今为止这是我穿过的最贵的皮鞋。”大山里的人表达感情很朴素,他想谢玲玲应该能懂。
梅田的山不高,一两百米高的丘陵一片接一片。丘陵上下野生着银杏、松树、香樟,也有农户种植的核桃树、苹果树等。每次返乡,蔡红宾都一路哼着小曲。没变,这地方一点都没变,保持着他向谢玲玲描绘的模样。这些年,许多乡村已经大兴土木,砍掉不少林木,修了新路新厂房,还好梅田没有被冲击。
山上还有人在放羊,远远地招呼:“红宾啊——”人隔得很远,但声音却传得清脆。
“是啊——祝二叔——放羊啊——”蔡红宾也认出了他。
“你媳妇儿呢——没跟你一块回啊——”
这是哪跟哪啊。“走丢了——”蔡红宾脸不红心不跳,高声还击。
几株松树在左右摇晃,山风清爽。
拐了两个弯,迎面一个中年妇女在菜地拨弄,看见蔡红宾走来,直起腰。
“这不是红宾吗?回来过中秋?”
“过中秋!”蔡红宾大踏步地跳过一道坎。
能看见的人越来越多了,都是蔡家湾的人,他们相继向蔡红宾招呼,询问他的白领媳妇儿为何没一块儿回家,山里人的玩笑要用山里人的砂石来对付,这些是谢玲玲永远都不懂的,她要知道蔡红宾说把她弄丢了,非怄气不可。空气中翻飞着牲畜毛发的味道,蔡红宾知道要到家了。
车很颠簸,空气又闷,大巴车开不了窗。好不容易到达貌县长途汽车站。刚下车,谢玲玲就被抽身而过的一担挑子撞了,还好没有弄脏衣服。就算弄脏了又怎么样?人生地不熟,小心为妙。满地都是泥巴,可见这下乡的车不少。好在路上人少,不像雨市市区,到处是人,人挤人,人蹭人。去凤湖商业街吃顿人均100 元的巴将军烤鱼,都得排队。还是乡下清爽。谢玲玲高一脚低一脚,到汽车站问了貌县石刻景点的车,售票员也不看她,递给一张去金牛的车票,说:“金牛下,三块。”
去貌县看石刻,谢玲玲曾央求过蔡红宾多次,未果。
“老家没谁会专门去看那玩意儿。”
“也不是专门,蔡家湾不就在梅田吗?梅田不就在貌县吗?”谢玲玲不乐意,刚开始还信誓旦旦,一好上就变嘴了,“还不是顺路的事儿。”
“你不懂。”蔡红宾欲言又止,“其实我也没看过。”
谢玲玲没猜透蔡红宾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拒绝呢,还是再等等?或者就是一句大白话,但男女恋人之间没有真正的大白话。潜意识总会出卖自己。
“为什么没看过呢?”蔡玲玲歪着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他们相识于一次婚宴。
别人的大喜之日往往促成年轻朋友的火花。当得知这个红口白牙的蔡红宾是貌县人时,年轻朋友都惊呼得跳起来。身在雨市的人,没几个不知貌县石刻,10 年前就被封为世界文化遗产,号称世界八大石窟之一。这不仅是貌县的荣耀,也是整个雨市的荣耀——雨市以风景闻名,却仅有这唯一的一处世界级文化遗产。
谢玲玲尤其热切,非要让这个貌县人导游大家去看石刻。蔡红宾爽朗地答应了,并且煞有介事地介绍貌县石刻的渊源历史。
“这些石刻开凿于唐代、宋代,明清两代也陆续开凿。分布于我们貌县的东南、东北和西北扇区。一共有40 处。”
“哇,40 处,怎么看得过来。”婚宴上就这一桌最闹腾。
“要偷一个就价值连城了。”
“到处都是摄像头。”蔡红宾笑着打断好事者,“这是国家重点文保,不判你个偷盗文物罪,你跑得掉?”
新郎和新娘过来敬酒,惊诧于众人的话题,“大喜的日子,说点吉利的。”
“吉利的,吉利的,阿弥陀佛,上天保佑,祝你们三生三世,无限轮回,和和美美。”蔡红宾先抢了祝酒词。
“看看,人家貌县石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大家吆喝着,让蔡红宾一定要当一次导游。
“我真的没有看过。石刻在县城,我住山旮旯。”蔡红宾很认真地说,眼睛还是清澈的光芒。“至于那段历史,谁人不知,当地娃都背过。随便抓一个中学生出来,都是好导游。”
“这不可能。”
“真的,当地人不把它当回事。”
“你在那生活了多久?”
“17 年。18 岁就到北京念大学去了。”
光线很刺眼,抬头望几眼,就会忍不住打喷嚏。天上看得见大块状的云朵,但轮廓并不明显,透射出的光非常强,从天边到顶上都一样的亮。天气却并不热。五月的风很凉爽地吹着,那是下了夜雨的缘故。一个星期了,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天气。
“你知道吗?我过去在貌县县城里读书,有时候翘课和同学溜出去玩,到附近的山上神吹瞎侃或者斗地主,那里也有佛像,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们说的石刻,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们都是走小路,或者翻墙而入,没有交门票一说。”
“石刻在县城?”
“县城里有一个,其余三个就比较分散。”
“你记得清楚。”谢玲玲一字一句。
“当地人都这样说的。不过我真的是没专门去看过。”
“顺便可以去你家坐坐。”
“我怕你不习惯。”
两人在谢玲玲的出租房里靠着,一到周末两人就会守在屋里。提议的时候,谢玲玲的手正抚摸着蔡红宾的嘴唇,那口洁白的牙齿,总是让人相信一切,但蔡红宾话音一落,谢玲玲的手也僵硬地滑落下来。心里有一些颓唐,那是蔡红宾第二次给她推诿。周末白天那么长又那么刺眼,眼巴巴地盼它赶快过去。突然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未免浪费时间,周末,原本可以做其他事的。云层真厚啊,模模糊糊的,谢玲玲的心情跟着沉了下去。
午时,蔡红宾家的狗狂吠不停。
“是不是红宾回来了?”蔡母掀开烧鱼的锅盖,侧身问老伴儿。
“可能是吧。狗不安生。”蔡父叼着根烟杆走出厨房。
大狗围着蔡红宾一路跑上来。
“它还认得我。”蔡红宾高兴地捉起了大狗的两只前脚,逗它。
“这么晚才回来?”蔡父接过红宾身上的背包,“你妈正在给你弄鱼。”
“好啊。”红宾高兴地嚷道,“又可以吃鱼了。哥嫂呢?”
