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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花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9124
卜珊珊

栀 子

立夏过后,我心心念念的栀子就要登场,素白简净,不施粉黛。

  每年我都要买一盆栀子。花店在县城深处的一条老巷,初夏,我蹬着自行车,明晃晃的光一路蔓延开来,点亮了一座老城的温情。花店老板娘本人素雅,她五十岁上下,偏瘦,逢人总是温和地微笑,爱穿本地特有的蓝印花布,一张脸像极了一枝搁在蓝印花碟上的带露栀子,或许叶子没有那么鲜润了,但花瓣仍是一如既往的柔软。

  挑选栀子,首先要看叶,看有没有枯萎的、泛黄的叶。如果一个病叶都没有,再看根,花市上的栀子一般是用黑色软塑料花盆暂时栽培,把小花盆边上剪一个小口就能看到根,如果根是白白嫩嫩的,说明叶好根也好,就是一盆好栀子!

  选回家一盆栀子,就是确认领取一份人间的小欢喜。在栀子旁久久凝睇,我看见一朵朵花,有的圆滚滚露出蜡烛头,有的羞答答绽开两三片,有的舞动裙裾。花瓣们挤挤挨挨,却始终有秩序地交换着心头的洁白,一朵欲谢时,一朵悄然而来,多像我们的生活,鲁莽覆盖着美好,美好又轻轻覆盖着心头的浮躁。有时候这般看久了,时间凝聚在花瓣上仿佛静止了一般,仿佛我也是人间的一朵栀子花,又仿佛这人间本没有我。

  栀子带给我一份闲情。我想起少年时背过的一首古诗: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

  村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

  农忙之外,农人有闲。烟青色的雨天,栀子一朵接一朵地开,花瓣上的诗句比月光更白。村庄被摇曳蓬勃的花香覆盖,人们领受那饱满甜蜜的情意,花海的磅礴,野外的自在,足以消融世俗的宠辱。光阴更迭,到了今时,栀子依旧白着、香着。生活,是一部平静悠远的长篇。

  有一年,在复旦大学培训。六月多雨,午后骤雨初歇,漫步校园,猛然瞥见几株一人高的栀子,着实惊叹。在鲁南,我的栀子栽在盆里,是小门小户,小家碧玉。第一次见到植株如此壮硕的栀子,它们立在墙边,有一种遗世独立之美。韩愈说,芭蕉叶大栀子肥。从前我是怀疑的,今天才算见到可以称之为肥硕的栀子。好几株栀子立在一起,复瓣的栀子花型大、肥厚,花冠高脚,波光闪烁。我想起张晓风写的栀子花“那种柔和的白色是大桶的牛奶里勾上那么一点子蜜,在阳光的烤炙中凿出一条香味的河。”如此色香味俱全,我再想不出更好的形容。我与栀子的会面,就这样变成了一场与唐诗的会面,与现代修辞的会面。有时候,我不知道是生活让我爱上了文字,还是文字唤醒了我对生活的重新认知。此刻,都市的繁华剥离殆尽,我重新睁开眼睛打量眼前的这片土地。高楼林立之外,原来还有爬满苔藓的荫凉古楼,伸出阳台的晾衣杆上彩色衣衫在风中摇曳,大学校园里骑着单车的青葱少年一闪而过。氤氲在这样的花气里,上海,突然被栀子花打开了奶油色的滤镜,多了一层平易近人的情怀。

  在沪,我买了一包栀子花茶,时常泡上一杯,看花瓣在杯里浮沉。或许,人的一生与花的一生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年年岁岁花相似,但今夏的这朵已不似去年。岁岁年年人不同,人与万物,终究有着相似的循环,但是种花的土地不瘠,人的心不贫,这世间就一直会有想象可待,有往事可栖。

泡 桐

泡桐树开花了,形容词一样立在河两岸,把河流修饰得华丽、璀璨,极显沉静之美,端庄之美,大气之美。

  泡桐花怀有一股清甜之味,却不能多,一旦多了,就散发浓郁闷人的气息。叶子也有苦味,味道不好,摸起来手感却不错,毛茸茸的。仰观一朵泡桐,花是紫色冠状,漏斗如钟,腹部有两条褶皱,褶皱隆起处为黄色,挂在树上,像一份翘首以盼的礼物。