“你哥还在跑车,晚上才回来,中午就不等他了,你嫂子在后院带娃娃。”
房间很黑,父母白天不爱开灯,蔡红宾习惯了,村里人都这样。虽然从大学起就很少回家,但逢年过节还是要来看看的。妈妈的头发成了花灰色,又老了,她在灶台上扭过头看了一眼儿子,眼睛亮闪闪的。
“哎呀,真香!”红宾亲热地走到她身边,“妈妈,我给你带了好东西,等会过来看。”
“好,好。”蔡母手脚不停,在锅里铲了几铲,“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中饭七样菜,泡椒草鱼、红烧肉、酸菜雪里蕻、醋熘萝卜、糖醋青菜。
“我都说了,别整这么多,把你累得。”蔡红宾吃得抹嘴。
“晚上把鸡杀了,你哥要回来吃饭。一天到晚跑运输也累。”
嫂子喂了一口红烧肉给儿子,儿子给吐了出来,是一块肥肉。
“哎哟,这么小就挑嘴,不乖。”蔡红宾拉着侄子的手佯装作打。
“听见叔叔说没有?不许挑嘴。”嫂子把肥肉放到自己碗里。
“小孩子什么都要吃才好,像你哥那样,你哥身体就比你好。”蔡父冲蔡红宾说。
“红宾也瘦了,在城里怎么就瘦成这样?”蔡母夹了一块大瘦肉给儿子。
“主要是没有吃到妈妈做的菜,怎么不瘦?”蔡红宾露出一口白牙。
“会讨乖了。”嫂子笑,“这嘴会讨女孩子喜欢。”
“谢玲玲都没照顾你?”蔡母问,“好女人的本事就是把男人养胖。”
“我还要问你们呢。”蔡红宾这才想起什么,半是不好意思地问:“怎么村里人都知道了,我一路上回来,每个人都在问。”
“怎么问的?”
“问怎么没把媳妇儿带回来?”
“大家都关心你。”蔡母说,“村儿里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再说又不是坏事。你哥像你这个年纪都生崽了。”
“又来了。”蔡红宾皱眉。
“对了,她家都有些什么人?”
“就她一个,独生女。”
“长得好看么?”
“可以,反正不丑。”
“办公室主任是干吗的?”
“就是管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职场精英!”嫂子插话,“妈不懂,你别瞎说。”
“就是写字楼里的职员。小中层吧。”蔡红宾有些不耐烦,“我在电话里不是都告诉你们了吗?”
“那一月挣不少吧?”
“还行。”蔡红宾想起什么,把脚一伸,“这双鞋就是她送的。”
大家都把头往桌子边探过去,“多少钱?”
“1280。”
“什么?”
“乱花钱。”
“这是讨咱红宾欢心。”嫂子说。
蔡红宾把脚收了回去。“她还说想来看看咱家。”
“姑娘要相家就相吧。”
“等我们搬进补偿房再来不迟。”
“对了,那天你哥说要去看看你们俩,干吗不让呢?”
“哪天?”
“你哥也不是经常去雨市,那天顺路就想去看着了。”
“有什么好看的,人家不好意思。”
“你这孩子,你看你找个媳妇儿,都惊动了整个蔡家湾了。”
“她不是我媳妇儿。这才多长时间。”
“我是山窝里飞出来的独角兽。”
“什么独角兽?”
“就是蔡家湾独一无二、独占鳌头、独步天下、绝无仅有的骄傲。”
“这么夸自己?”
“这不是夸,是内疚。要是父母没供我念高中,我就不会考上大学,只会成为一个身体结实的庄稼汉,肌肉突出的那种。”
蔡红宾确实太瘦了,身上一点肉都没有,腿就跟白鹤脚一样细,个子本不高,仗着瘦的缘故远远地还以为玉树临风,仔细看了,背竟然还有一点拱。
谢玲玲说了几次你多长点肉吧,蔡红宾唏嘘,“没有女人照顾怎么长得起来。”说话的样子活像一个城市小无赖。实际上蔡红宾在雨市一家最大的电脑城——宏兴电脑城供职。虽是品牌大厂的小伙计,但随口蹦出来的专业词汇,解决电脑问题的专业能力还是很让人信服。
相识以后,谢玲玲常介绍朋友来蔡红宾这儿买电脑,要不就拉上蔡红宾帮朋友做参谋,既专业又不挨宰,还联络了感情。蔡红宾喜欢帮忙,尤其是别人必恭必敬看他和卖家砍价的神态,内存条、CPU、各种品牌的名字,外行听得如天书,那眼神里写着: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
在北京求学那些年,他不再是独角兽,回到雨市,依然有泯然众矣的失落感。走在大街上,像蔡红宾这样的,就太平凡了,只有在电脑城里,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独一无二。虽然学了计算机专业,但这专业的人多如牛毛,重点大学又怎样,现在还不是一样在电脑城里混,虽说现在一个月的工资顶家里一年的收入,蔡家湾都指望着他当大人物,可在雨市你蔡红宾还是个穷人。蔡红宾觉得自己穷,是从别人眼中瞅出来的。
一个月除去房租、吃饭、交通等基本生活开销,每个月还是能攒下个一两千元,可他一个大男人,不出去交际也算够用了。可是经常不交际,别人就有了闲话,他又没女朋友,攒那么多干嘛?有时迫于人言,蔡红宾不得不应酬一下,囊中羞涩的尴尬,让他好几天都省着弄点泡姜下饭。
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只是每个月都要存上那么一点,哪怕是存上500 元也好,心里才踏实,这是一种习惯,习惯久了便成了性格。就他目前的经济状况,他也不奢望有哪个女人来爱他。就算是不小心爱上了,他也要观察对方的持久度。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是真是假,还是让时间佐证。
雨市的人特别多,尤其是公车,人满为患。蔡红宾送谢玲玲回家,这一线路的车要经过火车南站。刚开始,谢玲玲有些不好意思,说,“别送了,我那线路,人多车又脏。”说这话时谢玲玲完全是为蔡红宾考虑,火车站紧挨着全市的水果批发市场,上上下下的人中农民特别多,扁担、背篓、蛇皮口袋,摩肩接踵,好好的一件衣服可能就给划脏了。蔡红宾脸上虽还挂着笑容,但心里就有了些疙瘩,谢玲玲真的完全能容纳他或者他的家庭吗?那天,蔡红宾正穿着件雪白的T 恤,套着七分长牛仔裤,他坚持要送谢玲玲。车厢里很闷,顶窗开着也换不过气来。这一线路的车不太好,没空调,司机开起来就像发了疯一般,每扇窗户都被震得哐啷哐啷响,所以靠窗的人习惯把窗户关严实,即使有人喊热他们也不开——风太猛。人们私底下把这样的车叫板板车,一开起来就要散架的板板车。现在这样的车已经被雨市纳入了淘汰计划中。
蔡红宾揽着谢玲玲的肩膀,尽量靠近些,她说过这车很脏,鸡笼鸭笼的磕磕碰碰,他要保护她,保护她的干净衣裳不要被弄脏。就在这时,蔡红宾一转头,看见了一个老妇人,很老,正在上车。她把扁担放在车厢前面,售票员很不耐烦地踢了下她的扁担,让她把箩筐顺顺。老妇人有些执拗地把住箩筐,眼睛并不看售票员。“你这人怎么回事,让你顺顺。你让别人怎么站!”售票员的火气来了。老妇人的脸上涨着一股情绪,“一会儿就下了。”她小声地委屈地说。
“你一会就下我一会还在上人呢。”售票员一点也不让半分。几个乘客扭过头来看他们,老妇人有些气短地把箩筐往驾驶座里边靠,身子尽量靠着它们,腾出些空间给别人站。一时间,蔡红宾有些哽咽,突然想起了妈妈,和她一样苍老,但年龄并不大。还有那个一年四季都黑咕隆咚、白天不习惯开灯的家,那个大山里的蔡家湾生活,妈妈几乎没出来过,她太辛苦了。T 恤太白了,白得让蔡红宾自己都觉得耀眼,他突然觉得有些眩晕,一片刺眼的白色好像在眼前挡住了视线。
谢玲玲碰碰他:“怎么了?”刺眼的白色淡化了,蔡红宾恢复过来,笑笑,摇摇头,他又顺着刚才的视线看那老妇,老妇已经背对着他,两手紧护在栏杆上。蔡红宾用力护了护谢玲玲,心里想的却是母亲的肩。谢玲玲有些温暖,大山里的男孩子是不是都这样体贴,她真担心他的白T恤给弄脏了,多可惜。
“洁癖。”
“什么?”
“要不是你老嫌这也脏,那也脏,我早就带你去山里看看了。”蔡红宾刮了一下谢玲玲的鼻子。
“我还不是为了你。经常穿这么干净。”谢玲玲说,“白色多难洗。”
“去貌县的车,我怕你受不了。你总嫌脏,还有很多农民上上下下的。”
谢玲玲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你要不这么娇气就好了。”
“我根本就不娇气。”
谢玲玲睁开了眼睛,她被旁边一个卷棕树皮的人给挤醒了,居然打个小盹。途中又上来了两个人,一个老头,或者应该是中年人,只是脸上的沟壑太深重了,黝黑的脸,很典型的农村老汉,身后跟着个稍微年轻的,是个妇女,说稍微年轻也只是脸上少了些皱纹,走路的样子相对轻快,她卸下背框,两棵大牙很突出地向外翻,黑黄黑黄的,一屁股坐下去,熟稔地和售票员招呼开来。中巴车上的座位已经满了,大多是村里人。车一路开一路停,不紧不慢地摇着。打开窗户,风也不大,很温柔地吹,有股香樟的味道。相隔百来米就出现一户人家,黄狗躺在自家院坝悠闲地睡觉,一两只花母鸡上蹿下跳精力旺盛地觅食。远远的有果树,还有不高的山,就像蔡红宾说的那样,大片大片的丘陵。
“金牛是不是个农村?”谢玲玲问身边客。
身边拨弄棕树皮的老汉很奇怪地望着她。
“我是说貌县石刻周围是不是农村?”
“你干吗呢?”晚饭后正在刷锅,谢玲玲的短信息就到了。
她还挂念着我,蔡红宾看到手机偷偷地笑了。顺手又把手上未净的水往裤子上抹了抹,回道:“整个蔡家湾的人都知道你的存在了。”发完后又把刚储存的“已发送信息”调出来看看。自己干笑了一下。
“才回来一天就舍不得了?”哥哥在后面用胳膊捅了红宾一下。蔡红宾转过头还笑。
“还没见你乐成这样,城里女孩很现实。”哥哥揭开锅里的一个红苕啃起来。
“要像你这样,把嫂子一天都关在家里,她就不会现实了?”
“这人跟人不一样。”
“人和人其实差不多。”蔡红宾想起两个人的甜蜜来,周末他们会在出租小屋里聊天,看电视,偶尔逛逛商场,晚上做饭吃。她的电脑问题,他一应承包。反正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都是小问题,用360 杀毒软件一下就能解决的问题。她的同事说在公司里她雷厉风行,可是在二人世界中,蔡红宾倒觉得她很温柔,除了一根筋地要去看貌县石刻外,没毛病。
“女人就不要见太多世面,不好管,男人累点都没关系。”
“好,以后我发财了,就给你和嫂子打个店铺,你也不用这么累了。”
“好兄弟,先谢你,”哥哥拍拍红宾的肩,“还是先照顾好你自己,妈都说你瘦了,我看也是。整点好吃的,男人的身体是本钱,还没闯出个名堂就坏了,怎么成。”
一家人正等蔡红宾出来看电视,马上要演联欢晚会。蔡红宾坐到母亲身边,老娘照例扯些东家女、西家儿的事情,琐碎中,他已经记不清谁是谁,乡里人的名字,简直要对不上号来。陪了一会儿,蔡红宾欠欠身体,就搬了个小板凳到院坝里去了。月亮很亮,映得周围黑蓝黑蓝的。田地里传来呱呱的蛙鸣,但声音远不如夏天那样雄浑了。谢玲玲说自己很喜欢听蛙鸣,在她家周围几乎听不到这种声音了。
蔡红宾去过谢玲玲的老家。和一帮朋友去的。谢玲玲的父母是一家机械大厂的职工,但都已经退休,家里养了一只宠物狗,一有客人来就一个劲往身上蹭。去的那天谢母正在院子里遛狗,谢父出去钓鱼去了,他们对女儿的事似乎不闻不问,也许是女儿经常带朋友来家中玩的缘故,习惯了。反正一帮朋友在谢玲玲家匆匆歇息了下,就登山去了。那山叫飞霞山。谢玲玲以前提过的,红霞漫天的山。大家兴致很高涨,谢玲玲带头冲锋。
“以前这山上的树种可多了,什么飞蛾树,猴欢喜,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后来搞运动被大面积砍伐了,再后来又搞绿化,全给种上了松树,听——”
果真松涛一阵一阵的。
“他们说这飞霞山上的树种太单一,改名叫松树山最好。我才不管它是什么山,就是喜欢!”谢玲玲大声向身后的朋友介绍,眼神却勾勾地指着蔡红宾。
蔡红宾心里一阵荡漾。
山很陡,每上一步都能精细地看见脚下的景色。风也因此猛灌,呼啦啦地,吹得年轻的朋友紧紧抱成一团。
玉尖峰是飞霞山的最高峰,在峰巅上大半个雨市尽收眼底。谢玲玲爬上去,忘情地对着一望无际的密林高山放声大喊说:“蔡红宾——我要去貌县——”
声音从上往下传,只有林间忽忽的风声作陪。
蔡红宾一下有些激动起来,他拉谢玲玲到一边,“带你去就是见家长了,见家长怕不怕?”