  两棵挨得很近的泡桐树,植株差异大,树龄明显是不同的。我各摘一朵花,观察到它们的紫色有浓淡的差异,花筒里也大不相同。老树开的那朵,里面全是点,小树的花,里面是线段,大约跟人的指纹一样,树树不同。老花里的点点让人想到岁月在美人脸上留下的斑点,时光已过,再不能恢复青葱细嫩的模样。很早以前我就发现,同种的阔叶树,老树的叶子常常比新树尺寸小,而且春天老树比新树发芽似乎也晚一些。每到春天,我耳畔回响“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样的诗句,眼睛看到老树的这种滞后,心头更清晰地感知沧海桑田。老树的生命活力需要调动更多的能量才能缓缓焕发出来,到了夏天,老树的树叶浓密均匀,气质却出落得更为沉静。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要历经多少风刀霜剑,才能老成一棵宠辱不惊的树,所以一棵老树常常让人崇拜甚至自惭形秽。三毛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伤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空中飞扬;一半散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眼眶涌入温泉。

  吹面不寒杨柳风。四月的风把泡桐花吹落在地,盘旋、停顿,然后四散而去。河岸的低洼地带被花填平,蜡染花布一样。泡桐花被春风聚拢,又被春风吹散,好像在岁月的说服下,一切都安静下来。风继续吹河岸,一朵泡桐花落在我眼前。我意识到了什么,一回头,仿佛看到年轻的祖父走在前面,他吹着欢快的口哨,吹得村庄在记忆里摇摇晃晃。

  老家院子门口有一棵粗壮的泡桐树,在树龄不到十年时,树围就达到了六尺有余。站在树下,看那一穗穗大花,沉甸甸随风摇曳,远远近近,满树满枝淡紫色的小喇叭。风吹泡桐,不几天地上就有落花。年幼的我最爱落花,捡起一朵花,一手捏紧它的嘴巴,一手捏住它的黄帽子,往中间猛地一收,“啪”地一声就引爆一串欢笑。

  祖父说泡桐是贱树,长得快,木质疏松,当不得大用。泡桐确是当不得大用的,村中早没有泡桐树了。只老家堂屋门后还立着一把桐油伞,笨重的竹骨架,金黄色的硕大伞面已经旧成了淡黄色,落满斑斑点点的霉迹,桐油的味道却不依不饶,没有要散去的意思。桐油伞,伴我度过童年的雨季,只是如今我再不愿意用它了。桐油伞只在梦里,撑起乡愁。是啊,小时候看泡桐,不知道什么叫美,只知道去摸,去抱,去玩花,而泡桐树太大了,我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树尖儿。后来,我又见过多少与泡桐有关的美景。“满院绿苔春色静,冥冥细雨落桐花。”南京总统府的熙园有“桐音阁”,或许“桐音”只是“琴音”,但我更愿意认为那是听桐花坠落声音的地方,一个心静的人是能听见桐花坠落的吧。清明时节的淅淅沥沥中,漫步熙园,绿草棵里、青石板上,桐花和着雨滴坠落,那一刻,倒有“桐花远近淡无色,自开自落那关愁”的释怀。是的,当我看过一树一树的花开,却成了个实实在在的过客。一个过客,又有什么可以萦怀。在我不曾真正认识泡桐的少年,拥有过它,而认知清醒之后,就永远失去了它——它就站在我跟前,却更像一团紫色的雾,太阳出来就不见了。

  我仰慕一树泡桐,它没有思想,远离小我的心智,获得真正的自由。每个春天,在不同的地方与泡桐相遇,都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泡桐树也会老,不老的是春天的紫色穿过一茬茬岁月,浸染着时光。

蔷 薇

日暮天低,春风轻轻地吹着。小区里随处可见的是单瓣蔷薇,一朵朵小花在暮春轻享着微风,小心地荡漾轻柔的喜悦,美得节制谨慎。如果风再大点,它们的心就该慌张了吧。

  比之玫瑰月季,单薄是我对蔷薇固有的印象,但当我走近这丛蔷薇,她却比我曾以为的更为满溢——有些花盛开了,自燃般热烈,中间散落一簇卷曲的花蕊;有些花稍微含蓄一些,含着苞,花瓣一层赶着一层,向外溢出;有些花还是幼态的花骨朵,小小的,如同一粒粒粉圆的珍珠。

  一花一世界。蔷薇,把根扎在土里,把刺裸露空中,它攀爬的方向永远向真向善向美。真善美,是生而为花的尊严。蔷薇的花语是自由、浪漫、独立,一朵朵连缀成花墙的盛大,给匍匐于悲欣人世,躬耕于尘埃之上的芸芸众生一点安慰。

  伍尔芙说,女人想要写作,必须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如果再奢望一步,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那一定要在院墙外种上蔷薇,种上蔷薇,或许就能收获“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的诗意和灵感。如果创作的灵感注定缥缈无依,那让眼神栖息于蔷薇也是好的。会有一个五月,蔷薇化身嫣红的瀑布,垂挂在我的窗前,来我家做客的人,需要低一下头,才能踏进门内。屋里有灯,窗外有花,大抵是人间烟火里最耐看的篇章。