谢玲玲眼睛湿湿地,眨巴眨巴地对视蔡红宾,不说怕也不说不怕。
此刻,大狗舔了下蔡红宾的大脚丫,凉凉地,蔡红宾的大拇指生得奇特,胖胖的,像圆头和尚,这不仅与其他脚趾就是他全身的比例都很不相称。蔡红宾有些冲动,他摸摸大狗的头,大狗的眼睛水汪汪的,长舌头掉出来,一副深情模样,他赶紧跑到里屋去拿手机。
“到貌县来玩,好吗?我想你了。”他忍不住发出一条短信。
一路停停走走的中巴车终于摇到了金牛车站。车站离石刻公园还有些距离,一路走过去,能看见好多人在打磨石头,附近有一家专门的石艺加工厂,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吩咐运货的事宜。更多的在卖工艺纪念品的,石头做的家伙,拇指大的,巴掌大的,各有千秋。还有一些香客,凡是幽静的地方总少不了寺庙。谢玲玲觉得有些冷,香烛的味道让她觉得阴森。路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旅游观光客,一边走一边看,拿香烛的老板娘还在热情地推销,谢玲玲远远地避开了。其他的都是当地的农民,路两旁还稀稀拉拉地摆着卖菜的筐子,各自扯着闲话。
“就我哥,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这么喜欢显摆啊。”
“哥哥看弟媳,有什么不对?”蔡红宾嬉皮笑脸地。
“你看看他电话里问的,长什么样?多大了?干什么工作的?一个月收入多少?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是干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谢玲玲模仿着蔡红宾兄弟接电话的语气。
“蔡家湾就我一个独角兽,不关心点行吗?”蔡红宾想幽默一下。
“打听这么仔细,生怕你吃亏了!”谢玲玲说。“那我要买房的事,你跟家里说了吗?”
“还没有,要不你亲自说?”
“我跟他说犯得着吗?他一会错意,以为我要借钱。”谢玲玲想,农村人把钱看得可紧了。
“他也没钱借你。” 蔡红宾试图安慰女朋友,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对味。
“你说你哥什么意思?干吗非要见?我让你陪我去看下房子,你就推三推四。”谢玲玲扭头,她想买个小户型,现在供得起,既是一笔投资也是一份婚嫁筹码,要是蔡红宾陪看,说咱俩一起买吧,那他们就可以走入更深的一段关系中。总之,一块看房这事很重要,与自己,是可进可退的一步。现在,谢玲玲注意到蔡红宾的白牙了,那么整齐,咬合得这么妥帖,但是这个人好像就只剩这么一点了。
“你看我又没什么钱,工作也马马虎虎,碰上你这么个年轻的好看的办公室主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高兴,就想让所有人知道。”蔡红宾说,“说不定村里都知道你谢玲玲了。”
“我哪里好?”谢玲玲说。
“各方面条件都好。我就不知道像你这么好的,为什么会看上我。”
“我告诉你为什么看上你,因为我想去看貌县石刻,需要一个免费导游!”谢玲玲故意打趣。
蔡红宾脸白了,这话不是真心话,换平时说,是打情骂俏,但此刻听来,就这么刺耳。
“你有心理障碍!”
“我看是你有障碍!”
“你在躲什么,你认真点好不好。我哥好不容易来一趟城里,他一个人很辛苦,嫂子没上班,在家带孩子,全家人都靠他供养,我一个大学毕业生,到现在都没给家里拿上钱用。”蔡红宾的声音有些变调。今晚太重要了,哪怕谢玲玲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安安静静坐在他们兄弟俩身旁,他们的关系都会大不一样。他们可以走得更深一步。但这些话,一个男人怎么说得出来。
“你以前还说希望和我到貌县去看看,现在连我哥都不敢去见——”他开始激她。
“两码事!”
“怎么两码事?”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不去了!再说,我今天约了售楼小姐看房。”
“谁晚上还看房?”
“晚上为什么不能看房?白天和晚上看的效果各有不同。”
蔡红宾当街愣了愣,一句话没说出来,掉头就走。
“是买北山和西山的通票还是只买北山的单票?问你呢,嘿,这丫头发什么呆。”售票员提醒对方。
“干啥?不买票就到后边。”后面的人嚷嚷起来。
“通票,通票。北山和西山相距多远?”谢玲玲回过神来。
“12 公里。”
“12 公里啊?那,那我还是先买西山的单票好了。”
“不买通票了?”售票员疑惑地问。
“不买通票,就买西山的单票。”谢玲玲递上钱,接过了门票。
门口两个值勤的朝谢玲玲仔细打量了下,确保没什么神经问题,让她进去了。一股浓郁的香樟树味扑鼻而来,石刻在一个U形山湾里,凿在崖面上,还要向下行两百来米才可见,谢玲玲在林中穿行,从下方深处传来喧闹的声音,是孩子此起彼伏的笑闹声,还混合着讲解员各带地方特色的普通话。平日里的貌县石刻也这么热闹。
“貌县石刻摩岩造像有五万多尊。它以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技艺精湛而著称。全县有石刻40余处。以西山和北山的规模最大、刻像最集中、造型最精美,是唐宋时期石刻艺术的代表作,由19 组佛经故事组成的大型群雕。其构思之奇妙,设计之科学,造像之精湛,均堪称杰作……”
谢玲玲闻声转头,看见一个仪态大方的讲解员正带领十七八个观光客朝这边走来,她让路向她笑笑。
“现在,我们就一起来看看这些西山里的佛经故事。”讲解员也回头冲谢玲玲一个职业微笑,谢玲玲趁机加入到观光客中。
“西山石刻有两处为代表,一个是大佛湾,一个是小佛湾,首先我们来看看大佛湾。大佛湾崖面长500 米,造像刻于东、南、北三面崖壁……”
大佛湾,小佛湾,蔡家湾,这里的地名是不是都习惯叫什么湾?蔡家湾,蔡红宾,蔡红宾,蔡家湾。
谢玲玲总是很隐晦地将男朋友带给父母相一相,比如说正好路过,同事们来家里吃个便饭,或者他来送个文件给我……谢玲玲的父母从不多问,看似散淡无所欲求,对女儿的恋爱还是能明察秋毫,婚姻大事不能儿戏。
“小伙子不错,只可惜是农村的。”母亲的话总是点到为止。
“女孩子还是要多注意安全。”父亲和母亲各说各的,但总像演双簧。
“知道,知道。”
喜欢,有时就是一种明朗的感觉。比如今天正好晴朗,人心就莫名雀跃,比如雨后森林清新,踩在树叶上就禁不住沉浸;比如一口健康明亮的白牙,让人想靠近。这种自然而然生发的感情,都是喜欢,都是谢玲玲对蔡红宾的感情。没有患难,没有波折,其实那就是青春本来的面貌,从旺盛的生命之树中生发了枝桠,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也可能一阵暴雨就折断了,也可能无所阻拦,枝繁叶茂,以后便是屹然不动了。不管怎样,他们还处在这样的初期,说不出什么理由,那仅仅是生命最原本的姿态。
手机仍然没有任何短信息提示。
蔡红宾在月色清凉中的期待,变得模糊。大狗还在亲热地舔拭蔡红宾的小腿,黏黏的,蔡红宾有些恶作剧地用大脚拇指捅了捅它的肚子,大狗不乐意地往后退了。邻居家的葡萄秧子爬了过来,葡萄早就摘完了,剩下光秃秃的细藤,辉映着月光,天空是深蓝色的透,月亮很孤独。蔡红宾站起来,在院坝里伸伸腰,兜了几个圈,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回到屋里去。嫂子和妈妈在拉家常话,哥和爸神情一致地盯着电视机。小侄子看见他,高兴得张牙舞爪,蔡红宾露出笑容,靠拢去逗小孩,小孩子不说话,只是一股子高兴得往蔡红宾身上拍打。蔡红宾跟着他笑,学着他的模样,但心里却是什么都没放下。
“红宾,什么时候把她带回来?”蔡母一脸愉快。
哥哥则侧过头来看红宾的反应。
“人家不好意思。”
“城里女孩有什么不好意思?”蔡母怜爱地看着儿子,又意味深长地回头和嫂子笑。
哥哥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蔡红宾。
上次蔡红宾当街拔腿就走后,见到哥哥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么说的。哥哥是从貌县到双林县运货的,双林县离雨市较近,高速路只要一个小时,蔡红宾很久没回家,最近又从电话里得知交了一个女朋友,听口气还挺陶醉,红宾哥想顺便来看看弟弟。
电脑城里的人很多。年轻小妹小弟看见生客就一窝蜂上去塞单子,勾肩搭背地拉到自己的门面里来。哥哥只觉得气闷,他知道电脑城生意好,但这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眼及之处都是看不懂的这样性能那样指标,他从小成绩就不好,学历也不高,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对这些数字理个头绪出来——高深玩意儿只有寄希望于下一代了。
要不是事先打了招呼,要不是蔡红宾眼尖,哥哥差点在里面转晕了路。蔡红宾也忙,除了给客人介绍各种款型的优劣,还要组装、拆货、验货。兄弟俩说不了几句话。哥哥坐着难受,说要不咱们一起吃个晚饭,你先忙。蔡红宾有些歉意地答应了,转身就给谢玲玲打了电话。本就是一场平常的晚餐,谢玲玲在电话里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是说太突然了,要考虑考虑。有什么要考虑的,不过是一般女孩子的小手段,要男朋友去接罢了。蔡红宾这样想着。临下班前两个小时就紧急告假,说要到长途车站送人,然后就跑去接谢玲玲了。
到饭馆的门口,蔡红宾尽量让自己从容些,因为哥哥已经等在那里了。
“没来?”
“她有点事。”
“这么巧?还以为你去接她呢,都等了老半天了。”
“女孩子不好意思。”蔡红宾好像自己是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有什么不好意思?”
两人一刻都没说话。
“爸和妈还问我见过谢玲玲没有。”哥哥抿了一口小酒,“看,他们多关心你。还找我偷拍张照片回去。”
蔡红宾尴尬地笑笑。
“也省得他们盯着你嫂子,整天说长道短。”
“怎么?他们又跟嫂子……”
“也谈不上,一个大活人,不去工作也不去务农,整天就在家呆着,借口说带娃,哪家女人不是又带娃又做事,难免不会被说两句。”
“老问题了。爸电话里也给我提过。”蔡红宾表示理解。
“你嫂子现在习惯了,就想在家带孩子,什么也不想做。就由着她吧。”
“他们是不是又怪你惯着?”蔡红宾说。
“她也是我们蔡家的功臣,男人不要这么计较。”哥哥喝了一杯,说,“什么时候回家看看你侄子吧,肥头大耳的,我准备再让她怀上一个。”想到儿子,红宾他哥脸上又露出笑容,不由自主地哼上小曲。
“来,红宾,把这个捎给谢玲玲。”蔡母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双手织的毛拖鞋,“也没什么好送的。”