  二十岁时,在长沙梅溪湖,我邂逅过一丛白色蔷薇,满树的白花,碎碎的,却密实。南方的雨倾泻而下,我撑着伞,看湖面冒出雨泡,看花谢了满地,看街上的人们匆匆离去。雨珠落在地上,弹起来,浸湿我的小腿。我永远记得梅溪湖畔弥漫的那股蔷薇花的气息,清新,可人,又带着轻度的伤感,像重感冒之后尚在恢复之中。天涯何处无芳草,可当一个人暗自忍受另一个人离别时,花谢得特别快。

海 棠

文化广场东侧的垂丝海棠开花了,红晕的枝条,像女子的手臂,从紫叶李的身旁悄然探出。

  一瓣瓣,一朵朵,一盏盏,那绯红,纯然、灼热、羞涩,像胭脂,像粉面,像少女欲说还休的心事。

  垂丝海棠花梗细,花开的时候细细的梗承受不住花朵的重量,一路低垂着。花梗上是稀疏的柔毛,呈现温柔的紫色,从基部向顶端,颜色一点点稀释,把紫色渡成粉色。垂丝海棠花朵是蓬松的,细看每一瓣花却很薄,透过光看花背面,薄得竟露出了毛细血管。

  海棠太美。苏轼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杨万里偏爱垂丝海棠,“垂丝别得一风光,谁道全输蜀海棠。”

  不输,不输,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立在树下看,海棠把天际都搅红了。海棠素有睡美人之称,大观园里湘云醉卧芍药,曹雪芹写的是芍药花,其实是把湘云喻作海棠春睡。湘云的性格也与海棠亲近,阳光明朗又温柔可人,与人相交,一片冰心,无功利盘算。站在垂丝海棠树下,就仿若看见了湘云的一颦一笑,听见她“爱哥哥,爱哥哥”地叫着,确是海棠醉人。湘云的花语是海棠花,彼时抽的花签上写道:“香梦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正因为韶光易逝,好景不长,才要在夜里秉烛赏花。湘云之美似海棠,美在天性豁达,“也宜墙角也宜盆”。

  经冬历春,木本植物比草本植物让人多一份敬重。世人爱用媚来形容海棠,可海棠从来就是堂堂正正的花树,不是花瓶。它既有勇气,又有智慧。眼前的这株垂丝海棠,当它被园艺工人栽在此处时,抬头一瞧,紫叶李竟遮住了自己的阳光雨露。一棵树,不是一株寄人篱下的草,总要为自己的困顿另谋出路。一棵树,能有啥出路?它没有脚,不能半夜三更跑路。它只能依靠根,根往下扎,它的力量就多积蓄几分,伸长了枝桠,扭动起腰肢,海棠终于明白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一切美好都是弯曲地接近自己的梦想,不管人间如何沧海桑田变幻,海棠一直坚持着自己对太阳的守望。

  海棠的红是太阳给的,恰到好处,不甜不腻,清新淡雅,花瓣的数量也合宜,不单调也不繁复,宜入画。台北故宫博物馆里藏有南唐徐熙的《玉堂富贵图》,图中玉兰、海棠、牡丹、杜鹃布满全幅,石青衬地,枝叶花鸟皆用墨笔勾轮廓,再敷以色彩,湖石下点缀一只野禽,意趣盎然,没有争奇斗艳,却是热闹非凡。评论家爱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可出身江南名族的画家徐熙明明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他一生以高雅自任,冷淡自持,不肯出仕,不愿与世俗亲近。他专注于画,砚耕不辍,画花果用澄心堂纸,用绢则“其纹稍粗如布”,江南处士的情怀和审美趣味独高一格。总归,艺术家可以不是个热闹的人,但艺术不能没有热情。徐熙把他的热情给了汀花野竹、水鸟渊鱼,在水墨丹青中寄寓一生,时人称“徐熙野逸”。

  一树树海棠花,盛开在徐熙的《玉堂富贵图》里,也开在张大千的《海棠春睡图》里,从古到今,变换的是画家的笔法、心境,不变的是对海棠的偏爱。确实也只有海棠,可工笔,可写意,可繁华,可简素,可以美成一段世俗,也可以是世俗之外的一场清梦。

  垂丝海棠的花苞是深粉色的,但是完全开放后,花的颜色会越来越浅,最后变成很浅的粉,近乎白。像一卷卷轴画,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弭了落笔时的颜色。当初新泼的墨,如今风干了;当初新裁的绢纸,如今褪色了。

  起风了。垂丝海棠的花与枝一起摇曳,它们的舞蹈引来了蜜蜂的围观,偶有落花也不妨碍春天的盛大。何谓春天?无非是一株海棠摇动另一株海棠,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看花人凌晨四点还不能眠,心中惦念一个微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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