“你嫂子都还没这么好的福分哦。”哥哥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
蔡红宾接过鞋子仔细摩挲,这一针一线都是情义,但是,“还是给嫂子吧。”他说。
嫂子在一旁哄小孩,蔡父抽着烟斗看电视。大狗也不知什么时候进到屋里来。蔡红宾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又走到院坝去,月亮跟刚才的一样亮,只是更高了,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香樟树味。
争吵后的第二天,谢玲玲主动求和,蔡红宾正在气头上,没有理她。一晃这件事过去三个星期了,蔡红宾和谢玲玲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相处着。像鞋子里搁了小石子,藏得深,找不到。刚不去管它,就兀自跳出来,硌了脚煞了好风景。以前一路走来的轻松,现在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变成一种隐患。两人依旧说爱,说喜欢,却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是言不由衷了。大家似乎心照不宣地懒得去问,说说罢了。逢中秋小长假,蔡红宾要回家,临走前一块坐了坐,谢玲玲没有提出这个期间去大山里玩,蔡红宾也没有提。两人看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亲密,拥吻之后不舍道别。
山里真黑,不是黑,是深蓝,蓝得发青,黑糊糊的轮廓和着树的声音风的声音,在明亮的月色下有不易察觉的晃动。
“大家看到的就是苦海无边的炼狱。只要经过了这个过程,就是神鬼分明了。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这苦海的道上有人在认真修行,有的呢,爬到栏杆上玩耍,有的还在撕打,一心修行的人一路走来,终于渡过苦海,得道成仙,你看头上有光芒的就是神仙,其他的因为贪玩就在修行道上一直徘徊,始终没有修成正果,有的从桥上掉下来,跌进了地狱,所以说呢,各人的造化全在这苦海的修行中了。”
岩石上表示绫罗绸缎的色彩,因为风化已然斑驳,但在讲解员的指点下,还是能看得出来谁修成正果了,谁又苦海无边了。石刻人像周围还刻有诗句,全观下活像一本连环画,个个人物憨态可掬。谢玲玲认不得那石刻上的字,却对这神话般的佛教故事感兴趣,端了相机啪啪地照了一气。大佛湾的石刻很密集,华严三圣、九龙浴太子、广大宝楼阁、圆觉洞……一一读下来还是有不少收获。谢玲玲跟在一群观光客中,蹭着听免费的导游讲解,趣意盎然。她其实早就该来貌县了。
好多事朝夕之间就会发生改变。比如说中秋之前两人还依依不舍,一觉醒来,谢玲玲就脱胎换骨,一身今夜不回家的行头了。蹦的前,一帮人还是彬彬有礼地说笑,都是同事好友,多日不聚,难得放纵,很久没有来这样的场合,谢玲玲的兴奋又给激发出来,年轻就是需要不停地调换角色。蔡红宾的影子像光影一样闪过她的脑海,隐隐有些不妥,谢玲玲上洗手间的当儿发了个短信息“你干吗呢?”还没等到回音,就被朋友们推推攘攘就下了舞池。“你HIGH 不HIGH?”迪吧DJ 怪叫着将整个气氛推向高潮。音乐和鼓点刺透每个人的耳膜来回旋转,玻璃、灯光都兴奋得过了头,这样的节奏里想不迷失自己都难。
待阳光很刺眼地隔着浅色窗帘透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谢玲玲睁开眼睛时一个念头就是去翻电话,耳朵里还残留昨晚尖叫的记忆,像蜜蜂在20 米左右的振翅声,逝去的时间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长,摸到手机的时候她心里有些发跳:
“整个蔡家湾的人都知道你的存在了。”
“到貌县来玩,好吗?我想陪你看看。”
刚刚才清醒过来的谢玲玲倒头又觉得晕乎起来。窗帘是一片惨淡的绿,太亮了,照得人心像云团一样忽西又忽东。貌县也像云团一样,过去提过的石刻、丘陵、果树都像被一团云雾挡住了视线。蔡红宾蔡红宾,她使劲设想他可能在大山的情景,蔡家湾的情景,可就是什么也想不出来,脑子里的东西跟这窗帘一样白茫茫的,掺和着些微的绿,这丁点的绿就是她所能想到的貌县的风景。
躺了一会谢玲玲又把手机的短信息记录翻出来看,只有这两条。也就是除了这两个信息外,他没有更多的言语,他不会是个纠缠不清的人,从这点谢玲玲看了出来。但一会她又有些迷惑了,他是不是一时兴起,说说就过了,所以才这样简短?谢玲玲翻了个身,有些怅意。有些人就只适合出现在他出现的那个地方,适合出现在眼下的生活,谁又知道眼下的生活能维持多久?最后一条短信息的时间是22:10。22:10 蔡红宾在做什么?刚想到一点苗头谢玲玲就阻止了自己的想法,还是不要去想的好。她把手机摩挲着,不知道是给他回一个信息还是不回。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头又咋呼呼地昏了,算了不理会了,反正这几天也不打算去了,谢玲玲几乎是跳着坐起来。“什么时候返程?”
那边很快就有了回音:“还不确定。”
“六道轮回图又叫生死轮回盘,它讲的是佛家非常经典的一个关于因果报应的理论。你们看,为了说明生死轮回盘的意义,在它的左下脚有一幅小作品。这下面刻的是一只老虎,老虎旁边有一棵树,树上是一只猴子。老虎要吃树上的猴子,老虎是求死不得,猴子想老虎离开,猴子是求生不能。一个是求不得,一个是不得求。这幅作品呢就叫欲求不得。人生就是有这样,有无数的欲求,有的求得有的求不得,于是人生便有了无数的烦恼,这烦恼带着我们进入来世,生生死死轮回不已。”
讲解员一边讲解一边模仿老虎和猴子的神态,观光客里响起一片掌声。
“欲求不得原来是这样来的。”其中一个中年模样的观光客发出感叹,“今天又受了教育了。”
随后的几个人发出哈哈的笑声。谢玲玲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伸手去摸了摸老虎和猴子。表面很光滑,看来之前已有不少人和她一样对此满怀好奇了。
中秋小长假还没结束,蔡红宾就返回雨市了。他没有告诉谢玲玲,他想控制一下自己不安的情绪。上班前一天,他找到了谢玲玲。蔡红宾的突然约会让谢玲玲很惊异,但没多少兴奋。她像往常一样做了头发上了淡妆后跟蔡红宾上街去了。
大街上已经找不到节日的气氛了,恢复了它原本的散淡。蔡红宾开始还情意绵绵地挽着谢玲玲的腰,后来被抽过来,谢玲玲把他的手握在她手里,然后长长的一段路两人就牵着手走着。终于走了不知多少路,蔡红宾找到了个路边的凳子,示意谢玲玲坐下来。蔡红宾有很多话想说,他想他们要有一个开诚布公的谈话,要双方都有谈话的诚意。谢玲玲看了一下他,稍作犹豫便坐了下来,她什么都不想说,汹涌澎湃的感情已经过去,几天假期让她清醒了很多,没有什么要说的,人就变得有些懒。远处有一家人在打羽毛球,确切地说是一对年轻夫妻在打羽毛球,一个走路还略显颠簸的小孩站在旁边看他们玩,等到球落地了,男人或女人就会喊“宝宝,球呢,球呢。”小孩这时就会活跃起来,一颠一颠地跑去捡球,甚是可爱。
“这样的父母还真新鲜。”谢玲玲望着他们笑着说。观看现在成了最好的休闲方式。
“玲玲。”
“怎么?”谢玲玲还是望着打羽毛球的三口之家,应答着蔡红宾。
蔡红宾觉得这样的谈话气氛不对,他预先设定的不是这样,他想谢玲玲应该有什么反应,至少应该像节日以前,不要这样淡漠,微微地表示一下也好。因为他有好多话要说,他要阻止气氛朝一个他不希望的方向滑去,否则他所有的准备,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但是谢玲玲依旧很专心地看打羽毛球的夫妻俩,她热切的脸上还带着和平的笑容,还从来没见她对孩子这样着迷。
羽毛球飞过来,飞过去,上上下下,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蔡红宾心不在焉地看着球,极力调整自己的心态,他想他要把握住局面,他想跟她说他在蔡家湾的时候已经仔细地思考过了,他想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误会,他觉得,他们没有以前那么好是因为彼此心中有了芥蒂,当然他还想告诉她,家里人对她的印象好极了,他想找时候带她去貌县,顺便相相他的家,那个不爱在白天开灯的家,不过没关系,两年后,他们家会搬进补偿房,是一栋城里人口中的乡间别墅,图纸已经看过了,非常漂亮。
他想说他会尽量站在她的立场上来思考问题……现在虽然他俩买不起房,但是可以等一等,他需要些时间。他还在想,他极力要求自己镇静,他在心里把这些话说了一遍。他想,好了,我要开始对她说了。但是谢玲玲突然笑了,小孩子跌倒了,他应该站起来,但他没有站,几乎是爬着,把羽毛球捡到的,小孩太心急了。
谢玲玲被小孩的举动逗笑了,几乎是连续的笑声,很轻很浅,但却是连续的。蔡红宾因着她的笑声看见了蹒跚的小孩,看见他逗号似的跳动,就这么突然地,他被另一个世界吸引了。完了,蔡红宾回过神来,突然觉得世界都变清静了,不是这样的,可就是这样的。坐在家里和走在街上的感觉一样,城市一样,农村一样,哪儿都是一样,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
“我很珍惜你的,你也珍惜我好吗?”他不知道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他想完了,已经滑轨了。
谢玲玲还笑着,因为声音的轻浅,停下来也不觉突兀,但脸上还挂着轻浅的笑容。
他怀疑她没听见,去握她的手,表示刚才的话是我说的。
她听见了。她沉默不语。她想他已经洞穿了,她不必解释。尽管她知道解释在此时是有一定效果的,至少可以缓解他们彼此之间的压力,可是她没有,仿佛是要有意扼杀什么,对于扼杀是否有伤害她也不关心了。她只是在一瞬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怎么让彼此下台?什么都是无足轻重,有关的无关的都统统从身边滑过,就像水到了她身边就自然地分开来,绕过她向后边流去。
一切商业活动都停止了,两个人有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他们一起看那个捡羽毛球的小孩,他终于不捡了,坐在地上抗议。夫妻俩好像也玩累了,他们一起去哄孩子,把他抱起来,收拾好了球拍和球离开了。清净,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他们应该爆发一场战争,但是没有战争,他们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个下午。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坐得都有些疲惫了,蔡红宾提出去庆祝一下节日,中秋团圆之意,两人手牵手,心照不宣地往附近的“最爱酒店”走去。一路上都很静寂,天还没黑霓虹灯就亮了,小长假的最后一天,商业街上的人流又多了起来,这些都不属于他们。他们好像两个静寂的幽灵一样往前走。蔡红宾想等会,等会就好了,我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大山里已经想清楚了,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他对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最后’字眼感到有些恐惧,不对,不是最后,是最好的机会。他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下,拿了房门的钥匙就进去了。
谢玲玲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仰躺在床上,等待蔡红宾俯冲。她的身体有些柔弱无力地选择了沙发,坐了下来,用一只胳膊懒洋洋地支撑着。
“帮我倒杯水。”她轻轻地说。
谢玲玲是真的疲惫了,每一根神经都闭上了眼睛。蔡红宾几乎是把她拖着放到床上,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他抱不动。
蔡红宾紧紧抱着她。连吻她都回避了。
“为什么?”蔡红宾有些失落。
谢玲玲没有说话,好像真的要睡过去了一样。
蔡红宾想我一定要趁现在把该说的话说出来,不然玲玲一觉醒来,所有的事情还会像现在一样含混不清。还是原地踏步。如果还有什么误会他要让它们此刻消逝。蔡红宾开始絮絮叨叨,并像过去一样抚慰她,希望她能兴奋起来,但是谢玲玲抓住了他的手,蔡红宾的声音像流水一样从她身边潺潺滑过,时间倒流一百年似的,于是他们像过去那样开始这件事。蔡红宾的腿瘦得厉害,却很有力量。谢玲玲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白鹤逮住的鱼,耳朵里传来河岸杂沓的人声。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是窗帘透过来的光线还是能让人看清楚对方的表情,外面是喧闹的商业街,“天堂歌城”的字样在窗帘上跳跃。
“我不喜欢……”蔡红宾突然停下有些触动地伏在谢玲玲的颈窝,他不想两个人的亲密停留在酒店,他的呼吸有些哽咽,灌进谢玲玲的耳朵。他的整个力量都压在她身上,骨头原来也这样重。她有些受伤害,她想她是不可能和他一起生活的。
蔡红宾抬起头来,看谢玲玲,因为距离太近,谢玲玲回避地将视线投在窗帘上。
“隔段时间我妈妈会来。”
“为什么?”谢玲玲气若游丝。
“她很担心。”
“担心你太瘦了吗?”
“是担心你。”
“但你才是他儿子。”
“她怕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
蔡红宾的整齐明亮的一口白牙失去了从前的光泽。谢玲玲的眼角滑出了液体,蔡红宾还伏在她身上。他们都各自沉浸在彼此的伤感里。她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如何让他对她不要过分迷恋,这已经转变成了一种压力。蔡红宾试图给她描述一种崭新的生活,她和他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在这几天里已经描绘好了,他要说出来让她知道,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对他失望了?他小声地说,像背书似的,把下午在心里温习了不知多少遍的话全都说出来,他看着谢玲玲的眼睛,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了,他的话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有些模模糊糊,忘了已经说过什么,又开始说,他知道自己思维混乱了,搞技术的人怎么能思维混乱?他责怪自己,想调整一下自己,刚一调整就没有了情绪,他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如同嚼蜡。
终于从北山石刻公园里出来了,谢玲玲舒了一口气,有些沉重,好像走了一遭生死轮回的迷宫。大量的佛教故事充斥在脑海里还没有消化,只觉得天上云朵白花花地亮,一个小女孩提着一个草编的蚱蜢走过来说要送给谢玲玲。
“送给你的,祝你好运。”小女孩说。
“好,谢谢你啊。”谢玲玲有些惊奇有些快乐,说着就走。
小女孩也贴身跟着。
“还有事吗?”谢玲玲问。
“你看着给一点吧。”小女孩很老到地说。
“不是说送给我的吗?”谢玲玲愣了下,马上知道怎么回事。
“是啊。”小女孩说。
谢玲玲抬脚欲走。
“你看着给点吧。”小女孩又跟上来,一边说手里还一边编织着,似乎拦路不让谢玲玲走。正缠着,小女孩眼睛尖,又看见三两个中年人从公园的大门里出来,连忙跑上去送草蚱蜢,几个粗男人不屑一顾,把小女孩绕开。谢玲玲看解脱了,赶紧抬步又走,没走两步路,就被小女孩追了上来,还是刚才那副模样,你看着给点吧。谢玲玲奈何不得,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递给她。小女孩接过钱很有风度地说“好人一生平安”,终于离开了。
谢玲玲被小女孩这么一缠不知道身处何处了。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些卖石刻纪念品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走了过去。有卖十二生肖的,很便宜,石头做的5 元钱一个,惟妙惟肖,谢玲玲买了两个,一个是羊一个是猴,一起戴在脖子上。
蔡红宾说很早很早以前,在还没有人类的时候,猴子总是欺负羊,骑在羊的身上作威作福,有一天羊实在忍不住了,就把猴子从身上抖下来,用犄角把它给捅死了。
谢玲玲说看你讲个故事都这么血腥。猴子生得聪明,看出羊的坏心,趁羊睡着了,就把犄角给它下了。
蔡红宾说,说不定哪天我也把你给捅死了。
这话是在两人最好的时候说的。
但到最后属羊的蔡红宾没有提着犄角来捅死猴子。中秋以后谢玲玲没有主动给蔡红宾联系,蔡红宾找了几次谢玲玲没找到,猜出一点端倪,也渐渐疏远。没有多出什么也没有少点什么,上班下班应酬吃饭,每天也就这样过了。
淅淅沥沥几场小雨后,天空变得明朗起来,沉闷的冬天走了,三月的桃花就开了,清风吹得让人收不住心。三五好友找到谢玲玲一起去南山看桃花,枯树都发新芽了,嫩绿嫩绿的,空气里有股含蓄的潮湿。谢玲玲突然有些恍惚,想起有个叫蔡红宾的人很久没给她打电话了,是的,很久了,三月的桃花都开了,好像哪一年的春天她也嚷着说去看貌县石刻。他们好像很久都没联系了。
两块石头生肖在谢玲玲脖子上相互撞击,是一种沉闷的声音。她一直朝前走着,终于看见了刚才在北山石刻公园里见着的几个观光客,他们正在上一辆去西山石刻的观光车。
“北山石刻,北山石刻。”一个利索女孩拿着一个大喇叭站在车门前吆喝,“去不去,有位子。”她冲着谢玲玲嚷。
谢玲玲摇摇头,站在离车三米开外向车里张望,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那年轻女孩,“是不是要经过梅田?”
女孩奇怪地看看她,“对。”
“梅田停不停?”
“我们可以给你停……”
还没等女孩说完,谢玲玲就一跃而上,占据了所剩不多的几个位子之一。她突然很想去梅田看看,去蔡家湾看看。貌县、石刻、梅田、蔡家湾,他们不都是一体的吗?汽车跑了起来,谢玲玲的心开始变得慌乱,不由自主地,她为什么要去梅田?她不识路,她不是来看石刻的吗?
“我们现在要去的北山石刻距离县城两公里,也就是说从这里出发的话,要行走14公里。北山石刻是唐朝靖南军节度使韦君靖于唐昭宗景福元年在北山修建‘永昌寨’,开始凿造佛像。经五代至南宋,历经250 年建成。北山石刻造像共5 处,以佛湾为中心,备受称誉的‘普贤菩萨'‘媚态观音’‘水月观音’等造像皆集中于此。”讲解员如同背家史一样的说辞并没有让谢玲玲着迷,她有些着急地看着窗外流逝的景物。
“这位旅客,梅田到达的时候,我会提醒你的,请你坐好。”
车子是在一个荒地边停了的,一个笨重的起重机在杂草中横着,周围坐着稀落的几个人。
“这是梅田吧?”谢玲玲问一个附近烟摊老翁。
老翁点头。
“你知道怎么到蔡家湾吗?”谢玲玲继续问。
“蔡家湾?”老翁打量她。
“就是这个山翻过去后,有一个村子是不是叫蔡家湾?”
“这里没有蔡家湾。”
“没有?那山后面是什么。”
“山后面就是山呗,继续往山里面走有两家大姓的村户,一个姓胡,一个姓周,没有姓蔡的。”
谢玲玲愣住了。
“这梅田现在准备开发吗?”
“这梅田早就被规划成山地自行车公园,快两年了,修修修,挖挖挖,还没整好。”
谢玲玲站在原地上迷惑地看着起重机,天空有棕黄色的浮尘。
“离梅田近的几家都迁走了。”
“有没有姓蔡的?”
“我哪知道。”
谢玲玲向挖掘机走去。旁边的两个人一直盯着她。
“姑娘,走不通的,你上哪儿。”老翁说。
周围的几个人循着声音都朝这边望来。
谢玲玲听见喊声,停下来,回头看看老翁,又看看起重机和它周围的人,他们似乎都向她走来,眼睛里闪烁着同样的光芒。天空向她压下来,越来越逼仄,丘陵消失了,她看见大山后面仍是山,一个山消失显露出另一个山,一个山接一个山,谢玲玲突然像着魔一样地跑起来。
“车站?车站在哪里?到雨市的车站——”
老翁挥动着一只手,谢玲玲从混乱的视线中张望着他的手势,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拼命地向前跑,起重机好像离她越来越近,天空白花花的亮,绿树变成了荒芜,田埂不见了。谢玲玲还在往前跑,山呢?她一边跑一边惶恐着,心里像积了一团火,把五腑六脏全都燃烧起来,突然一个趔趄,谢玲玲栽倒在地,一股洪水般的声音从她胸腔里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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